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秘密)
第三十三章(秘密)
誰都沒預料到的變故。
邵翊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幕發生,卻根本來不及補救,從來都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一張臉瞬間蒼白,疼得幾乎要站不穩身子,卻還是努力沖他露出一個無事的笑,安慰他:“沒事,別怕。”
邵翊眼淚奪眶而出。
“快叫救護車!”現場一片混亂,邵翊沖一群還愣在那的人怒吼,飛快上前扶住邢硯,嗓音是從未有過的暴躁,“你他媽瘋了嗎?!不知道砸到你會受傷嗎?!‘我’要有三長兩短我這輩子都不會放過你!做鬼也不放過!”
“我知道,”邢硯溫柔地笑了下,勉力擡起手,幫他擦去眼淚,“是我不想看到你疼,別哭。”
邵翊眼淚再次不争氣地模糊了視野,狠狠擦去:“你他媽才哭了!我怎麽可能為你掉眼淚,姓邢的你少他媽自作多情!”
鹹濕的液體彌漫過嘴角,卻怎麽都擦不幹淨,邵翊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掉這麽多眼淚,好像決堤的溪流。
邢硯手指艱難地撫過他臉,眸光有片刻無力阻擋的渙散,想要努力看清眼前的人,輕輕閉了下:“那就笑笑,我很喜歡看你笑。”
藏在邵翊軀體的這麽多天,邢硯曾無數次對着鏡子練習笑容,可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與邵翊一模一樣的臉,無論他怎麽上揚,擺出多相似的弧度,都不是邵翊。
他清楚地知道那是只有邵翊靈魂才能散發出的光,于是病态且偏執地迷戀着有關邵翊的一切,從八年前第一次見到邵翊的那天。
彼時他剛剛經歷一場沉疴多年的頑疾手術,動刀的是貌合神離多年的父母,瓦解的是從未給過他片刻溫暖的家。
這場從邢硯有記憶開始就充斥着争吵和奪權的金錢拉鋸戰蔓延數年之久,最終以父親成功上位、母親不甘失敗遠走他鄉建立新的公司畫上不算圓滿的句號,留下無足輕重的他。
他不在乎,更是在獨自成長的漫長時光中對人心和婚姻一步步失望,無從親身經歷父母恩愛過往的他也曾在只言片語的報道中拼湊出倆人當年的甜蜜故事,高材生,大學相識,一個家貧有志,一個不注重家世只看重才華的富家女,一見鐘情後攜手并肩,開啓新的事業,女方不遺餘力地用娘家資産貼補,建立起夫妻商業帝國的同時,也逐步喂養了男人的狼子野心。
婚姻與事業交錯盤繞的後果不是雙雙豐收的幸福,而是現實又俗套的農夫與蛇。
邢硯為自己骨子裏流着“農夫”泛濫的善良和“蛇”自私自利的血液感到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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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悲哀地發現,他繼承了他們天生算計的聰慧以及涼薄的性格,許多人,只要一面,他就能輕而易舉地看穿對方想要從他身上拿走的東西,這張臉,或是看上去華麗的金錢。
所以變得愈發冷漠。
遇到邵翊的那天。
連續陰雨多日的蓮城難得放晴,他從車上下來,騎着一輛破舊自行車的少年從他面前駛過,一張臉被陽光映得燦爛,有些好奇地回頭忘了眼飛天女神的車标,黑色的眼睛大而亮。
近乎奢侈的陽光下,邢硯看到比最絢爛的烈陽還要奪目的笑容,細碎的光在少年眼底跳躍,如水面粼粼的波光,被躍起的鯉魚攪起一池漣漪。
邢硯怔了怔。
少年眼底的豔羨一閃而過,重新換上沒心沒肺的笑容,哼着首跑調的歌,雄赳赳氣昂昂地騎着除了鈴不響哪兒都能發出噪音的車子,神氣地好像那是世界上最貴的豪車。
