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再遇
再遇
醒來時後背一層冷汗,迷糊着眼睛看到慕蘇站在我身側,低着眼簾默默将我望着。
我扯嘴一笑,“做了個夢,呃,我沒流口水吧?”我順手擡起袖口揩了揩嘴角。
慕蘇搖頭,吊吊的桃花眼下一顆妖豔的淚痣,“沒有。”
我放下袖子舒了口氣,我在黑風寨黑頭土臉的生活了28個年頭,回頭當了女王依舊無法改去渾身的土匪氣。
就連摳腳丫的毛病都沒改了。
女王曾讓我在宮中住了半年,每日裏讓慕蘇教導我作為一個正統的皇室血脈的女王該有的規矩。我一開始總學不會,女王火了親子訓斥教導我卻依舊不得法,後來不知女王從哪裏學得了一招,或者是聽信了哪個小人的讒言,竟然每次訓斥我之前都吃上半碗的泡醋蒜頭!
可苦了我這個正統的皇室血脈女王了,自此之後每每見着女王開口我都有個下意識擡臂掩鼻的小動作。
剛剛沉浸在自己不堪回首的歲月裏,那廂慕蘇朗朗聲響回蕩在整個偏廳之內。
他道:“女王你說夢話了!”
我愣了許久,回想剛剛夢中的情景,我只記得那把冷劍直穿我胸口的情景,卻不記得自己開口說過什麽話呀!
我幹幹咳了咳,道:“那本王說什麽了?”
慕蘇臉色一閃,桃花眼一吊扯嘴笑道:“您說‘蘇三救我’!”
我一口氣沒吐出來,咳在嗓子眼裏許久,幹幹笑了兩聲沒再說話。
話說,其實往日裏我都竟可能避免和慕蘇說話的。
話說,其實慕蘇原先并不叫慕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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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蘇只是我六年前初到女尊時給當時還在地牢中囚着的他随意取的一個名字。
慕蘇原先叫做月烋,是女帝手下最最聰明的一名門客。
女尊勢力微薄,卻能曠日持久的和趙昌國打一場維持七年的戰争而叫趙昌尋不得半點甜頭的緣由,一部分是女帝不容置喙的英勇善戰,另一部分便是月烋的功勞。
又等了一會兒,便見紫顏踩着細細的步子跨了進來,她道:“女帝請您過去。”
我點頭,對慕蘇道:“你在這裏等下,等會兒子先出來你好好看着他,千萬別叫他亂跑!”
慕蘇點頭,我轉身往朝陽殿走去。
朝陽殿內已經挂上了一排半人高的琉璃燈籠,上面畫着不同形色的侍女男官圖,趁着殿內的紫磚愈發顯得奢侈。
我到得殿中央,望着殿上坐着的眉眼與我有七分相像的紫袍女子躬身拜道:“見過女帝。”
殿上女子道:“起來吧。”
我直起身,擡眼見到她旁邊坐着的子先正冷着一張笑臉嚴肅的将我望着。
我擠出個笑,沖女帝望道:“慕蘇在外面,可否叫子先先出去透透氣?”
女帝點頭笑,拍拍身邊的子先:“聽你阿娘的,先出去透透氣。”
子先依舊冰着一張臉轉頭瞥了女帝一眼,然後從塌上跳下來,而後看都未看我一眼便從我身邊走了出去。
本王看小世子那張臉,頓覺臉面無存,他這可是赤、裸裸的無視他娘親我呀!
我擡頭看了看女帝,幹幹一笑,“都是皇姐你貫出來的!”
女帝一雙幽深的眸子定定望着我,黑色的皮膚在燭火的襯托下如一抹墨汁,而後突地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月白色的牙齒。
我驚地一跳,手心按在胸口,“皇姐你!”
女帝眯着眼睛咧着唇看我,“你剛在偏廳睡着了吧?”
我急忙道皇姐英明,女帝卻連連擺手,“英明個屁!我剛抱着子先坐在塌上,聽見你突然叫了一聲差點沒把你寶貝兒子扔出去!”
