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仙

第7章 生死

生死

長右山向來平靜，雲淡風輕，連驕陽都不曾驚擾過，這場雨倒是膽大，毫無征兆地落在這兒，夾風帶雷的，愈下愈大。山中的荼蘼花原本開得正盛，一簇一簇，乖巧精致。奈何大雨傾盆，嬌貴的花兒扛不住重壓，紛紛凋落，雪白的花瓣灑了一地，像是下了一場大雪，覆蓋了所有顏色，白得幹淨。

徐歸素愛躺在暖陽下歇息，聞着花香入眠，這場雨下得突然，将她困在竹屋中，外出不得，只能倚靠在門框旁，百般無聊地聽風看雨，手中還捧了一盞溫熱的清茶，偶爾端起來抿上一口，繼而又擡頭望天。

身旁的穆玄學着她的模樣，拿着茶，望着天，安靜得不似十三歲活潑好動的孩子，反倒像是個活了數十年，閱盡人生百态的垂暮老人。

長右山方圓幾十裏，周遭種着不少蔭綠樹木，加上漫山遍野的荼靡花，這方土地即便是毫無人煙，也不至于空蕩冷寂。如今這磅礴大雨不斷地沖刷，使湖水變得渾濁不清，綠茵也狼狽不堪，亂成一團。

徐歸見過從有到無，亦經歷過從無到有，面對雨水中搖搖欲墜的花兒，竟也生不出憐惜之意來，任由其凋零消亡。

穆玄經常看到徐歸為這些花兒修枝整葉，這會兒見她一動不動地坐着，他倒是覺得奇怪，畢竟以她的能力救救幾株垂死的荼靡是綽綽有餘的，于是便道：“徐歸姐姐，那些花兒要死了。”

徐歸點點頭，依舊不出手，她道：“無礙，這是它們的命數。生死由命，強求不得。”

她說得晦澀難悟，若非穆玄平日裏讀了不少古書佛經，只怕這會兒該沒了話語。他細細琢磨了一番，問道：“那我會死嗎？”

穆玄知道徐歸是堕仙，長生不老，即是羽化也該是幾千幾百年後的事，而自己只是凡人一介，命好百年後入土為安，福薄則英年早逝，化作枯骨。他對自己的“命數”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問這話純屬逗趣，并非奢求徐歸要如何正經地回答自己。

但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徐歸只聞得一句“我會死嗎”，并不知穆玄心中所想，竟被他一句詢問驚了心，手忍不住輕顫，一盞熱茶盡付于地，散了一室淡香。

茶香淼淼，雨聲嘩嘩。

徐歸看着穆玄，道：“你想死嗎？”

較之于凡人，神仙得天獨厚，生來仙根仙骨，端坐于樹下便能吸收天地靈氣，無需費力。徐歸更是仙骨純正，不費吹灰之力便得了一身法力，所以對于修仙一道她亦不多關注的。現今說到生死，徐歸倒是反應過來，穆玄雖為凡人，卻也可行修煉之道，以獲得長生。只是修仙一道講究的是心随所願，若是穆玄不願意，徐歸也強求不得。

她靜靜等着，等待穆玄的回答。

穆玄看着眼前的人，透過她的雙眸聞得她波瀾不驚、靜如止水的內心。鼻尖仍萦繞着淡淡的茶香，若非親眼所見，穆玄很難相信這位活了幾千年的神仙竟也有失态的一幕。

而原因竟是他的生死。

穆玄被問得不知所措，卻也沉默着認真思考了這個問題。

問人想不想死，徐歸此番純屬多此一舉，凡人百年一輪回，循環往複，生生不息，即便再怎般努力，也終究逃不過一個“死”。明知宿命難改，卻有無數人耗盡一生心血，以達長生，如此波折，只因——不想死。

穆玄雖年少懵懂，卻也知曉自己命運的短暫，他不怕死，卻不想死。

若是在三年前空桑山上，徐歸問這個問題，他定是毫不猶豫點頭，想。父母雙亡，兄弟姐妹身首異處，世間剩他穆玄一人，了無生趣，倒不如死了，一了百了。然，現今他并非孤身一人，他要陪着徐歸，直到他發白如雪，再無力睜眼。

穆玄道：“不想。”

聞言，徐歸道：“那你想長生嗎？”

這一回，穆玄并未猶豫，搖搖頭道：“不想。”

他不想死，卻也不貪戀長壽。一輩子，數十年光陰，足夠了。

屋外仍是大雨傾盆，徐歸伸手接住從那屋檐落下的雨水，此刻分明春末夏初，這雨卻冰冷刺骨，如錐子般刺痛她的雙手。徐歸毫無聲息地嘆了一口氣，道：“也罷。”

她想，不修煉也罷，左右自己壽命還長，等穆玄這一世結束，她便再去叨擾叨擾閻王，繼續尋找便是，反正這一千三百年都這麽過來了，再熬一千三百年又有何妨呢？

穆玄并不知曉徐歸問話前所做的打算，這會兒聽出她的失望，倒是不解得很，他問道：“怎麽了嗎？”

“無事，回屋吧，小心着涼。”徐歸道。

說罷，徐歸也管不得穆玄，自己回了屋中，撿起一書便靜靜看了起來，透過墨香缱绻的紙頁，閱覽千百年來光怪陸離的紅塵往事。

穆玄依舊坐在門檻上，看着雨滴由上往下掉落，最後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未下雨時，空氣沉悶，令人焦躁不安；這會兒下了雨，倒是清爽不少，耳邊嘩嘩的雨聲亦是悅耳清脆。

他背對着徐歸，聽身後之人翻書聲，聞身後之人飲茶的香，就這般平靜的溫緩的，傾了一室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