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沈庸猶記得高三那場籃球友誼賽被大雨中斷後,他回家又撞見父母在激烈争吵。無奈,他轉身去找盛昱,打算如往常一般躲躲清靜。結果等了很長時間,盛昱才徐徐出現在家門口。
他問盛昱去了什麽好地方,居然打仨電話都沒接。盛昱說跟路春宵解決了些事情,加上陳叔請假沒去接送,所以打車回家的。
至于和路春宵解決了什麽事情,盛昱沒細說,沈庸也不太在意。他那時滿腦子都是趕緊進屋組隊打游戲。
直到後來在KTV聽籃球隊隊長說起體育館聽見的動靜,那句“解決”在沈庸腦袋裏才後知後覺有了另一種無法明說的含義。
盛昱喜歡路春宵。
此刻從盛昱口中确認這個事實,沈庸發現自己也沒有多麽震驚。大概是早種下了懷疑的種子,兜兜轉轉終于被迫确認生長出的真相。
看着冷靜講出來的盛昱,沈庸知道勸不了。吞下半杯啤酒,他沉重地吐出幾個字:“盛昱,為什麽啊……”
為什麽一直喜歡女生、只跟女生交往過的兄弟突然喜歡上了男的?
就算盛昱腦子抽風變了性向,在英國不是沒有條件不錯的男生對他或直接或間接地表達過那種意思。分明有更好的選擇,為什麽偏偏喜歡路春宵?
又為什麽唯獨各方面條件都差盛昱一大截兒的路春宵悄無聲息成了盛昱堅持的那個“合适”?
盛昱無意将那些過往和盤托出,沉默片刻,他只答:“路春宵很好。”
一切他人看得出和看不出的,只這一句就足夠解釋所有。
飯後,盛昱沒去國貿的酒局,說是要回趟公司。
沈庸放棄掙紮,沒再想着拉他一起過去。他清楚,說是執念深也好,執行力強也罷,盛昱打算好了的事情輕易改變不了。只要他來了興趣,上千關的單機游戲都必然要通到最後一關,無論中途輸贏。
盛昱要去忙工作的說辭實則也不假。當晚,帶着批注意見的周年慶框架文檔就返到了路春宵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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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春宵順手用手機點開看了一眼,越看越驚訝。他還是頭回碰見甲方的反饋中帶有如此高效的批注——每一處意見都不是假大空的虛話,具體要什麽和不要什麽說得一清二楚,也不存在“五彩斑斓的黑”那種含糊不清的無理要求。
他從頭多看了一遍,懷疑起這些內容會不會是出自盛昱。高中上家教課時他看過盛昱課本上的筆記,寫的不繁雜,記下的每一處卻都能看出清晰的思路和重點。
但轉念,路春宵否認了這種可能性。
能夠第一時間加班加點地給出反饋,還這般細致認真,通常是底下被派了任務的打工人的手筆。且這僅僅是一個初步的內容,盛昱作為總負責人,指導即可,完全沒理由親力親為做到這種程度。
路春宵自我反省,剛剛的推測不夠理性,着實不該。
他把文檔保存下來,禮貌性地給科技公司的項目對接人Barbara回複:「感謝你們同事這麽快就給出反饋,辛苦了!我們明後天仔細研究後會盡快做出相應修改。」随後附上一個咖啡和抱拳的職場常用表情。
半分鐘後,對面回了一句:「修改的同事說不用客氣。」後面跟了一個左右擺動大鉗子的螃蟹表情包。
修改意見中,最大的問題在宣傳片上。原因是過于模式化,沒有吸引人的亮點,希望增添故事性。
路春宵帶着小組做了修改。可第二版也很快被打回,原因與第一版類似。
