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道歉
道歉
衛珩的意思，是要讓潤珠親自到他跟前——侍執巾節、溫衾打扇，做他兩個月的貼身使喚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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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憑什麽？我不願意！……”
陽光斜過走廊與桌幾。潤珠把那女吊死鬼夫子要求抄寫五遍以上的《女四書》、《女論語》拿出來，裝模作樣，調筆弄墨，埋頭認認真真寫起來。
母親金太太遣了退所有下人，就坐于一旁，開始勸起來。“潤珠啊，算這次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在求你，行嗎？這樣可還行了嗎？”“潤珠！”“潤珠！”“……”并一遍遍，聲音漸漸拔高。
想當初，衛珩是被她誤抓而至此，潤珠磨破了喉嚨、說幹了嘴皮子，又是發誓、又是賭咒，說那個男人她不認識，和自己并沒有任何關系……可惜，然而，她不信。
“那麽，你到底要怎樣才肯點頭同意？”
“……”潤珠不答。
“要我給你道歉是嗎？”
“……”潤珠依舊沉默。
“——金潤珠，你別太過分！”
金太太猛地一拍桌子，怒站起來，上嘴唇合不攏下嘴唇，胸口一起一伏，這種窩囊氣，仿佛在潤珠這個女兒身上還是頭一次深受。
潤珠把放在桌上的那本《女論語四書》又翻了一頁，書上赫然顯眼,正好有寫：“女子在堂，敬重爹娘。每朝早起，先問安康。寒則烘火，熱則扇涼。饑則進食，渴則進湯。父母檢責，不得慌忙……”
抄着抄着，潤珠不自覺嘆了口氣，只盯着那書頁上那密密麻麻的字跡出起神來。
從古至今，盤古王開天辟地伊始，關于“孝道”這兩個字，就被耳提面命、當聖旨一樣謹守遵奉。孝子之至，莫大乎尊親。惟孝順父母，可以解憂。父母是對的，就是對的，父母若是錯的，也是對的——
可是，卻從來沒有人表示過質疑，父母若是錯了，那子女又該若何？父母偏心，對待子女有失公允，那接下來又是若何？……
“金潤珠！是不是要我這個做母親的當面給你下跪賠禮道歉！好，你個不孝不忠的死丫頭，我真是白養你一場！白疼你一場！”
“……”
“俗話說得好，‘一公則萬事通，一私則萬事閑’，難道，我這是在為自己嗎！為了你們這個金氏一族，從嫁給你父親開始，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我喊過怨過一聲沒有？我究竟是為了誰！究竟是為了誰！你不要太過分了！你個白眼狼！不孝女！我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我生的？！……”
金太太越罵越怒，急火攻心。
潤珠終于也從青玉桌前站了起來，一點一點，動作緩慢地擱筆，收拾硯臺，整理桌上的書冊和紙張。“娘！”
潤珠淡淡回過頭，嘴含微笑，“是啊！您說得對，您老家說得一點沒錯，女兒是個不孝子，是個白眼狼，您也白疼白養了我一場，我也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可是母親……”
金太太面僵。
潤珠看向她，吐字清晰，又說，“一公則萬事通，一私則萬事閑，好，這也是娘您說的，您說得對，可是娘，說這話時，不妨也摸着你自己胸口問問，問問你自己，這幾個字，你真的不偏不倚、公公正正做到了嗎？”
金太太嘴角開始抽搐，面露大震。
“女兒還記得，那一年，我才十二歲，美珠姐姐十五歲，去華蘭寺上香，我們姊妹倆途經回來路上，有一群盜匪想要勒索打劫，說咱們金家有錢，便綁架抓了我們兩個，要母親您拿着大筆金銀和珠寶去兌換，我和美珠都是人質，最後，你萬般焦急把東西拿來了，那些盜匪問，你有兩個女兒，準備先救哪一個？……”
潤珠的聲音漸漸哽咽了，輕閉了閉眼，努力不去回想那一幕，“你說，先救大的，救大的……”
金太太猛地擡頭，又身子癱軟，僵坐下來。
“……先救大的！”潤珠嘴角微搐，想要努力保持心境的平穩氣和，然而，卻怎麽也做不到似，喉嚨像被卡住，越說越哽咽。
“那個時候，事實上，我也和你懷有同一種想法，美珠是您親生，有可能，我不是？”
金太太大大吸了口涼氣。
潤珠聲音一頓，又說，“二姐姐盈珠生得漂亮，她也是您的女兒，她乖巧，她生性腼腆，個性柔弱，她膽小……所以，那一次，她和我到花園的湖塘池子裏泛舟摘荷葉蓮蓬，一只灰灰的大蜘蛛爬了過來，爬到她的身上，我去給她捉，可是，一個不慎，她落到湖裏，又受涼又遭驚吓，高熱三天三夜不退……而那個時候，我也高熱了三天三夜，昏昏迷迷，且險些喪命，可是，于我的那高熱昏迷三天三夜不醒來說，您最大的反應，就是二姐姐失足的原因，到底是不是我給她推下去的？”
金太太無話。
“沒有人看得見，也沒有人來做這個證明，一切，都是你的猜測推論而已……”
“……”
“對于我這個女兒，你不喜歡，那麽，我便做什麽都是錯的，所有的壞事，都是我幹的……最後，要不是我的小叔叔怒氣匆匆跑過來，罵了你，問，你還到底是不是我的生生母親你還有沒有心肝脾肺？說，大嫂，你的良心，都不感到那麽一點點疼嗎？……”潤珠眼裏終于抑制不住流出來，深吸了口氣，努力逼回去，“那麽母親，我甚至還在猜想，接下來，你肯定又會埋汰抱怨我說，‘那也是這丫頭心黑，害人害己，明知她二姐姐不會游水，她會，卻不救，這下，可害了她二姐，也害了她自己！’——娘，當時，你會不會就是這樣想？’”并學着她的口吻。
金太太垂下臉來，手揉太陽，疲憊落敗，兩道深深魚尾紋，盡顯老态。“都是些陳年往事了，哎，還惦記着這些幹什麽呢？有什麽意思呢？”
潤珠笑笑，冷冷翹起了嘴，沒有再說什麽，搖頭，續輕輕坐下，又開始整理收拾那些書冊和筆墨紙硯。
忽然，潤珠擡起了眼，“好！我答應你！”
金太太眼眸一亮，陡然間，雙目熠熠，所有精神氣又來了。
“我答應你！”
潤珠又說，“去做那什麽狗屁倒黴世子的貼身使喚丫頭一兩個月，也不是不可以！”
“潤珠！潤珠！”
金太太情緒激動，一把捉住潤珠的手腕胳膊，“你想通了？想通了就是好的！好！很好！這個家，咱們不能因為這件事情給弄垮！知道嗎，潤珠，我的女兒！這才是我的好女兒！”
潤珠抽回了自己的手，一點一點，慢慢從她手掌裏掙出。
聲音含諷，下巴高高地擡起，“但是，你們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什麽條件？”金太太愣住，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我要讓她們給我道歉！讓我的大姐二姐，親自，奉茶，下跪，給我賠禮道歉！”
“……”
金太太面皮抖抖瑟瑟，“什麽？你說什麽？”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