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與路春宵正式見面之前,盛昱預設了無數個客套的、禮貌的、一本正經的或公式化的開頭語——
路春宵,好久不見。
路春宵,最近過得怎麽樣?
路春宵,真巧,沒想到會在這裏見面。
……
每一句都夾帶着理性,彰顯出極大的平靜與耐性,企圖令他們未來的關系得以循序漸進。
可當真正面對着面、和路春宵四目相對的那一刻,盛昱一句虛話都不想說了。
路春宵臉上帶着溫和而有距離的笑容,身上穿的白襯衫和以前學校的制服式襯衫有較大區別,整個人看起來沒了曾經稚嫩天真的學生氣。盡管與從前形象相差甚遠,盛昱還是從他身上看見了那個人。
夢裏的路春宵。
盛昱真正想跟他路春宵說的話太多,想問的更多。無奈,今時今日的場合裏,那些話被現實所壓制,上千個日夜也擠在兩個人不到一米的距離裏加以阻攔,以致無論是心意還是想法,通通無法連接。
那年,路春宵先是不告而別,而後斷了聯系方式,一切做法的目的顯而易見——路春宵要他們彼此一無所欠。
唯有那瓶沒有下文的牛奶成了漏網之魚。
得不到的東西在角落悄然化為具像化的執念。執念傷人,但也能夠打破時間,為久不相見的人們建立最為直接的關聯。
盛昱雙眼一眨不眨,期望從路春宵身上捕捉到往事蘇醒的神情。然而他的話問完,看到的卻是路春宵皺起眉頭發愣,眼底略帶迷茫。
路春宵應該是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什麽意思,幾秒之後,他的眼珠随着思考轉向一旁,然後才恍然領悟般很輕很輕地“哦”了一聲,從塵封的記憶中勉強挖出盛昱說的東西。看上去,并未把當時為了擺脫盛昱而随口答應的牛奶當回事兒,更不至于深記在腦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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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見,執念不帶雙方關聯,只沾有一方未達成的幻想。
盛昱心頭頓時感到針紮般的刺痛,手上不自覺松開了些勁兒。
路春宵這時候反應倒是快了,察覺後,他立馬收回手,說:“沒想到……沒想到上學時期的一些小事兒,盛總還記得。”
經理問:“怎麽?你們認識,還是同學?”
路春宵點頭,帶着馬上要壓過說話聲的心跳聲解釋道:“第一眼沒認出來,盛總的眼神比我好,玩笑以後我才确定的。我跟盛總以前是同一個高中的,不過我在普通班,離國際班很遠,所以只是見過幾面。”
路春宵沒有詳細說明沒帶回來的牛奶是什麽意思,對老同學相認的熱情也點到為止,話裏話外都将他們的不熟悉擺在臺面上,沒展現出要以此拉近彼此距離的态度。
他突然也無所謂盛昱是否會戳穿自己,坦然地在盛昱面前撒了謊。做事向來瞻前顧後的人,這會兒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撇清關系。
好在盛昱沒有否認。
盛昱目光仍停在路春宵身上,語調弱了些許,順着他的話說:“嗯,我們有過交集,關系還沒到位就各奔東西了。”
各奔東西的含義可以是畢業,可以某個人的不告而別。
話題沒再延伸下去,盛昱轉而一笑,如同無事發生一般,把話題引到了今天的會議上。
經理也不多疑,長期在本地生活長大的,在工作中碰到個中學同學或小學同學不足為奇。一個班的同學都不一定熟到哪裏,更何況不同類型班級。反正職場有将關系瞬間拉近的魔力,曾經再不熟悉的人,只要搭上個邊,幾句話便可以為了目的成為所謂的好朋友、好哥們兒。
經理說:“這是緣分啊,看來合作可以更好開展了,盛總也能放心把事兒交給小路。”
緣分嗎?路春宵覺得未必。
路春宵坐到座位上,無聲地呼出一口氣,緩慢張開了右手。他的手上殘留着盛昱強行推來的熱意,在這個空調開得充足的環境裏,這點兒熱直燙得他掌心發癢。
這些年再怎麽有意無視,刻意避開,路春宵也不是一丁點兒都不清楚盛昱的情況。從父親口中,他多少還是被迫知曉了盛昱在國外的作為。
聽說盛昱眼光獨到,在牛津研究生沒畢業的時候,他參與投資的兩家公司就為他帶來了巨大收益。其中一家原本只有五人的初創公司,在盛昱的介入之下,市場占有率在一年之內成倍飙升,新出的游戲産品在國內也上過熱榜。當時提到這件事情,路爸爸還曾感慨“盛昱那小子真是天生的富貴命”。
今日合作的這家中小型互聯網科技公司顯然不是盛昱此前就職的地方,盛昱作為負責人來親自聊內容,怕是挂了個名有意為之。
至于盛昱的真實目的是什麽,路春宵猜不出個所以然。報複,玩弄,游戲……
可能性多得是,唯獨不可能也沒必要是再續前“緣”。
此次合作主要是為公司裏的一款社交軟件做周年慶,需要出個宣傳片,再在年底聯動軟件推出線上活動。
起初盛昱介紹的時候,路春宵還隐隐擔心他哪句又冒出剛才握手時那種話。但他多想了,工作過程中的盛昱足夠專心,不僅沒有做出出格或讓他下不來臺的事情,還條理清晰地将他們這方的需求和要求逐一表達了出來。這一做法無疑給乙方省了些後續整理的工夫。
盛昱說完,直直看向路春宵,問:“以往我們有長期合作的外包公司,但我看了他們往年讓人做的片子,實話說,沒意思。今年我回國了,有空負責這檔子事兒,最主要的就是希望要有突破。不知道路組長有沒有意願一起給突破一下?”
