第1章
第 1 章
毒入心脈,利刃沒身,遭到圍殺的陸婉只得拼死一搏。
她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只可惜雙拳難敵四手,精神和氣力就如同裝在竹籃中的水,以驚人的速度消散。就當她準備聽天由命的時候,山谷憑空升起一重重迷霧,将她的行跡掩藏了起來。
濃霧隔絕了追兵,卻也令陸婉迷失了方向。她清楚自己傷的太重,就算是扁鵲重生華佗在世也無力回天。殘喘着最後一口氣的陸婉頹然靠坐在一段枯樹之下,深刻的倦怠讓她筋骨乏軟,雙眸微阖,再沒有站起來的力氣。
今生種種如同浮光掠影,走馬燈般在眼前一閃而過。六感抽離,魂魄仿佛化作輕煙,飄飄然試圖脫離身體。
陸婉甚至産生一種錯覺,看見正在死去的自己,蒼白的臉上沾滿鮮血髒污,眼神逐漸空洞渙散,卻殘留着一縷憤怒不甘且無可奈何的恨意。
仿佛是飄蕩在半空中的意識急的跳腳,前提是她還能感覺到自己的腳在哪裏的話。
彌留之際,近乎消散的精氣神随着一聲呼喚重聚,渙散的眼神也随之恢複了一點神光。
“怎麽把自己弄成這樣……”
凝實的濃霧朝兩旁散去,露出一個男人的身影。他的聲音發澀,聽上去似遠還近,沉重的恍如一聲嘆息。
男人的兩頰瘦到凹陷,搭配着一雙眼尾吊梢的長眼睛、幹草似枯黃的頭發,整個人單薄的活像是生平從沒吃過飽飯的瘦狐貍。
男人映入眼簾的那一刻,陸婉麻木的眼神中露出一點疑惑。
“你可叫我好找。”男人的聲音沙啞,不知是疲倦還是天生如此,說着又聞一聲長嘆。
“原來是你?莫非是來看我……的……的笑話?”
陸婉已經沒了氣力,卻不曾想臨終前還能見着熟人。她心裏說不出滋味,氣若游絲,半是自嘲半是嫌棄的吐出半句話。
男人眸光幽暗,似陰沉又有些發狠,默默的盯着陸婉,意味深長。
Advertisement
陸婉悚然一驚——忽然意識到,如今她在江湖中威名赫赫,又是煙雨樓主的左膀右臂,若非有人出賣,怎會如此輕易陷入死局。
莫非今日之難,正是拜眼前這人所賜?
原來這形容消瘦的男人本是個清修苦行的游方修士,六年前陸婉與他偶然相遇,只是幫了他一個小忙,沒成想對方自那之後就化身狗皮膏藥,非說陸婉與他前世有姻,今生有緣,願意為她放棄修行再續姻緣。
過慣了打打殺殺的日子,陸婉向來視姻緣桃花之流如鏡花水月。對此人十分不屑,只當是癡人瘋話,只覺他是腦子有些問題。
更遑論這游方法師模樣的男人常年面色焦黃、身材枯瘦,讓人與之結場露水姻緣的念頭都生不不出。見慣了剛猛武人的陸婉更是對他嗤之以鼻。
此時被這幹瘦男人居高臨下的看着自己,陸婉深覺冒犯,更是疑窦叢生——這家夥古怪,莫非是對自己求而不得心懷怨憤,故而将她的行蹤洩露伺機報複?
只是臆想,卻燃起了陸婉的憤恨。礙于油盡燈枯無法執刃,她只能費勁巴拉的歪嘴一笑,奮力扭頭試圖避開對方摩挲着自己面頰的手指,有氣無力的恨聲挖苦:“我說過……我從來只喜歡英俊潇灑的小白臉,就算到了陰曹地府,你這三角臉的臭狐貍也沒戲。”
哪怕已經耗盡全部回光返照的能量,陸婉的聲音依舊細弱蚊吶,可那個男人似乎還是聽清了。他眼中似有波動,可陸婉卻看不清了。
世界陷入黑暗,感受支離破碎,陸婉殘存的最後一絲知覺是男人勒緊了雙臂,大概是臨死前的嘲諷傷了男人的自尊,要勒死她洩憤。
看來這家夥果然記恨不輕,想要弄死自己,只是現在白費這些力氣,簡直是多此一舉。
好吧……
塵歸塵、土歸土,想她陸婉這輩子也沾了不少殺戮,今日死于非命大概也是天理循環。
過完嘴瘾,就此往生去吧。
萬般所有歸于沉寂,可仿佛只是一轉眼的功夫,迷迷茫茫的混沌又豁然重開。
白色的光如同照樣撩開晨霧,隐約能看見無數怪異影子層層疊疊,在她眼前疾馳而過,快的目不暇接。
陸婉驀然驚醒,倒抽一口冷氣,茫然睜開雙眼,詫異的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布置怪異而明亮房間,直挺挺躺在一張窄床上。
她不是死透了嗎,怎麽還能醒過來?難道世間真有六道輪回,難道是靈魂出竅,她變成鬼了?
