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記住我吧
病房的呼吸機單調地重複着一個聲音。齊悅坐在病床邊上,看着額頭纏着紗布,面色蒼白仍在昏睡的蘇筠,有些無聊地勾起他劉海間的一縷白發。
這個強裝堅強的人,也終于無法承受打擊而昏厥不醒。就像個倔強的孩子,戰勝不了現實索性就選擇逃避。
其實世界上有很多人每天都在逃避,只有像蘇筠這樣高傲的人,才會不屑于這樣無謂的躲避。
只是這一次,他或許真得累了。
齊悅不知道曾經的自己對他是一種怎樣的感情,是喜歡,厭惡,驚喜,還是只是當做一個玩物?
他空有一段記憶卻少一段感情,讓他對眼前的這個人,既好奇,又無味。
手指撫過輕顫的睫毛,蘇筠雙眼猛地睜開,卻依舊沒有焦距。
不過看他的神情,卻像是認命了。
“蘇子誠,你這個樣子,是不想看見誰?”将手收回去。齊悅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我來跟你要畫軸了。”
蘇筠微微動了動,破爛不堪的身體傳來陣陣刺痛,他自知自己躲不開,便放松下來讓自己好過些。
“你不是齊悅對嗎?”
“這算是換卷軸的籌碼嗎?”齊悅俯身将他扶起來,單薄的身體在衣服裏顯得空蕩蕩的。他随手捏了捏蘇筠的腰,想着那個時候的自己會怎麽想。
“我是齊悅的轉世,卻少了那時的情感。也可以說我有他的記憶,但我并不愛你。我收養你,也只是為了讓你更加難過罷了。”
“為什麽?”
“你還記得當年那個被你拖入水中淹死的女人嗎?她還有一個同胞姐姐,那一世後來自願放棄了神巫的身份,回到人間不久卻被人殺了。”
“什麽…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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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死以後。”齊悅道。“我雖然對你沒什麽感情,卻莫名地喜歡她,哪怕只是回憶,我自然恨你殺了她。”
狀似疑點重重的動機卻沒有勾起蘇筠一絲一毫的興趣。
蘇筠雙眼輕輕閉合,他摸索着拔掉手背上的針頭,“走吧。”
齊悅上下打量着他,像是十分滿足他的果斷。
“蘇子誠,我不覺得你現在這個鬼樣還能離開這裏,所以給你找了個下人。寧笙,進來吧。”
屋門輕輕推開,寧笙走到蘇筠身邊,将一席厚重的披肩搭在他肩上,系好後又用鐐铐铐住他的手腳。
“陛下。”
寧笙小心将他抱起來,蘇筠現在輕得連一個女人都可以輕松抱動。他卻像是毫不在意。
她原本準備了一籮筐的說辭,只等他們再重逢。但當她看到蘇筠的那一刻,她突然後悔了,她不知道自己這麽做對不對,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你過得好嗎?”蘇筠突然問道。
寧笙愣了一下,“我…我過得挺好的。”原本只是想,如果去到齊悅的身邊,是不是才能幫到你,但現在看來,卻像是在害你。
寧笙不像許飏,女人的感性讓她很清楚蘇筠想要什麽,可她不甘心,她不願意一味站在他的身後,被保護。
她知道自己很沒用,可她不想認命。
“嗯。”蘇筠應了一聲便不再多言,仿佛只是這麽一句毫無意義的話,便又了卻了他的一份擔憂。
蘇筠帶他們去了離舊時國都不遠處的一個村子裏。村子早已廢棄多時,背山的一面有一棵斜想出去的垂柳。這是蘇筠生前最後的遺願,一個人葬在這裏,無人知曉,無人過問。閑來無事,還能看看自己的故地變成了什麽樣子。
只可惜想法很好,卻沒能實現。
寧笙一路沉默地抱着蘇筠,略施粉彩的臉色卻并不好看。她感受着懷裏人的呼吸,輕得仿佛連一片羽毛都無法吹起。對方卻毫不在意,甚至小聲開起了她的玩笑。
這樣的蘇筠很不一樣,和那些看破生死的豁達不同,是一種破罐子破摔的自暴自棄。
齊悅蹲下身,用手撐着地面。片刻後地面自他掌心分作兩半裂開,一條下切的土坡緩緩出現在面前。
開裂的沙石在兩側堆積,齊悅掌心托起一團青色火焰,示意寧笙先帶蘇筠下去。
“可是…這塊墓才打開不久,凡人下去根本無法存活。”寧笙委婉地說着,看着齊悅的目光滿是怯懦,像是怕極了這個人。
齊悅并不理會她,長袖一揮便把兩人推進洞裏。
洞中一片漆黑,土猩與稀薄的空氣憋得蘇筠臉頰泛起一絲異樣的紅暈。
看着蘇筠這樣寧笙更加停滞不前,被後面跟進來的齊悅一腳踹倒。齊悅抓住蘇筠手腕上的鎖鏈将他往前扯,不過幾步便看到了前面靜置的棺椁。
回頭打量整個墓室,卻不及皇室一個耳室之大。
這等慘狀,史上倒是沒幾個皇帝能遇到。
“東西在哪裏?”一塊彈丸之地,除卻腐朽的棺椁外再無其他。蘇筠難以察覺地搖頭,毫無血色的唇微顫,卻終究沒有道出一個字。
他被齊悅扔在地上,掙紮着想要站起來卻不能。手掌無意間拂過地面,他微一怔愣。
這墓室極為簡陋,唯獨無人休息的地面雕滿了未知的花紋。
這時齊悅已将棺木推開,裏面只是一團早已腐爛的布料,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齊悅一掌将棺木擊碎,木屑四下散落,卻不見卷軸蹤影。
他垂首看着滿地狼藉,突然發怒道,“卷軸呢?”
