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叔叔
小叔叔
小叔叔金延仍時不時給潤珠捎帶美食和糕點。
金太太把潤珠責罰一場，因和大姐掐架，還連帶二姐受了傷，虧得小叔叔的周旋以及護短、為潤珠說話，母親金太太這才不予追究，潤珠為此逃過了一劫。
小叔叔金延，他看起來，總給人一副溫文爾雅、眉目清和，沉穩寬厚的樣子。
素日愛穿白色的廣袖和曳撒，腰間別一枚白色玉蘭形狀的琅環和玉佩。
他說他喜歡一切與白色有關的東西，就比如像這腰間白色玉佩做成的玉蘭花，還有白色的栀子，白色的六月雪，白色的茉莉，白色的百合……
曾經，潤珠問過是為什麽，“小叔叔，你會什麽對這白色的物件兒有種近乎偏執的喜好呢？”
“因為幹淨……”
小叔叔回答，說這話時，嘴角不自覺上翹，眼睛卻有某種暗藏的陰冷和憂桑——很不易察覺。
可是，潤珠到底察覺到了。
不過，他身上到底藏有什麽故事與秘密呢？——潤珠每每猜測，卻每每毫無結果。
這天，小叔叔給潤珠悄悄捎帶了一份江南特有名的叫花雞和蟹黃湯包。“——小胖珠！小胖珠！”
四合庭院中，潤珠正自制了一份紅綢寶牒往樹上抛着許願。後天，潤珠在市井街坊結識的一位好姊妹十六歲芳誕。她的大姐美珠，向來瞧不起她總是與這些低三賤四的人混在一起，然而，她卻偏要。因為無法正大光明出去，只能偷溜。輕輕巧巧把那寶牒兒往樹上一抛，潤珠正想，是從角門溜呢？還是鑽狗洞？如果是從角門的話，那麽，她就必得扮男裝……哎！可惜她的胸太大，要是扮男的，別人一看就是個假！太假！
正想得煩難。“小胖珠，小胖珠！”潤珠大喜。小叔叔來了！
江南有名的“叫花雞”，祥和軒的“蟹黃湯包”……那天，微風輕拂，浮雲淡薄，潤珠實在實在難以言表整個開懷愉悅滿足的心情。
“小叔叔！”潤珠說：“這芳蕙酒樓的叫花雞，祥和軒的蟹黃包子，都是你特意巴巴地幫我捎帶回來的麽！”
“你說呢，小胖丫頭？”他的手，慣常在潤珠頭上摸了摸，眼神依舊寵溺，溫潤，柔和無比。
“嘻，小叔叔，你人真好！”潤珠嘻嘻嘻笑着。忽然，“如果，我是說如果……”
“嗯？”
“如果，如果我能出去一趟的話……”
事情發展的後來，自然，花遮柳掩，藏蹤蹑跡，小叔叔金延，果真把潤珠安安穩穩給帶了出去。
具體的詳情細節暫略不談，小叔叔金延，把潤珠寂寂悄悄把她帶了出去以後，最後，還順便提議去某個齋鋪預備了生辰禮物，潤珠把那禮物送給了那位“金蘭好姊妹”，爾後，小叔叔帶她回府。
回府的時候，潤珠渾渾噩噩，如坐雲霧。
傻頭傻腦地，大概是過于興奮與激動，估計又喝了點酒，某個不知名的勁兒一沖腦門，月門分別之時，潤珠耳畔嗡地一響，居然想也不想，整個人如灌泡了黃湯，抱着她小叔叔的肩脖，就踮起腳，輕輕地，輕輕地，沖他側臉親了一口。
“小叔叔，你，你人真好……”
這個世間上，如果說,有一種能致使人山海具忘，灰飛煙滅；能致使人如臨阿鼻，沉生一種堪比阿鼻地獄還要可怖的感情與絕望……是的，潤珠想，就是這一刻。
空氣剎然寂滅了。
萬籁俱寂。
潤珠的全身在陣陣痙攣與抽搐。
那種經過一季冬眠漫長而冰冷僵硬的蘇醒，就像一條春蛇，潤珠的全身，宛如蠕行在一條尖銳小石子兒和鋼釘鋪就的曲折小路上。
她是怎麽了？——她竟對小叔叔？這個有着深厚、至親血緣的小叔叔？
夏天的陽光，多麽強烈而晃眼。
小叔叔的那襲廣袖和曳撒，陽光之中，不知為何漸漸地變得昏黃且又模糊了。
潤珠感到了視線一陣陣的眩暈和淩亂。
就是穿在他身上那件幹淨得像纖塵不染的素雅白袍，她卻發現了有一條蛇，灰暗地，極為醜陋猥瑣地，在那折痕分明的袍角下擺上下蜿蜒爬行探索。
潤珠忽然“啊”地一聲，心中大叫。“不，不——”
就在她迷失的當口，并為自己感到可恥羞憤的這一瞬間，因為，透過那陽光下的蛇影，她正好看見小叔叔的嘴角裏浮漾起一縷淡淡的輕侮和嘲弄。潤珠面紅耳赤，為自己感到羞愧不已。小叔叔的手伸在了自己的右頰，動作慢慢地，很輕很輕地，正好就是潤珠她的唇剛剛印上去的那個地方。
他的眼底像劃過一抹羞澀。