并非荒郊野外,看來有人收斂了她的遺體。
身上蓋着是素白的被子,顏色像是在辦喪,莫非是靈堂?
也罷,好歹沒有曝屍荒野,也算有份體面哀榮。
只是……這靈堂的布置未免怪異了些。
但是身體為何這般沉重,難道鬼也有痛覺還有這被褥的觸感,肌膚的溫度……
奇怪……莫非……
還活着!
意識到這個天大的好消息,陸婉精神大振,努力感知着身體,驚喜的發現身體雖然僵硬卻行動并無大礙,幾番努力之下,居然坐起了身。
喜悅過後,陸婉逐漸冷靜了下來。四周的詭異映入眼簾,低頭一瞧發現身上的衣物裏外都盡數換過,伸手一摸,胸口的穿心的傷居然毫無感覺,反倒是并未受傷的後腦隐隐抽痛。
目光一轉,發現自己身上粘着一些不明材質,半軟不硬的“線”,将她與一形狀詭異的物件相互連接,那東西閃着奇怪的光線,還不斷發出滴滴怪叫讓人摸不着頭腦。低頭一看發現,被武者視為命門之一的手腕竟然被插入鋼針,一股寒意順着鋼針直通血脈,竟是那鋼針內有乾坤,将不明液體從透明的軟管中引入她的身體。
真他娘的,這是什麽!
周圍的一切見所未見,膽大如陸婉都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回過神來之後,趕緊将身上古怪的累贅盡數扯去,翻身下床,想要盡快離開這個古古怪怪的房間。
然而,這位實力曾令絕大多數江湖人士聞風喪膽的煙雨樓頂尖高手,卻在腳尖觸地的一剎那渾身一顫。
她……她……她居然腿軟了……軟了……了……
她引以為傲的內力呢!怎麽空空如也?一絲都無了!數九嚴寒之冬,焦金流石之夏,十數年心血所結的內功修為呢!
跌坐在地上的陸婉滿臉震驚,表情活像是吞了一群蒼蠅。
十數年的努力艱辛付諸流水,這簡直比殺了她還難受。
不僅是沒了內力,自己的身體怎會如此僵硬,稍微動一下都覺得別扭,就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樣。
陸婉心中警鈴大作,突然臉色黑如鍋底。有什麽想法呼之欲出,卻難以捉住頭緒,就在她思緒紛雜抓不住關鍵的時候,推門聲響起,伴随着一道年輕男人的嗓音一并傳來。
“你醒了!”
那聲音流露出幾分驚喜,傳遞的情緒完全與陸婉心中的危急莫測境遇相悖。
陸婉一扭頭,銳利的目光直刺而去。正對上一個衣着奇異的短發男人。
突然出現的家夥名叫丁燦,是個衣着時髦長相英俊的年輕男人。
丁燦本來只是順道看看,沒想到昏迷了幾天的家夥會突然清醒。兩人雖然算不上熟,但他臉上的驚喜意外實屬發自內心。
只是還沒等他高興多久,就看見對方神色一厲,突然看仇人一樣瞪向自己。那兩道“火熱”視線如有實質朝他發射,竟然讓他後背一涼,直接把到嘴的話忘了個幹淨。
“爾乃何人?”陸婉警惕道。
丁燦一愣,而後疑惑的皺起了眉頭,忍不住将眼前的人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深刻的懷疑對方是摔壞了腦子。
“原來你醒了啊……我去叫醫生過來。”丁燦說着就準備退出房間。
他不知道對方什麽時候清醒過來的,但直覺眼前之人看上去有些奇怪。這兩人本來只是見面點頭的交情,能來醫院看她已經十分難得,于是決定把麻煩交給專業人士處理。
“慢着!你且站住!”
直覺眼前這個古怪的男人沒有威脅,但陸婉不想讓他引來更多人。
她這一喝雖然中氣不足,但仍有氣勢,仿佛一個貫徹發號施令的上位者,口吻是那麽的理所當然。丁燦不由一愣,腳步忘記了挪動,只能尴尬的與陸婉四目相對。
陸婉的腦中突然浮現出許多陌生的畫面與記憶片段,這些東西分明不屬于她,卻随着她逐漸清明的神志,一股腦鑽進腦海。
“喂……你沒事吧?我去幫你叫醫生。”見對方臉上一副精神分裂的狀态,丁燦有些心煩,不自覺的撇了撇嘴角。
看見對方掙紮着想從地上爬起來的樣子,只得上前将人攙起,重新扶坐回病床上。
與此同時,陸婉發現自己的身量竟然與眼前這個陌生高大的男人相去無幾,她的身量何時這麽高了?
