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清潔博物館
清潔博物館
如果說勞改很高,那眼前這個男人就可以說很矮,不到一米五的身高,配上黝黑的皮膚和修理整齊的山羊胡子,讓人過目難忘,他拉開椅子,粗大的手指關節十分顯眼,“請坐。”
“條館長,你好。”歐拉把手裏的紙條遞過去。
紅毛盯着男人那雙粗糙的老手,眼前這個叫做條住的男人,比博物館門口投屏視頻裏的要黑瘦一些,他頭上照樣戴着那頂有點發白的黑色鴨舌帽。
“老何一說有人拿着一張紙條來找我,我就知道是他來了。”條住掏出一枚圓形玉篩徽章,“這個你們也有吧。”
歐拉盯着條住看了幾秒,随即也掏出一枚一模一樣的徽章。
紅毛拿起兩枚徽章打量了許久,信物這種東西,作為前人類歷史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物件,自從誕生之日,就承載了人類的不信任,這種與生俱來的不信任,讓人們相信可以憑借某個東西去相信。
“勞動是誰?”歐拉收起自己的玉篩徽章。
“他也有一枚這樣的玉篩徽章。”條住拿起眼前的玉篩徽章,“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也是把玉篩徽章放到這個桌子上,然後笑着說哪怕沒有這個信物,他也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條住問勞動什麽叫值得信任,勞動說,根植于個人的、一以貫之的良好品質的連續性就叫值得信任,這是人之為人的根本,也是值得信任的源頭。後來,他們成了朋友,一有空就聚在一起,無話不談、無話不說。
勞動其實不叫勞動,他自稱“唉”,誰也不知道他的身世,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是一個隐形人,不結交朋友,不參加活動,平日靠栽竹子做篾活養活自己,喜歡研究人類與勞動的關系。有一次,他喝了幾口酒,話有點多,在談起前人類社會的失業問題時,他嗤笑一聲:“不是技術的發展導致人類失業,而是本來就沒有那麽多工作讓人類來幹。生産力低的時候,個體還可以獲得一個均攤的機會,或者說适齡青年都還能得到一個工作機會,這相當于是一條分界線,分界線上的人被壓抑,分界線下的人被拔高,這三者構成了一個空間,這個空間不是自發形成的,而是被人類創造的,在這個空間裏,人們誤以為自己憑借自身本領就可以找到工作。”
“确實,有些工作崗位的确是被人創造的。”條住見勞動喝得高興,又給他倒了一口酒,“有些崗位是基于各種考量增設的,而不是事實上真的需要。
“所以随着機器和人工智能的發展,那條分界線或者說均攤機會的遮羞布就被慢慢扯掉了,然後人就開始不滿了。”勞動擡起酒杯抿了一口,“可他們最應該憤怒的,難道不是那個宣稱是人都應該工作的謊言嗎?正是這個謊言導致了人類被均攤的人生,那才是問題的根源。”
“本來就沒有那麽多工作可做,而且工作的對立面也不是不工作,不工作并不等于閑着。”條住給自己倒了一小盅酒,“來,幹杯。”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人類基于人人都應該工作的謊言來譴責那些不想工作的人,現在又擔心機器和人工智能讓自己失業,無論哪種,核心都是基于是人就應該工作這一根深蒂固的思想,可這個前提就是一個天大的謊言。”勞動拿起酒瓶又給條住倒了一口酒。
“好多人混淆了工作和勞動的關系,不工作并不意味着不勞動,通過勞動一樣可以換取金錢。”條住也喝開心了,他起身走到一個紙箱旁邊取出一瓶酒,“嘗嘗這個,這瓶是一個朋友送的,我一直舍不得喝。”
“勞動先于工作,工作是一種有意無意被均攤且帶有強迫性的勞動。在前人類社會,勞動并不一定能獲得金錢的回報,那是因為那裏對價值的認知是被重新塑造的,一個東西被賦予一個概念的同時,這個東西本身的存在就已經讓位于概念了。”勞動拿起桌上的酒瓶瞅了一眼,“果然是好酒。”
“大多數人确實是基于社會所賦予的概念來看待和評價一個東西。”
“人類自身的發展相比技術太過落後,難以跳出那套被灌輸的、根植于社會、家庭和個人的概念系統,以前被均攤的時候只忙着抓住那個降臨到自己頭上的好運,等機器和人工智能完全到來了,才猛然發現泡沫好像破掉了。
那一晚的勞動,似醉非醉,他眼裏閃着光芒,照亮了暗淡的夜空,在他出事之後的無數個夜裏,條住一個人對着夜空喝酒,眼前都會浮現勞動那一雙明亮的眼睛,還有他出事之前寫的最後一句話:“老人和孩子的存在,正是對我們這個文明最大的贊美”。
“條館長……條館長……”歐拉叫了幾聲。
條住回過神,“抱歉,剛剛走神了。”他擡起茶杯,“喝茶,喝茶。”随即飲了一口。
“條館長,請問你是第幾位打探者?”歐拉指了指紅毛,“他是第十位,我是第九位。”
“我是第三位。”條住放下茶杯,“看來,他們還真是不放心啊,打探者派了一位又一位,對了小夥子,你剛才說你叫歸零是吧,你穿越來的時候,他們找到了跟這邊互通消息的方法了?”
紅毛搖頭,“我不知道,他們只說讓我來這邊幫他們找齊前九位打探者,沒跟我說過說傳遞消息的事。”
條住轉向歐拉,“那你呢,姑娘,你們來找我,是……”
“我對他們的計劃沒興趣,我就是覺得好玩,還有就是想弄清楚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而已。”
“你是說第三條和倡議書?”
“嗯,但不止。”
“呵呵,我也好奇。”條住從身後的架子上取下一個圓罐,罐子頂上帶着一個撮箕狀手柄,他提起撮箕手柄放到一旁,又拿起木盤裏放着的一個撮箕狀勺子,“這是我自己種的茶,采下來也是自己炒的,味道有點淡,你們嘗嘗。”他把兩個小茶杯推到歐拉和紅毛面前,圓形的杯身上帶着一個笤帚狀的手柄。
紅毛一口喝光,擡起茶杯,“這個手柄很好玩啊,還有你們這個博物館的大門,都是笤帚的樣子。”
“你們喜歡就好,我還擔心你們覺得茶杯帶個笤帚手柄影響心情呢。”
“不會不會,這樣很好看,喝起來也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我很喜歡。”紅毛用右手食指和拇指捏着笤帚手柄的端頭左右轉動,“真好看。”
條住兩個眼睛迷城一條縫,“等下我一人送你們一套玩玩。”
“這怎麽好意思。”紅毛連忙擺手。
“我誠心送,你們安心收。”條住擡起茶杯抿了一下,“這世間有些事啊,就是說不清也道不明,不一定都能講出個因果來,但年輕人嘛,有好奇心終歸是好的。”
“那,你能給我們說說勞動是個什麽人嗎?”歐拉接過話頭。
“他啊,其實是‘勞動之光’真正的策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