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跳出世界
事發路段的交通已經恢複正常,宗芳文将自己的自行車停在路邊,從車筐裏拿出個黑袋子,尋了處背風的地方蹲下來。
長時間露在外面的雙手凍得有些僵硬,宗芳文費力解開袋子,露出裏面成捆的紙錢。
她警惕地四下瞅瞅,确定沒有人注意後才用打火機将紙錢點燃,一點一點燒了起來。
她動作緩慢,面容莊重像是在進行什麽儀式一般。
太陽四下,天氣轉涼路上的行人漸漸減少。她看着身下的紙屑,想要說些什麽卻又無從說起。這次事故中死去的人她并不認識,在世人眼中她與這些人也并無關系。只是她自己心裏不把李雅當做自己的學生,才會心生歉意。
身後的風小了許多,宗芳文回頭看見站在她身後的蘇筠,這孩子臉色差得可怕,一雙好看的眸子也如同死水一般。
“老師,您在做什麽?”任何人做錯了事都不可能拿金錢來輕松擺平。人也好,鬼也罷,自有自的規矩。
蘇筠輕咳一聲,蹲在宗芳文身邊,“她失控了,我得殺了她。”
他聲音冰冷,面前躍動的火焰卻如同人的心跳,依靠這一點熱量剎那溫暖這個冰冷的世界。
雖然并不知曉李雅與宗芳文的感情,但情至深處,便是一個字就能總結,也是千言萬語都無法說清。
“你能不能放過她?”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殺了她。我不是引渡人,不可能帶她去轉世,為了保護無辜的人免受牽連,我只能殺了她。”天色還未完全向下暗去,躍動的火焰映在人蒼白的臉上,竟如同勾命鎖魂的無常鬼,不見七情六欲。
“我想見她最後一面。”
“不行。”
宗芳文驚詫地擡起頭,不明白蘇筠的決絕。
“老師是人,七情六欲無一而缺,但她不是。在我看來,無論她是你的什麽人,都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而失控,我不相信她會是例外。”蘇筠站起身,原本利索的短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長,烏發間,一抹白色尤為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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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腳下一個結踉跄,眯着眼看着失去溫度的陽光,“老師,不要違抗天命,你會後悔的。”
蘇筠抛下宗芳文一個人在路邊攔車,一輛計程車停下,齊雒坐在後面,從裏面替他打開車門。
“我一直以為蝴蝶是被迫黏在網上的,現在看來是我錯了。”扶住向自己倒來的人,齊雒小心将人扶進車裏,為他擦拭嘴角流下的血。
蘇筠輕閉着眼沒有回答。
開車的司機被齊雒迷了心智,一直繞着市郊區轉圈。
蘇筠靠在椅背上,緩緩睜開雙眼,喃喃自語道,“這是報複,因為我擅作主張留下了他,所以現在他也毫不猶豫地留下了我。”
這是一場不公平的報複,比較的是那顆不曾外露的真心,失敗則一無所有,勝利也無甚歡喜。
齊雒并不認為許飏真得是去開天問了,但他知道現在再怎麽勸阻也無意義,蘇筠不會再相信其他了。
所以他只道,“我不會把你交給我兄長,你可以放寬心。”
“無所謂了…他不是齊悅。”
齊雒微微一愣,竟沒有聽懂蘇筠的意思。而蘇筠也不願再說。
當年齊悅幽禁靖寧帝盡十年,無人知曉其中究竟又發生了些什麽。世人所知不過就是蘇筠離世的那年冬日,齊悅便一并駕鶴西去。
而看蘇筠如今對齊悅的态度,也無從猜出其中的悲喜。
窗外的夕陽終于向下沉去,像是久經風霜的老人,終于不情不願地閉上了眼。
齊雒看向窗外的目光突然收回,“蘇子誠,你想好自己要去哪裏了嗎?”