蘇筠掙紮着向後爬,“我說過,世上沒有這種東西。”
齊悅怒視着他,面容漸漸猙獰,一雙赤瞳如修羅惡鬼,五指如劍,便要刺穿蘇筠的胸膛。
蘇筠雖不知如今是何情況,倒也不畏懼,聽着風聲也不做躲避。
血液飛濺,一捧秀發拂過蘇筠臉頰。他雙眼大睜,看清了這世界。
寧笙将他用力抱在懷中,齊悅的五指穿透她的胸膛,鮮血染紅厚重的外衣。
寧笙嘴唇輕顫,随着齊悅将手指抽出,痛哼出聲。
身體像下滑去被蘇筠接住,兩個人相擁着靠在牆壁上,沒有掙紮的餘力。
寧笙顫抖着伸出手,擦去蘇筠臉上的血跡,“陛下…你的眼睛恢複了?”
“嗯。”蘇筠聲音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寧笙開心地笑了,“來,給你看個…東西。”
她指着身下血液在地上的花紋間彙聚,勾勒出一個法陣,白色的鐵柱拔地而起将齊悅束縛在中間。
寧笙掙紮着用力抱緊他,傷口崩裂得更加厲害,鮮血早已無法止住。
寧笙道,“你看看我…”
“嗯。”
“我沒有背叛你…我去說服了虞氏,她會幫你送将士們入輪回…我給不了你開啓天問的機會,但我…沒輸給許飏!”
“嗯…”蘇筠很想讓她不要再說了,可他沒有帶她走的力氣。
“你看我…我和千年前相比…還是有進步的…不是嗎?”
蘇筠抓着寧笙的手緊了緊,手臂上沾上的血早已凝固,卻依舊灼燒着他的心。
“我想你記得我,愛也好,恨也罷,我想你…不要忘了我…”
“你活着我才不會忘了你。”蘇筠輕聲道。
“別任性…來,親親我吧。”
蘇筠捧起她的臉頰,認真的目光如同一個虔誠的信徒,親吻着她的嘴角。寧笙笑得像個剛剛墜入愛河的少女,忘記了身上的傷痛。
“我想了很多辦法…讓你記住…我。我覺得只有我這麽死了,你這輩子才不會忘了我…因為我是為了你死的,你欠我的…可我又不想你背負什麽,可是我這麽自私…”寧笙費力呼吸着,渙散的瞳眸對着蘇筠,“說愛我,子誠,我快死了,你不會舍得我遺…”
“我愛你,寧笙…我…咳咳…”蘇筠嘴角不斷淌下鮮血,一頭白發染上點點血跡,如同困死在網間的蝴蝶,停止了呼吸。
“乖,別說對不起我…”寧笙擡手想要捂住他的嘴,沾滿鮮血的手微微擡起,擦過蘇筠的臉頰,垂落在地。
困鎖齊悅的結界瞬間瓦解。他看着抱着寧笙的蘇筠,那個也快要死去的人,勾起唇角笑得放肆。
寧笙死了。
那個沒什麽存在感,沒用又倔強的女孩死了。
他再也看不到那個微笑着等待他的人,再也吃不上那個人做得可口的飯菜。
她原本可以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是他,因為他沒有保護好她,沒有給她她真正需要的,所以她用自己的命換走了他的一個吻,吻落下的地方會結成一道疤,永遠不會愈合。
蘇筠止了笑,看着現在面前的人。
“你确實不是他…”蘇筠微微喘息着說。
齊悅确實恨他,也确實愛他。那個人或許對不起他,但傷害他的同時也不會忘了自己那一份。
他早就該發現這個人不是他的齊悅。可又是什麽讓他沒有更早發現呢?
是真得厭惡嗎?
還是…他也在自欺欺人,那個人還在?
他看着齊悅的目光有些悲傷,像是越過他看着自己的故人,“只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