我幹幹笑:“皇宮的牆冒死該修整一番了。”
女帝換了個手撐身子,“得了吧,我這朝陽殿年年返修,別說是個人叫了,就是個産仔的母豬叫喚都未必能傳過來。”
我手心冒汗,心裏忙不疊的噓氣,女帝這是拿我跟母豬比呢?還是暗中驚嘆我嗓門之大連産仔的母豬叫聲都比不上?
思來想去,我覺得,應該是前者。
女帝卻道:“我可沒框你,這殿裏聽到你叫喚的可不只我一個。”
我聽得此話心中一緊,莫不是真如女帝所說,我那夢話都傳到殿內來了。
那我叫喚的那句話豈不是……
女帝又道:“行了,你也別亂想了,我便直接告訴你,那蘇三可是半星半點都不記得你了,我剛剛抱着你兒子頂着你那張面皮跟他說話說了半日,也未見他神色有任何動容的。”
我忙躬身道:“叫皇姐操心了。”
女帝揮揮手,從塌上站起來,背手與我道:“當年你在趙昌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點,蘇三如何那做了皇帝的沐清城如何我都不是很清楚,你究竟喜歡哪個愛戀哪個說不定連你自己都糊塗。可如今我與你說個明白話。”女帝一步步走下階梯:“趙昌已不在,埋了寶藏的黑風寨也被我夷為平地了,蘇府如今也不再僅僅是江南一個小小權貴了。沐清城做了皇帝,蘇三掌控雲國的命脈,你此刻又是女尊的女王。”
女帝一步步往前走,說的話亦是步步緊逼,那聲響敲着我耳膜似是奔騰而過的千軍萬馬,踏得我屍骨無存。
我笑道:“臣妹……”
女帝卻突然打斷我:“其實你當初,并未想過要回來做女王吧?”
扯嘴一笑,我擡頭撞上她幽深的眸子,“女王英明。”
她繼續道:“我知道你當初的想法,不過想在女尊找個地方将子先生下埋頭過日子罷了。若不是我拿那姓白的逼迫你,恐怕你如何都不願意做這女王吧?!”嘴角一彎,她自嘲道:“我若能生養,便也不會逼你回來了!”
我急忙道:“女帝!”
她沖我搖搖頭,“随性而活是人人都想過的日子,可是你不能,我也不能!我十三歲便登基,可之前甚至連玉牒究竟用來幹嘛的都不知道,更別說跟朝裏那些掌權的老家夥鬥了!我也想嫁個好丈夫生一群孩子快快樂樂的過日子,可是我不能。你也不能,有些東西早就注定了。前二十八年你是黑風寨上的黑雲雲,可是後二十八年或者更久,你也許只能做女王!”
我靜靜看着女王,胸口有什麽東西似要澎湃而出,右手死死捏着袍袖躬身道:“祁蓮明白!”
女帝舒口氣,點點頭道:“你也只能是祁蓮了,黑雲雲早就埋葬在黑風寨的萬枯山崖了。”
我捏着袍袖的手慢慢松開,心中的澎湃愈發洶湧,其實好多年前我便明白這些了,或者更早,也許在我将那把劍刺入蘇老爺子腹部的時候,也許在寶藏口,也許在蘇家……
我默默吸了口氣,“那子先?”
女帝笑道:“那孩子什麽都不知道,我剛剛給他喝了些東西。不過他性子就是太倔了,回頭你可得想辦法好好治治他。”
我苦笑:“治?臣妹覺得世子的架子可比我這女王的大!”
女帝哈哈大笑,拍拍我的肩膀,“你懷子先的時候恐怕不只懷了十個月吧?”
我道:“臣妹也懷疑,可是算算日子又沒什麽問題。”
女帝繼續笑:“妖孽啊,真的是個妖孽!”
