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歸途
歸途
天上一天,地下十年。在人間以為漫長的歲月,在天上不過須臾。待人間桃花開過一季又一季,從幼苗長成大樹後,轉眼已過三十年。
徐歸知曉那人的下一世會出現在空桑山後,倒是不急着跑去那兒守着山野孤墳。五十年的光陰,足矣讓其消磨蹉跎地度過。徐歸尋了千百年,早已習慣了那人不在的日子中,周游四海,賞遍世間萬物。
此處有花,便看上一年,發芽、生葉、抽苞、花開、凋謝,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這花短暫的一生便如此度過。徐歸漫長的一年也這般消磨過去。
如此反複,倒是磨掉了不少時間。
離那人出現還有二十年,徐歸看過一季桃花凋謝後,頓覺無趣,便離開了桃花山,尋了另一處美景,靜默看着,日複一日,周而複始。
徐歸了無生趣地走了二十年,到了閻王所說的那一日,這才起身動動僵硬的身子,禦風飛向了空桑山。
空桑山位臨東海西面、連黃河南面,靈山秀水,鐘靈毓秀。卻因此處常年雲霧缭繞,不見日月,山路又崎岖不平,陡峭難行,雖是風水寶地,也甚少有人會拖家帶口來此定居而住。久而久之,空桑山便也成了一座荒山。
太行、王屋二山立,是因,而愚公生,則為果。世間因果循環。空桑山本是寶地,最終卻成了荒山,也有其因果所在。這種因果非一瞬能知,有時候凡人日夜參悟,耗盡一生也不能得其一二。
徐歸站在雲端,負手而立,遠遠便見空桑山上繞着幾團黑霧,她修仙幾千年,一眼便看出是魔族在此作惡,擡起手來正要施法将之除去,卻又想到了什麽,忍隐片刻,便收手了。
所謂堕仙,即是墜入魔道,與魔為伍的神仙,其标志為眉間朱砂一點,充滿破煞之氣。當吸收天地靈氣的神仙産生心魔,天道便會混淆,将之判為魔道之人,注入魔力,使體內靈力不淨,産生異變,最後成為堕仙。心魔越重,額上印痕便會越來越多,蔓延全身之時,即是魂飛魄散、灰飛煙滅之日。
原本神仙的靈力具有淨化驅逐瘴氣之效,而堕仙卻不再如此,靈力與魔力混合,使之驅不了魔,也趕不動仙。
徐歸如今靈力不淨,若是自己這一招下去,只怕會适得其反,助纣為虐。她雖是有心,卻也着實做不來驅魔一事,只能無聲嘆氣,禦風闖入這霧氣迷蒙的空桑山。
空桑山常年陰雨不斷,山中事物都夾雜着厚重的水汽,枯葉化作腐朽,滲入泥中,散發着難聞的氣味。從前的風水寶地,如今已叫這些污濁攪得天翻地覆,成了一片蟲蛇聚集的泥澤。
徐歸剛站穩,一雙雪白淨潔的靴子便陷入泥中,動彈不得,瞬間染成了泥色。她不悅地蹙眉,将雙腳從泥中拔出,稍稍施法,原本髒兮兮的靴子又潔白如初。
她生性喜潔,眼見山路崎岖,多為泥澤,索性變化出一個屏障球來,将自己牢牢罩住,順道隐了身形,也不至于被凡人看到懸空的自己,又無端生出許多事來。
徐歸慢慢走着,行至半山腰,忽然聽到一番刀戟厮殺聲,女人小孩哭喊聲更是此起彼伏,好不慘烈。想來這荒郊野嶺的也不可能有第二批人出現,那人必定身在其中,徐歸聽着刀劍聲,心中一凜,急忙趕了過去。
掠過一片蔭密的叢林,徐歸這才看到了正在打鬥的一行人。
訓練有素的殺手身着緊身黑衣,目光陰寒,手持長劍,劍上還滴着鮮紅的血。他們圍成一圈,将其中之人牢牢擋住,以便來個甕中捉鼈。而在中間的一群人,多為婦孺,他們穿着簡陋,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竟連還手之力都不曾有。不遠處躺着幾具男人的屍體,想罷應是這些婦孺的丈夫、父親。