邢硯盯着将車子鎖在路邊、一路小跑躲過門口檢查風紀的紀律小隊而後熟練地翻牆進校園的少年,看入了迷。
那天後,邢硯開始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即将出國的他有大把自由的時光,無可挑剔的成績和金錢堆砌的家世更是使得所有老師都對他放任自流,邢硯在整個校園如入無人之境,不管是上課還是考試,只要他想,去哪兒都不會有人阻撓。
于是,跟蹤、偷窺那個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男生,變成了邢硯留在蓮城最後一段時光的唯一樂趣。
每天下午,最後一節自習下課前的十分鐘,男生會和同伴偷偷摸摸地溜出教室,直奔足球場,提前搶占場地。
酣暢淋漓地踢半小時球,然後不管同伴怎麽挽留,少年都會幹脆利落地先行離開,拿涼水沖過熱汗淋漓的頭,背起書包,從裏面摸出一塊硬邦邦的餅,邊吃邊騎車趕往蓮城最熱鬧的小吃街。
蓮城一天中最喧嚣的時刻,人頭攢動。
來吃飯的食客絡繹不絕,瘦瘦低低的男生靈活得宛如一尾魚,在窄得幾乎只容一人通過的走道裏自由穿梭,上菜、點菜、收盤、清理桌子,不算合身的劣質圍裙穿男生身上有些空蕩,被他在身後用力纏了一圈,勒出少年細細的腰,臉上戴着一副掩蓋年齡的黑框眼鏡,略顯老氣的裝飾削弱了男生恣意飛揚的少年氣,擡眸看人時,仿佛永遠不知疲倦的笑容穿透鏡片。
邢硯在路邊靜靜看着。
忍不住地想,每天一日三餐都吃學校最便宜的飯菜,只能通過打工來賺取生活費的少年,是如何做到面對艱辛的生活還能笑得這麽燦爛。
對比要什麽有什麽的他。
眼前的少年,似乎有比他更消極對待人生的理由。
這個想法在邢硯心底無聲滋長,在他出國後的無數個日夜不聲不響地冒出來,刺撓着不知何時開始失眠的邢硯的心。
他開始睡不着,清醒地發現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生在他心底埋下了一顆種子,葳蕤肆虐,繁茂參天。
無人知曉的陰影被驅逐,不曾開花的大樹結出世上只有邢硯一人能品嘗的果實,他發覺自己無藥可救的頑疾被治愈的同時,也病态地意識到自己開始想要的更多。
從初遇時的遠觀,到沒想打擾的走近,他一點點地侵入少年的生活,在對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單方面地将他圈進自己的私人領域,想擁有,想禁锢,想将自己的靈魂永遠獻祭于名為「邵翊」的神明。
這個曾經偶然驚鴻一瞥卻在邢硯蒼白十八年的生活裏為他留下唯一色彩的男生——
在邢硯了無生趣的國外生活以及歸來後無法靠近只能作為對手一點點引起邵翊注意的荒涼裏,從此,升起不落的烈陽,整整八年。
我能想到讓你一直看見我的最好方式,是在無法成為你的朋友之前,先成為你的對手。
所有的這一切,邵翊都無從得知,更不會知道邢硯放棄國外高薪回來進娛樂圈都是因為他。
透過男人深不見底的眸光觸到一抹驚心動魄的情愫,心髒狠狠一跳,下意識移開了眼:“你喜歡你自己做去,姓邢的我告訴你,你對我的身體沒有任何處置權,就算受傷也是我自己的命,和你無關!”
“不會有下次了。”邢硯緩緩閉了閉眼,嗓音輕了輕,“以後,都聽你的。”
邵翊驀然一怔。
在混亂的只言片語中聽懂邢硯是在說上次他開玩笑地說要蹭邢硯好運氣時,被這人當真地說都給他——而現在,邢硯幫他承受這一劫,是不是意味着,他真的把邢硯的歐皇體質給偷走了一部分。
邵翊眼圈泛紅,用力抓緊邢硯的手,支撐着他逐漸變得無力的身子,極力控制着發顫的嗓音,在他耳邊咬牙切齒地說:“我才他媽不要你讓來的好運氣,我要等和你換回來之後光明正大地蹭你的氣運!邢硯你欠我一頓揍你知道嗎?等我們換回來,你不準還手,老老實實地站那給我挨揍,你要是做不到,我就把你名下全部財産全都贈送給我,要你活着也沒錢花!你不是喜歡看我笑嗎?到時候我給你下載一堆喜劇片,要你笑得哭着求我給你放悲劇......”