蘇筠投來疑惑的目光。
“你哥哥出事了。”齊雒語氣中帶着難以掩飾的擔憂,蘇筠微微一愣,點點頭,“你随意。”
将蘇筠放在某個路口,齊雒身影一晃消失在眼前。司機疑惑地摸着頭,将車緩緩駛離。
齊雒匆忙回到小店時被腳下的東西絆了個跟頭,撲鼻的血腥熏得人不住作嘔。
牆壁上的燭火并未點燃,黑暗把咀嚼聲一同放大。齊雒站在臺階下,額頭上的血漸漸凝固,他擡起手擦了擦。
黑暗中,一個人正對着他伫立,冰冷的瞳眸露出接近野獸的嗜血殘忍。
齊雒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他知道,現在任何錯誤的舉動都可能會要了他的性命。
有時他會想,如果自己不是齊悅的弟弟,或許他們不會走上這條路,但現實不容他改變。
他不知道自己對蘇晗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但萬般感情前總有一種擋着,那便是愧疚。
愧疚自己的兄長害死了他的弟弟,害得他家破人亡…
原本齊雒可以就這麽猶豫下去,可他聽到了孩童的哭聲,細嫩的女生如同山間魅惑衆生的狐妖,勾得人心弦直顫。
齊雒的手緩緩握成拳。他的意識間接天界,他試問天界衆神,“如果我不救他,會得到衆神的責罰嗎?”第一次因漠視而被雷電擊中的疼痛仍歷歷在目。
“會。”其實有些問題早已不需要答案。
齊雒的苦笑聲引起了蘇晗的注意。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一個凡人受難,救,自己卻力量微薄,不救,則受天罰,這便是神魂散天地的原因。
齊雒摔倒在地,幾盡窒息的呼吸讓他眼前發黑,仿佛又有神道,“為什麽不殺了他,他不過是一只鬼,你可是神。”
但神和鬼死了,都是一樣不存在于三界內。
齊雒睜着眼看着眼前的漆黑,“我的哥哥害死了他的弟弟,他來向我尋仇,我應該反抗嗎?”放在過去本不該,父債子償,兄長如父。哪怕時代如何變遷,天上的那些老頑固還是會用綱常倫理來約束他。
壓在身上的人覆下身,像是極力想要看清他的面孔,撲鼻的惡臭熏得齊雒兩眼發黑。
他早便注意到蘇晗意識在消失,因為他早有對策,便也沒怎麽在意,只是沒想到臨到結束自己還要受些苦。
“齊雒…”
沒想到蘇晗會喚他的名字。齊雒一愣,被他翻了個身壓在身下。
硬邦邦的東西抵在股間,齊雒臉色發白,掙紮着要從蘇晗身下爬出來。
不想就是這樣微不足道的掙紮竟然惹鬧了蘇晗。蘇晗扣住齊雒的脖子,一只手撕扯起他身上的衣服來。
破碎的布條纏住雙手,齊雒用力掙了掙,點點血跡在布條上暈開。
一點血腥竟刺激着蘇晗更加瘋狂。
黑暗的空間看不到光亮,衆神議論的聲音更加清晰。
咒罵聲,唾棄聲,他們是高高在上,高貴無比的神,決不允許他人的染指,可對于齊雒而言,那些神只是被這個時代遺棄的廢物罷了。
沒有人知曉,沒有人供奉,更不會被信仰。
一個人運氣好壞與否和他們無關,一年收成好壞與否也不由他們來決定。神與人早已活成了兩個世界。
吵鬧聲引得齊雒頭一陣陣刺痛,掙紮的動作一滞,兇器刺入了體內。
“啊!”來不及喘息頭發已被蘇晗扯起來,他像是急于辨清齊雒的模樣,不斷拉扯着他靠近自己。
齊雒不知道蘇晗為什麽要這麽做,是喜歡還是侮辱?