淡淡的輕侮和嘲弄，以及眼底的那一抹羞澀，兩相表情，仿佛在相互碰撞，相互背叛。
像是讨厭她，或者更多的是厭惡他自己。
“小胖珠……”
他嘆了口氣，輕“哎”了聲，沒有再說什麽。
終于，第二天，晨起早早的梳了妝用了早膳，潤珠做了一個決定。
潤珠說：“母親，好，我答應你，我去和那什麽什麽家的許公子——看親。”（相親）
母親金太太大概是“吃”了大大一怔。
她日常所起居的上房客廳，人聲喧嘩，喜氣缤紛。
商人就是商人，貴客睿王的世子衛烆将至，又是親自面聘廚子，又是挑選珍馐美味食材，掃榻相迎，投轄陳遵……什麽某國小島千裏運送過來的燕翅鮑參，菇體肥大的鮮味松茸；什麽帝王蟹，大龍蝦和海鮮鲔魚……
“就給你們統共三天的試用期限吧！究竟你們的廚藝如何，烹饪技藝如何，刀工如何如何的精妙……這些，都不是本夫人現在說了上算，三天過後，待親自試了菜再來定奪！”她說，對那些前來應聘的廚子，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皆是一色面含微笑，一股子精明老練，不怒自威架勢。
潤珠的兩個姐姐，美珠一旁懶洋洋在翻着書，封面着寫《香乘》，“藿香一兩半，零陵香一兩半，雞舌香八錢，甘松三錢……”
她似在自言自語，不一小會兒，目光依舊輕蔑孤傲，在母親那精明世故的臉上流轉了一圈，複又低下頭去，繼續翻她的書頁，表情高冷。
二姐盈珠則穿戴打扮嬌柔粉嫩，盈盈如一株碧桃，猶如那風中袅袅飄動的虞美人。
古詩上有雲：“纖手銀針，彩線錦帛；蘭蕙芳草，風情詩意”，又說了，“水色簾前流玉霜，趙家飛燕侍昭陽。掌中舞罷簫聲絕，三十六宮秋夜長。 ”當然，這是《漢宮曲》，說的是趙飛燕。
盈珠輕輕地一低頭，素手拿銀針，低頭繡花，穿一襲煙羅裙裾袅袅芳香，極雅情致，當真和漢時的飛燕無所二致。
大美人，纖腰楚楚，尤其從她那低頭繡花邊聽母親金氏準備着衛烆将至的情态，和腼腆又壓抑不住的期待心跳女兒之樣，真真符合極了彼時世下的真個閨閣女子審美。
——弱柳扶風，靜好安閑，風露清愁，溫婉纏綿。
母親金太太大概是真的怔住了！
直到潤珠又重複了兩三遍，“好，我答應你，那個什麽什麽許家公子，女兒答應你，去和他看親便是——”最後，不待潤珠話音落下，金太太猛地把兩眼朝她一眯，“嗯？想通了，你這呆傻丫頭？”潤珠轉過身，沒有再回答她。淡淡點了個頭，走了。
潤珠想自己是叛逆的。
母親金太太要為她考慮終身大事，果真，她還真的急心急肝地幫潤珠周旋打理了。至于對方門第，潤珠想，即使再差，定也不會差到天上黃河去？和衛烆家世是不能比的，但至少，定得是門當戶對，就算是門不當戶不對，以母親金氏的精明和算計，至少也是個官宦清貴有助她金家事業之家。
男人是個庶子？不重要。有沒有通房姨娘，也不重要是否是個鬥雞走狗，風流纨绔？這，當然當然的也不重要。
最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是，潤珠作為這“賠錢貨”的三呆子女兒身上，她終于可以将潤珠說服打發收拾出去——這，也是她的厲害相當之處。
可是，潤珠卻為自己感到可恥和窩囊。
“你這呆傻丫頭啊……”
那親親昵昵，母性十足，慈祥溫暖關愛無比的一聲……
潤珠的心居然跳了起來。
夏日的天氣，太陽像個巨大的大火爐，整個大地要被熔化，整個金家老宅也被炙烤得處處滾燙冒煙。
空氣熱烘烘的。
小叔叔……看親……許家公子……小叔叔……看親……
夜裏，潤珠輾轉反側睡不着。
太陽終于是退回去了，可是，那煩熱焦灼的空氣，仿佛将她烤得像一片萎靡打卷的葉子。
世間的一切都是無精打采，她感覺自己的整個人生都是倦怠沒有活力的。
農歷七月初七，也就是乞巧節這天，終于終于，潤珠遇見了一個人。
這個人……如果說，潤珠現在的人生就是那片打卷嫣萎的葉子，那麽，衛烆……是了，也就是潤珠遇見的這個男人，那定是老天突降給她的瓢潑大雨，而且是淋得她，好大的一盆，好突然的一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