邵翊從沒有像此刻這樣清醒又後悔地看到自己的心。
他不要頂着這張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臉和數不盡的財富孤獨茍活,他要自己唯一在乎的死對頭健健康康地活着,用他的身體用他的身份,繼續和他鬥嘴和他競争。
一如倆人不曾相識卻都一直在意着對方的八年時光裏那樣。
人潮洶湧中,藏滿無盡愛意。
“硯哥,吃點東西吧?”王普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看向自從送“邵翊”來醫院就靜靜坐在手術室門口一語不發的男人,“邵老師不會有事的,吉人自有天相。”
吉人?
邵翊嘴角泛起一抹苦澀。
如果人的運氣也分數值,他一定是負分的那一個。
“我不餓。”邵翊将臉埋入掌心,狠狠搓了兩下,擡起頭,看到燈暗,眼睛瞬間亮起,即刻站起身,因為起太快腳步踉跄了下,被王普眼疾手快扶住。
聽到醫生說人沒事兒,邵翊一直吊在半空的心這才終于松了下來,下意識就去看邢硯,見瘦瘦高高的人被安置在狹窄的小床上,雙目依然緊閉,緊張道:“醫生,那他怎麽還不醒?”
醫生看他的眼神透着些許關愛白癡的慈愛:“麻藥勁兒還沒過。”
邵翊:“......”
到病房,邵翊給邢硯小心地蓋好被子,在一旁坐下,怔怔出神地盯着邢硯昏睡中蒼白的臉,壓下眼底酸澀,用棉簽沾了點水潤濕他幾無血色的唇。
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邵翊擰眉,正要斥責是誰這麽沒公德心影響人休息。
一道熟悉的身影停在病床前,對着邢硯喊了一聲“哥”,就再也說不出話,眼淚洶湧而出。
“苒苒?”邵翊愣住,本能站起來,“你怎麽過來了?”
卻見姑娘陌生地看他一眼,眼睛通紅,不知道過來的路上悄悄抹了多少次眼淚。
邵翊這才記起自己身份,尴尬地撓撓頭,給邵苒搬了張椅子。
“人沒什麽大礙,靜養幾天就好。”邵翊把醫生說的話如實轉達,沉默一瞬,輕聲說,“對不起,他是為了救我。”
邵苒搖搖頭,目光一動不動地盯着床上的邢硯,握住他沒輸液的那只手,難掩哭腔的嗓音還有些發顫:“不用和我道歉,不管是誰,我哥都會救的。”
邵翊默默遞過去一包紙,看到自己親妹妹對邢硯的親昵,心裏莫名有些酸,也分不清是在意妹妹長大了和其他狗男人的接觸,還是一絲無法言說的不想看到邢硯和別人親近,眼不見心不煩地轉過頭,完全忘記躺在床上的身體其實是他。
少頃。
邵翊抿抿唇,有些踟蹰地輕聲開口:“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邵苒愣。
回過頭,看邵翊的表情和剛才的醫生有點像,帶點對他腦子是不是不太好的懷疑:“你是邢硯,我當然認識了,謝謝你的簽名,我還沒和你說謝謝。”
邵翊:“......不客氣。”
都是你親哥被某人逼着親手簽的。
倆人安靜地各自守着一側床頭,沒再說話。
邵翊給邵苒倒杯水,遞過去時,沉默了幾秒,無人知曉的天人交戰後,破釜沉舟般地問:“那你還記得上學時我們見過嗎?”
邵苒疑惑,擡起盯着他看了幾秒,似乎在回憶,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邵翊摩挲着水杯,字斟句酌地組織語言:“我曾聽你哥說,你可能給我遞過情書,但我沒印象,所以想問你記不記得,如果有這回事,想和你說聲抱歉。”
邵苒表情愈發疑惑,好像聽到什麽笑話,看邵翊的眼神已經不是智障,而是自戀過了頭:“我?給你遞情書?我哥真這麽告訴你的嗎?怎麽可能,我根本不會幹這種事。”
“真的沒有?”邵翊心裏驀地一松,目光依然緊緊盯着邵苒,從未有過的緊張,“你剛上初三那年,有段時間下晚自習,都會去高中部給我送信,連着好幾天,你真沒印象?”