路春宵明白,自己大概是再次陷入了此前的毛病——束手束腳,思慮過多。只是當陳湄在內部小組會議上提出了一個不同于現有方向的宣傳主題,有利于他走出困住的局面,他還是投了反對意見。
陳湄想知道原因。
看着陳湄那個主題中的“date”字眼,路春宵安靜了須臾,而後表示他認為date形式的戀愛主題故事存在比較大的隐形風險,弄不好播出之後會造成偏向負面的輿論。
讨論還未結束,主管路過,正好問了一嘴進度。得知他們兩次被駁回,她說直接安排個線上會議,把甲方的想法了解得再透徹些,省得蒙着眼睛多走彎路。
Barbara很好說話,工作效率也高。她贊同主管的想法,沒多久就定好了線上會議的時間,順便把房間號發了過來。
連線之前,大家都默認是雙屏,一邊是小組成員,一邊是甲方的人。而當進入會議房間,他們才發現屏幕自動分成了三個鏡頭畫面。
盛昱也進了線上會議房間。
見到盛昱在,陳湄和趙大海立刻正襟危坐。他們怎麽都沒想到一個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讨論會,盛總也會加入。
可能是看出來他們不自在,盛昱說:“不用太嚴肅,你們随意讨論。我只旁聽,不參與。”
說是這麽說,起初大家仍是正兒八經,每句話都客客氣氣。
不過漸漸的,他們發現盛總大多時候都在側着頭看電腦,自顧自地處理他手頭的事情。兩邊都是一群年紀相仿的年輕人,沒多久,氣氛就也自然松快了許多。
對于未敲定的宣傳片主題,路春宵把備選方案都提了出來,可Barbara還是不大滿意。
Barbara指出,這些主題和情節的問題就是看下來太沒有問題,劇情發展的每一步都是主人公走出第一步就能預料到的,體會不到他們使用這款軟件聊天時的心動。換言之,故事表現出來的感情叫人沒法兒被吸引,甚至無法高度共情。
主管提議:“小路,不妨試着結合你們自身的戀愛經歷或者感受來寫,再從中找找比較有意思的、能感同身受的部分。你還是要記住,別太拘着,大膽一點兒。”
路春宵點頭,邊在電腦上記下,邊答應說:“好。我沒有過戀愛經歷,所以可能情節部分欠缺了些。這部分我會和他們集思廣益,再仔細想一想的。”
記完,路春宵想再問些流程上的問題。他擡頭看向屏幕,餘光不經意掃到了Barbara旁邊的畫面框。
他發現那個畫面裏,盛昱不知何時看向了鏡頭,臉上沒有半分笑容。
會議結束後,路春宵收到盛昱發來的信息:「方便接電話嗎?」
他們重逢當天,盛昱以工作為由提出想要加聯系方式。考慮項目合作,路春宵不得已同意了。
重新加上微信後,除了像其他職場人一樣在招呼語處寫下姓名和手機號碼,盛昱并未做其他打擾。
這條信息是那天之後,盛昱發來的第一條。
路春宵想了想,起身走到走廊盡頭的露天陽臺,回了句:「方便。」
打下這兩個字,路春宵覺得感受出奇地陌生。
高中時,盛昱打電話過來基本不顧他在哪裏,在做什麽,以至于他只得躲進家裏的衣櫃,在陰暗憋悶的環境蜷縮着抱緊滿懷愛意,小心翼翼地按下接聽。現今他走出來,接盛昱的電話可以站在陽光下,眼前一片明亮。
他有了自由選擇接聽的權利,只是站得太直,愛意再挂不住身。
盛昱的電話打來,他先是輕喚了一聲“路春宵”,而後停頓了下,問:“剛才為什麽那麽說?”
路春宵皺了皺眉,他大概能猜到盛昱指的是什麽,但不願多提,于是有意糊塗道:“盛總是哪裏誤會了?如果是方案的問題,稍後我可以讓我同事給您發一份會議記錄。”
盛昱沒被這番話帶走,他直白點明:“你說沒有戀愛經歷。高中的時候,咱們……”
“什麽都沒發生。”不等盛昱說完,路春宵先行截斷了後面的話,“高中不懂事,就算真做過什麽,也都只是玩玩而已,和正經談戀愛沾不上邊。不是嗎?”