不對……
手臂上肌膚的色澤不對,肌理的脈絡也不對。
她連忙将自己從臉摸到腿,從肩膀摸到腰,常年使劍磨出的繭,還有虎口處幾道被劍刃割傷的痕跡不見了,最離譜的是胸口的致命傷竟然消失無蹤了。
這是一個驚人的事實——這一具身體根本不是她陸婉的。
她不禁聯想到茶館酒肆中說書人講的志怪故事,雖然匪夷所思,但似乎是唯一的可能的猜測。
這是借屍還魂了!
就在她大為震撼的時候,男人的聲音再次傳來。
“你還好吧?”
見對方的表情一會若有所思一會兒震驚無比,情緒變化既突兀又連貫,複雜的令人嘆為觀止。丁燦心想:如果這表情是裝出來的,簡直能寫進表演教材。
男人的問話将陸婉拉回現實,将視線移向眼前的陌生人。
陸婉平複片刻,尋思着既然是借屍還魂,還要想個一勞永逸的法子才好,靈機一動,伸手抱頭,眉毛一擰,擠出一個虛弱痛苦的表情,低聲氣弱道:“敢問閣下是誰?”
恰好這身體傷了頭,幹脆裝作離魂症失憶蒙混過去。
她一開口,男人頓時滿臉驚訝的看着她,一張白皙英俊的臉搭配上呆呆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滑稽。
沒等到對方自報家門,陸婉繼續裝模作樣,調動着面孔的肌肉更加扭曲了幾分,還伸手撫胸擺出一副病西子的模樣,連連輕喘:“奴家心中一片混沌,此乃何地?吾乃何人……”
說完,陸婉雙眼放空,眼神一滞,茫茫然然的看向丁燦,仿佛之前如利箭般的眼神只是神經失調的并發症。
丁燦心裏咯噔一下,心想壞了。
這別別扭扭的說辭,含含糊糊的語氣,古古怪怪的發音,還有這癡癡呆呆的表情,這人不是撞傻了吧。
“你……還好嗎……”丁燦不确定的試探。
見對方用一種看“稀罕物”的眼神觀察着自己,陸婉心生不快,但很快意識問題出在了哪裏。
原來自己和對方所說的并非同一種語言。但也許是這具軀殼附帶的本能,她能聽懂對方的說的話,可自己下意識說出來的話卻讓對方一頭霧水。
一番雞同鴨講的破綻,讓陸婉一陣心虛,于是連忙裝作一臉木然的發起呆。別看她臉上一片茫然,內心卻在瘋狂琢磨如何組織這個世界的語言。
又過了好一陣兒,就在丁燦準備放棄獲得答案的時候,陸婉終于緩緩開口:“我的……頭……疼,疼的……厲害……”
她的話氣音很重,語調磕磕絆絆,咬字也有些生硬,但好歹能讓人聽懂了。
丁燦一聽對方正常了了不少,不由松了一口氣,安慰道:“之前你的腦袋受了些傷,但醫生說只要能醒過來,就不會有什麽大問題了。”
陸婉聞言皺眉,不由将對方多看了兩眼。暗自琢磨着對方與“自己”的關系。她不想惹人懷疑,只能耐着性子一字一句的透露自己的“失魂症”:“我感覺很奇怪,腦子裏一片混沌,什麽都模模糊糊的……”
随着吐字越發清晰,陸婉分辨出現在的聲音與曾經的自己也不相同,雖然也是女人的聲音,卻比從前低沉許多,說話的時候連帶着胸腔也一并發出震動。
“請問……兄臺……是誰?”
雖然知道彼此不熟,可丁燦也沒想到對方居然完全不認識自己。想起自己之前墊付的大筆費用,他的呼吸頓時急促了不少。
原來陸婉這身體之所以會受傷是因為工作的片場發生意外,陸婉的身體推開丁燦避免道具解體造成的傷害。可她自己卻十分倒黴,失去平衡摔倒後磕傷了後腦勺,受傷的位置很寸,差點搞出生命危險。
事故鑒定是意外,陸婉身體的工作屬于臨時性質,造成的意外甲方概不負責,還是丁燦大手一揮墊付了醫藥費。
“你不認識我?”自诩帥氣顯眼包的丁燦顯然難以接受對方的“目中無人”,好歹同事一場,擡頭不見低頭見吶。
陸婉的身體一僵,很快又鎮定下來。她唇角微陷,浮起一抹虛弱的微笑,眼神卻渙散着,一臉茫然道:“不知為何,我似乎什麽都記不得了。”
丁燦震驚:“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陸婉擡頭,與丁燦四目相對,眼神真誠而苦惱。
“我也希望是這樣。”她抿嘴苦笑,“可我真的什麽都記不得了。”
說着,陸婉蹙起眉頭露出痛苦而隐忍的表情,用指節狠狠抵住了眉心,一副頭疼欲裂無法繼續這個話題的樣子。
丁燦見狀,連忙不敢多問,生怕刺激到了對方,只得急匆匆出去喊醫生,沒有看見自己轉身的剎那,對方嘴角露出的那點得意的弧度。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