邵苒要被這個言之鑿鑿按頭她曾喜歡過他的大明星搞糊塗了。
說不記得的人是他,現在時間地點記得清楚得宛如刻在DNA裏的人也是他——這人真的是她舍友口中天天嗷嗷叫着人冷性淡智商高的高冷學神嗎?
怎麽感覺和她哥似的,渾身上下都透着腦子不太好使的二貨氣質。
“真沒有,我用我的畢業論文和你做保證,如果我真的喜歡過你,就讓我論文過不了審,延遲畢業。”不想戀愛一門心思只想搞科研的學術女邵苒用自己最在意的學業和邵翊認真發誓,看到一直繃着張冷峻側臉的男人驀然松口氣,整個人都好像如釋重負地放松下來,卡了下殼,突然想起什麽,“诶,等等,我好像想起來了。”
邵翊剛放回去的心再次一緊,瞬間凝滞的呼吸幾乎要繃成一根嗡鳴的弦,搖搖欲墜地撐着他站在懸崖上。
這丫頭跟誰學的說話大喘氣!能不能一次性說完!明明記再多實驗數據都不會亂的腦子,怎麽到這麽關鍵的事兒時就斷片了!
“我想起來了,我的确給你送過信。”邵苒歉意地揉着頭,因為陷入過往的回憶語速微微緩慢,“但不是我寫的。你那個時候是學校校草,我們班有好幾個女生都喜歡你,給你送情書但都被你拒絕了,她們就花錢雇人送信,我想賺錢,就接了跑腿的單。”
她說到這,目光轉向病床上的邢硯,眼睛再次紅了紅,強忍住眼淚,回眸沖邵翊一笑,“別告訴我哥,他如果知道我為了賺一點跑腿費不好好學習,他會自責的。”
邵翊一怔。
心頭大恸,五味雜陳地怔怔看着強忍難過的姑娘,萬萬沒想到困擾自己數年的問題竟然是場烏龍,伸出手,習慣性地想像小時候那樣摸摸邵苒的頭,安慰她說都已經過去了,手指即将碰上她的一瞬,記起自己如今的身份,無奈地收了回來。
他應該早點兒弄清楚事情真相的......
可即使再重來一次——
不舍得邵苒受一丁點兒委屈的邵翊依然會選擇沉默,在從熊碩那添油加醋地得知邵苒背着他給邢硯送情書,而他又急又惱地躲在樓梯後親眼目睹邢硯把邵苒遞過去的信扔進垃圾桶,驗證這場邵苒不敢讓他知曉的“暗戀”以後,依然會選擇保護親妹妹少女懷春脆弱的自尊心,假裝什麽都不知道,把這筆賬和所有的怒火都遷怒于同樣一無所知的邢硯。
這場本不該發生的誤會,這場倆人本可以早點從對手變朋友、卻被小氣的他一直針鋒相對無數次錯過真相的冤假錯案,因着他的盲目和對家人的自私,一算就是八年......
八年的時間,人生能有幾個八年。
邵翊後悔莫及,想狠狠給自己一巴掌,手剛動,忽然聽到一聲急促的欣喜嗓音,“哥,你醒了?!吓死我了啊!”
邵翊倏然擡眸,對上一雙深黑的眼,一動不動注視着他的眸光溫柔。
安靜的病房,倆人靜靜地看着彼此,眼神克制而壓抑,一句話都沒說,但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瘋狂肆虐。
邵翊在這濃郁得幾乎将他湮沒的眼神裏有些招架不住,本就內疚的人忍不住移開視線,邢硯這才轉向邵苒,溫和地笑了下:“我沒事兒,你怎麽過來了?”
“你都出這麽大事了,我不過來怎麽能行。”沒發覺自己在“親哥”心裏的位置發生巨大變化的邵苒又差點兒掉眼淚,飛快仰起臉逼回去,問邢硯餓不餓。
見他點頭,拿起手機就要出去買東西。
邵翊習慣性地準備跟過去,指尖忽然纏上一抹微涼,沿着倆人交疊的手輕輕沁入他脈搏,“陪我待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