我陪着笑臉,回想了一番子先剛剛那漠然無視我的表情,确是除了有些賭氣外并未有太多的表情。暗自舒了口氣,想想子先也不過是個六歲大的孩子,哪來那麽多心思呢?!
唉唉……做娘的真不容易啊!
與女帝又寒暄了幾句順帶說了說朝堂裏的事情,我便以天色為由告別了女帝。
臨走一只腳還未跨出殿門,女帝的渾厚的聲響回蕩在殿內,“當年你将寶藏的秘密說出來,究竟是為了蘇家老三,還是為了沐清城,你真的好好想過麽?”
我一頓,跨出的那只腳頓在半空,收回來,沒有轉頭,我道:“那已經不重要了,黑雲雲已死!”說完便跨出步子,投進冬日的黑夜。
出得朱雀門的時候,慕蘇領着子先已經在宮門外等着了,遠遠地看見那一長一短兩件紫色長衫,突地心中生出無數個念頭,比如子先的性子,比如慕蘇與念如。
跑上前去,慕蘇正拉着子先的小手,沖我道:“世子喝的那藥貌似藥效并未過。”
我瞪他一眼,原來他什麽都知道,竟還诓騙我,我蹲下、身:“阿娘帶你回府。”
子先冷着一張臉時不時就沖慕蘇牽着他的那只手瞥去,見我與他說話便猛的将頭一轉,措開臉,無視我,嘴裏還若有似無的哼了一聲。
我擡手捏捏他粉嘟嘟的臉頰,“怎麽着,無視本女王是吧?”
子先喉嚨一動,又哼了一聲。
我一巴掌就要沖他腦門上拍下去,卻突見子先盯着某處一愣,喉嚨又動了一下。
我愕然一下,收回手慢慢轉過頭去。
突然便想到很多年前黑風寨牛頭山頂的那種罂粟花,妖豔美麗,亦可入藥食用,少量可以治病,多了卻能叫人上瘾。
那個白影從光圈之外的黑暗中慢慢移到我視線能及的光線內,孑然傲立于朱雀門處,隔得有些遠我看不真切,并不知他的實現投在何處,是我還是子先還是慕蘇,還是某個遙遠的方向。
那拐杖觸碰地面的聲響回蕩在此刻安靜的朱雀門外,咚咚咚,一聲一聲擊打着我的心。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我似乎都能感覺到他那袍子下空空的一條褲管随着走動一搖一擺……
又近了,我索性站了起來。
沖他的方向走去,想到女帝的話,心中苦笑一番,臉上卻是春風得意,“蘇公子,這麽晚了你去哪裏呀?”
說完我便後悔了,雲國蘇家的人與女尊的女王何時認識?
“不打自招”這四個字本王理解得果然很透徹。
六年未見他并無許多變化,依舊是幹淨的臉龐清澈的眼,只看着我的表情有些淡漠。
走近之後才發現,他剛剛确是沒有看我,只看着某個遙遠的地方,見我沖他說話才淡淡掃我一眼,回頭又沖某個方向看去,他道:“我與這位夫人認識麽?”
我心中一緊,剛忙将手縮進袖口內死死捏住,從雲雲到夫人的過渡我還沒有适應。
幹幹一笑我剛想開口,卻突聽得身後一聲怒喝,雖然聲線細弱,卻也能顯出幾分威嚴來。
出聲的正是子先,我趕忙回頭,卻見子先已掙脫開了慕蘇的手,冷臉看着蘇三。
我心中哀怨一聲,很想默默撫額,然後将他塞回肚子裏!
子先這個小兔崽子竟然跟他老子道:“放肆!”
我幹幹一笑,沖有些愕然的蘇三道:“小孩子不懂事,小孩子不懂事。”
蘇三又是冷冷瞥我一眼,而後直接往前走去。
我越過他的背影朝前望了望,便見不遠處一高頭大馬車,再細細一看,那從車上跳下來的不正是近日忙着修酒窖的韶子風麽?