耳邊哭喊聲凄厲得很,徐歸卻是不為所動,站在樹梢上冷眼旁觀。她雖曾是仙,卻也不是什麽心懷大道的仙,這些凡人生死早已注定,她沒必要出手救下他們,為他們逆天改命,犯了天道的忌諱。
徐歸漠然看着殺手們刀起刀落,将那群婦孺一一斬殺,此番頭顱橫飛、鮮血四濺的場面倒是讓她想起了千百年前那場已經淡忘得差不多的戰争。
當年一戰,血流成河。徐歸與那人并肩作戰,以兩人之力對抗整個仙界,雖是敵衆我寡,二人卻也絲毫不懼,提刀向前。後來徐歸體力不濟,被同門所傷,那人便将她護在身後,替她擋下了所有的攻擊。
徐歸還記得,自己抱着那人漸漸冰冷僵直的身體時,自己本該寡薄無情的心是怎般的疼痛,如刀割如火燙,即使是堅韌的神仙也扛不住的痛。
痛,于是心魔生。
果真因果循環,生生不息。
徐歸憶着過往的種種,在凡人看不到的情況下,替一個蒙着左眼約莫十歲的瘦小男孩擋去了招招殺機,使其在這場混戰中毫發無傷。
男孩目睹了自己父母兄弟身首異處的場面,早已哭得肝腸寸斷,一張白淨的小臉也布滿了淚痕。以前身着铠甲,所向披靡的大魔頭,竟也有哭鼻子的時候,真是好生有趣。徐歸看得出神,卻忘了這人今世作為人胎,自有人的七情六欲,若是不哭,那才是冷血無情的小畜生。
殺手們動作幹淨利落,不消半刻便将男孩的家人殺了個精光,眼見一殺手走近男孩,正要提劍刺去,一道淩冽的掌風破空而出,竟将這殺手扇出兩三丈遠。
衆殺手驚愕不已,拿着劍防備着,一人朝着綠樹繁茂的林中喊道:“是誰,給我出來。”
“凡人,給爾等半刻鐘離開這裏。半刻鐘後,爾等生死歸由我管。”
林中空無一人,卻回蕩起這道空靈的聲音。
衆殺手聽聞“凡人”二字,便知是人界之外的仙或者魔在此,頓時失了鬥意,紛紛将利劍收回劍鞘,運了輕功離開這個屍橫遍野的鬼地方。
男孩不覺有他,依舊抱着死去的家人痛哭流涕,溫暖的家一夜覆滅,此生再無“親人”二字。他哭着,徐歸便靜靜地聽着。她坐在樹幹上,摘了顆紅透的果子吃,看着遠處的藍天白雲發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男孩停止了哭泣,抽噎着開始用雙手挖坑,大概是想将家人們安葬。十歲的男孩能有多大力氣,挖了許久才堪堪挖出一個蘋果大小的土坑,稚嫩的雙手便潺潺冒出鮮血來。紅色的液體摻雜在泥土中,刺眼得很。
徐歸跳了下去,站在他身後,道:“可要我幫你?”
男孩驟然一驚,猛地回頭,卻不見任何人的蹤影。他以為是幻聽,正待回身,卻發現虛空中漸漸出現了一道白色的身影,男孩瞪大眼睛看着,直到徐歸解完隐身術後,他依舊沒回過神來。
徐歸笑道:“吓到你了?”
男孩保持着跪地挖土的姿勢愣了很久,這才說話:“你是神仙嗎?”
“是,又不是。”徐歸道。
徐歸擡起手揮動了一番,原先蘋果大小的土坑瞬間成了一個可容幾人的土墳,在男孩還未開口時,他的家人已被徐歸移入其中,入土為安了。等到來年,這裏該是青草連綿的小山坡,除了徐歸和這個男孩,誰也不知道,此處葬着幾個亡靈。
男孩又一次呆愣住,指着隆起的小山丘,道:“怎……怎麽這些土自己會動?”
十歲終歸只是孩童,生性天真,雖知土丘中葬着的是自己的親人,可依舊被這奇怪的一幕引走了注意力。面對徐歸,他已然不知害怕為何物,竟是一眼便信任了這人。
徐歸走近男孩,将他拉起,端看着他的面容,指腹輕輕地撫着男孩天生無法視物的左眼,緩緩道:“跟我走,好不好?”
剛剛成為遺孤的男孩不解其意,歪着頭看面前這個紅着眼眶的人,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