從盛昱口中聽到“沒意思”幾個字,路春宵的心跳不受控地慢了幾拍。他比誰都清楚盛昱的要求有多高,讓他最終點頭滿意是件難度系數頗高的事情。
曾經他盡心盡力三百來天,最終也沒能用自己的無趣換到盛昱一個“好”。
可若是不考慮盛昱,路春宵清楚,這項目對他而言着實是個難得的機會。
路春宵雖然是組長,手底下有幾個人,項目總體質量到底比不過經驗豐富的一組。啃下這次外包且不說能讓他升職有望,就算是沒升上去,軟件周年慶也會是個不錯的代表案例。
百分之九十九的好處,顧慮的點在“盛昱”這個百分之一。而這百分之一在路春宵手裏容易變為百分之九十九,畢竟接下項目就意味着至少到明年一月,他都必須與避開多年的盛昱保持聯系。
“不着急回答。”大概是看出路春宵在猶豫什麽,盛昱說,“想好了,下周一之前給我答案。”
而後盛昱對經理說:“我跟你們盧總也聊到過,創意勉強不來,合不上就是合不上,所以考慮清楚再決定對雙方都好,省得空抱希望。您覺着呢?”
聽盛昱這麽講,路春宵心中咯噔一下,對他的真實來意又多添幾分疑惑。盛昱不是個懂得善解人意的人,這話聽起來卻像在朝他暗示什麽,也像在叮囑經理不要向他施壓,将接不接的決定權完整交給他。
經理贊同地應道:“是,咱們今天只是先聊聊,也給小路一個琢磨的時間。正好你們都是老同學,所以咱們這話都直白着說。回頭合适就定,不合适的話也不耽誤活動,我再盡快安排別的。”
會議有頭沒尾地結束後,經理向盛昱表示要提前離開:“按理您過來得請您吃個飯,但我這下午有事兒,午飯是來不及了。這樣,我讓小路跟您去,剛才沒聊透的,飯桌上你們還能詳細再說。”
“好啊。”盛昱看路春宵,“正好我和老同學很久沒有單獨吃過飯了。”
“老同學”三個字加了重音,路春宵只當沒注意到,默不作聲地對經理點了下頭,算是答應會招待好客戶。
待到經理走後,陳湄把會議上的東西拿回辦公桌,室內只剩路春宵與盛昱兩個人。
路春宵心頭發緊,拿出手機問:“盛總想吃什麽?我來訂餐廳。”
盛昱沒直接回答,他起身走到路春宵跟前,換了與适才闡述項目需求時截然不同的語氣:“只剩咱們倆了,還要這麽叫我?”
路春宵滑動餐廳頁面的手指頓了一頓,他擡頭看他,平靜地回答:“工作的時候,我喊您‘盛總’是應該的。”
盛昱眸色暗了暗,糾正:“路春宵,吃飯不是工作。”
“不是嗎?”路春宵神色淡然地繼續看向屏幕,拿着手機的手卻忍不住輕微發抖,只得把手機攥得更用力些,“如果不是工作,你我好像沒有一起吃飯的理由。”
從前他們一起吃飯的情況基本分為兩個階段:前期是家教課前後,盛昱留路春宵在家中喝湯,作為對他幫助他和林雙雙戀愛的感謝;後期則是發生在那些親密的事情之後,盛昱偶爾會點宵夜補充彼此的體力,在酒店或在盛昱家裏。
他們共同吃飯總是要基于某種前提,既然六七年前如此,現在也該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