韶子風下了車,搖搖沖這出看來,見到蘇三便微微一笑拱了拱手算是打個招呼,而後眼風一轉,看着我的眼神有些驚愕,卻也沖我拱了拱手。
我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心中卻想到,這韶子風近日被盯得這般緊,卻也有膽子和雲國的商船接頭,看來他真是嫌自己脖子上那顆腦袋留着太多事了。
還有蘇三,竟也一點都不知道避閑麽?
蘇三蘇三,那兩字似是萬斤重的大石頭,壓在心上喘不過氣。無暇再多管,上前抱了子便放上了車,沖身後慕蘇道:“回府。”
慕蘇什麽都沒說,默默爬了上來。
我想如果一輩子都不再遇到蘇三,叫我一個人帶着子先過日子都沒有任何問題,可現在問題是,蘇三來了,見到了子先,遇到了我,原先所有種種恩怨情仇都不是我能說抛棄都抛棄的了。
馬車一路狂奔回府,子先撅着張嘴巴不說話慢慢便睡着了,到了府中我抱了他回房間,出房門時遇到在外守着的慕蘇。
月光灑在他一頭長發上閃着墨綠色的光,擡頭望向我時眼中一閃而過的流動叫我以為自己看花了眼,我道:“還有事麽?”
慕蘇點頭,道:“韻子風剛剛叫人送來的帖子。”
“帖子?”我接過來,心裏卻是很覺得很奇怪,韻子風是女尊國中數一數二的大商人,家中世世代代都做生意的,我來女尊不過六年,與他照面的機會微乎其微,更別說什麽請帖吃酒的事情了。他今日拜帖子來,還是這麽晚的,便更加奇怪了。
拆了帖子細細讀了讀,果然是吃酒的帖子。
我道:“是吃酒的帖子。”
慕蘇點頭,“韻子風是商人,他送來的帖子只可能是吃酒的帖子。”
我又道:“時間是後日,地點麽,”我向慕蘇一笑,“乃是楚韻樓,要勞煩你陪我走一趟了。”
慕蘇眼角那顆淚痣一閃,撇撇嘴道:“知道了!”
我呵呵笑:“勞煩了,勞煩了。”
第二日,我叫飛雪給我整理出一套衣服供我明日去赴宴用,飛雪聽了吩咐瞪大了眼睛望我,“楚韻樓?你去楚韻樓?”說完便露出極度失望痛惜的神情。
那楚韻樓,其實就是個花樓,只女尊的花樓與別處不大一樣,乃是個女妓與男倌混搭的地方。
男人能去找女人,女人能去找男人,咳咳,當然了,男人也能去找男人。
我幹咳一聲,“韻子風拜來的帖子,不去恐怕不行。”他是女尊第一的商賈巨富,若是拒了他的帖子便是我這女王瞧不起他們這些個商人。
飛雪奇道:“韻子風?他不是最近忙着修地窖麽?”
我道:“恐怕地窖修了一半覺得無聊了,找些人出來喝喝酒吧。”
飛雪繼續問:“那也不對呀,怎麽請了小姐你了?”
我道:“恐怕是昨日晚上吧,将好出了皇宮遇着他了。”
飛雪将櫃子裏一件紫杉拿出來,抖了抖:“他也在宮裏?”
我想到昨日他似是去見蘇三的,便沒多說個中緣由,只道:“不是,在路上遇到的。”
飛雪一撇嘴巴,“哦。”将紫杉遞給我,“要不就穿這件吧,反正小姐你想在也很白了!”
我看了看那件繡着飛鶴的紫袍,搖搖頭,“我又不是進宮,穿什麽紫杉,挑件白色的。”
飛雪埋頭去櫃子裏繼續翻,我看着手中搭着那套紫袍,便想到當我年在蘇家時穿紫色衣衫鬧過的笑話,那時我還很黑,頂着一張黑臉穿着紫色在園子裏晃悠便失常受蘇府中下人的嘲笑。
哎……往事便都是雲煙了!
飛雪找了件繡金線長邊的白衫,我看着甚好,在身上比了比道:“就這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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