齊雒從不敢相信蘇晗會喜歡他。這世上從來不會有哪個傻子會喜歡自己的仇人,不是嗎。
“齊雒…”蘇晗嘴唇觸碰到他的嘴臉,冰冷的觸感仿佛一下被溫暖點燃。冰冷的吻不斷落下,強行剝奪他拒絕的權利。
“玷污!齊雒你怎麽能被一只鬼這樣!”腦中混亂的聲音如同火山噴發。
“啊!”
齊雒猛地掙紮出來爬到牆角,将頭埋在雙臂間。
“別說了!”
“你們有心在這裏指手畫腳,你們還能做些什麽?”
從小就被神束縛的人沒有給家人帶來福氣,卻給人帶來殺身之禍。
“我不做神了!”
摸索着拿起貼身攜帶的刀子,齊雒用力刺進自己的身體。
站在一旁的蘇晗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齊雒…”
齊雒握刀的手微微顫抖,渙散的意識中最後聽到的是哥哥的聲音。
“小雒…”
齊家先祖是開國功臣,後代又連出數名猛将征戰沙場,為國家不斷擴充疆域。
直至齊雒父親一代,轉官為商,并要求後世再不得不入官場。
齊雒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長兄齊悅,下有兩名妹妹。生無異召,幼時卻能與天相交。這本是好事,但皇室漸頹而齊家聲望極高,又被人傳出幼子能與天交,這便引起了皇室諸多不滿。
齊家族長封鎖消息,卻也不過七年。紙包不住火,一旦洩露只剩引火燒身。
齊雒空有與天相交的能力,卻無法自保。皇室秘密派人來取他性命,齊家極力庇護然而人生七八載最終卻還是落了幕。
如果他此生就這樣結束倒也罷了,誰知他卻以陰間神活了千年,每每有所欲望就被天界諸神降下的天雷劈個半死,如果不是身邊還有個蘇晗,他可能早就一刀把自己了解了。
齊雒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裏,身陷的世界正值夕陽西落,他歪靠着樹,仿佛只是在這裏睡了一覺。
有人走過來,用身體擋住了夕陽。齊雒緩緩擡起頭,不敢置信地看着身前的人,“哥哥…”
齊悅彎下身,溫暖的手輕撫他的臉頰,“小雒長大了。”
“哥哥…”齊雒握住那只輕撫臉頰的手,“你怎麽會在這裏…這裏是哪裏?你…”
齊悅示意他禁聲,溫柔的嗓音與蘇晗有些相仿,卻比蘇晗多了些長者的語氣。“這裏是由什麽形成的我并不知曉,但這裏脫離衆神控制,是一個完全自由的地方。據我推測,一部分死去的神會出現在這裏,等一個你真得願意跟他走的人。他會帶你重返人間…但很可惜,我要等的那個人不是你。”
“哥哥…”齊雒擔憂地看着他。
“不過你完全可以放寬心,我在這裏活得足夠久,對這裏的一切幾乎都了如指掌。雖然如今一個人,但我活得很好…咦,觀你模樣你并沒有達到來這裏的條件,那你又是如何過來的?罷了,無論如何還是先送你回去比較好。”
齊雒略有遲疑,問道,“哥哥…如果您的靈魂一直在這裏,那麽凡界的那個又是什麽?”
齊悅微微一愣,“是我…也不全是我。一個軀殼,兩個靈魂,僅此而已。如果一定要說,大概是我這個主魂主動讓出了位置吧。”
“…”齊雒疑惑地看着他,齊悅不再做解釋,輕拂袖對着他,“另一個我…在做什麽?”
“和靖寧帝在搶一個本不存在的卷軸。”
齊悅表情扭曲了一下,“還在繼續啊…沒想到我當年的執念會這麽強烈…你回去去找你的那個往生鏡,看看他的靈魂是否完整,不整就讓他們毀了吧。”
話是這麽說,但既然主魂已不在軀殼裏,那必然是不整。
“那你…”
“我不會受影響,最多就是無實體凡人見不到罷了…時間所剩不多,來,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