盛昱頓時啞然,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拿着手機的手指都微微犯起似針紮般的疼。
路春宵,那個曾經将感情護至心頭上的路春宵,居然會親口将他們倆的那段過往稱為玩玩而已。
“你是這麽想的?”盛昱不用照就清楚自己的表情有多麽灰敗,聲音不免摻帶進激動,“別告訴我你覺得兩個人接吻上床都是在玩,路春宵,你不是這種人!我們就不能好好談一談?”
接吻,約會,上床。
聽着盛昱說這幾個詞語,路春宵懂了何為恍如隔世。
他也剎那間被拉扯回糟糕的上輩子。曾經真摯的愛河已成了淹人的死水,他則如一縷游魂,站在岸上束手看着上輩子路春宵和盛昱的所作所為,阻止不了任何。
路春宵沒再稱呼盛昱為盛總,他反問:“我是哪種人,同性戀,還是怪人?”他接着自答:“把喜歡看得太珍重,明知道你不喜歡我卻還是愚蠢地答應date,知道不可能有結果卻還是無可救藥地想跟你做愛……盛昱,我是這種人,是吧。”
盛昱想要反駁,路春宵沒給機會,他繼續說:“所以你一直看得見啊。你清楚我裏裏外外的模樣,随時可以喊停,但你始終肆無忌憚地挑剔和冷待我的喜歡,從來沒有真正尊重過我的感情。用‘玩’來形容,好像沒有問題。
“既然感情游戲早就結束了,今天你還有什麽立場來說想談呢?”
路春宵語調平緩,語氣帶着濃重的克制,聽上去絕無撕心裂肺,也不似在憤恨地質問。但他坦然的、極具冷靜的陳述載滿了沉重的情愫,話語說出口的瞬間,他就用最若無其事的動作将它們一股腦兒傾倒在了聽者身上。
盛昱被砸得胸悶,坐在辦公椅上稍彎着身子一動沒動。熟悉的茫然與無措感環繞至他全身,迫使他心餘力绌,擔心下一秒路春宵就挂斷電話,再次剝奪走他表達真心的權利,甚而由此生出無盡哀絕。
“對不起。”
遲來的道歉是沒用的東西,已然無法彌補曾經,但此刻盛昱希望路春宵能聽見那句在上萬公裏外默默重複了多年的歉意。
“對不起,路春宵,我想過跟你走下去,不只是玩玩而已。”盛昱喉嚨發幹,一字一句都帶着迫切解釋的念頭以及不得妄加控制的理智,兩相交織,痛苦不已,“那天你說要下樓,我想你回來就确定關系。不用等去了英國再交往,在北京就先在一起。可是你走了,走之後一句開口的機會都沒留給我。這幾年我一直後悔沒早點兒告訴你,給你打電話也只是想拜托你,別再把過去抹得那麽幹淨……”
電話那頭靜了靜,盛昱說不上來這種如釋重負卻又提心吊膽的感覺。他寧可路春宵罵他,怪他,他們遲來地大吵一架,也不願路春宵連責怪的想法都盡數失去。
結果事與願違。
路春宵說:“盛昱,你高看我了,我沒有那麽大本事。況且一開始就準備好全身而退的不是你嗎。”
從一開始,date是盛昱提出的,不讓任何人知曉關系是盛昱要求的,每次親密過後路春宵射出的精液被迅速抹去也是因為盛昱嫌惡同性接觸的反應。
今時今日盛昱渴求的東西早由過去的他親手銷毀,就連記有他們倆共同出現在一個畫面的照片都只來自包含着一大幫人的聚會合影。可笑的是,照片上那麽多盛昱的朋友,卻無一人能為那段藏于暗處的關系提供有效證明。
事實被路春宵戳破,期待随之在盛昱的軀體中一同碎裂。
難以言喻的心酸痛楚致使盛昱如同喪失語言功能,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心髒上一道道由他多年來獨自在深夜粗糙縫合的傷口也在這一刻陡然撕裂。
是他。
他自作自受。
路春宵不過是跟着他的腳步走了退路,何談抹去過往一說。因而他毫無資格拜托路春宵記住過去,更沒有喚起過往的相關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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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說,寫這一章的時候,我的胸口一直悶悶的。不知道是熬夜熬的,還是被這倆人的拉扯中傷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