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二章
青城冬季天氣多變,寧清站在圖書館門前的走廊上,看着淅淅瀝瀝的雨滴,不由得抱緊了懷中的書本。雨不算大,但若在這樣的季節裏淋上一場,絕對不會是件潇灑的事情。
寧清去圖書館向來不帶手機,這會兒不由得也後悔起來。眼看這場雨有加大的趨勢,她狠了狠心,準備冒雨沖回去。
起初還有冰涼的雨水打在臉上、身上,可是馬上,頭頂暗了下來,連綿不斷的雨絲也被隔絕在一個圓圈之外。
她擡頭去看,是一把黑色的雨傘,執着傘柄的是一只很好看的手,又帶着莫名的熟悉。
是他……
這個念頭讓她本來還在奔跑着的腳步停了下來,怔怔地站在原地,身旁的氣息離得很近,她卻連一絲轉頭看的勇氣都沒有。
賀楠臉色極為平靜,可握着傘柄的手臂上湛露的青筋微微洩露了他的情緒。
“去哪兒?”他問。
“……宿舍。”寧清機械地回答。
“走吧。”賀楠将雨傘又往她的方向傾了傾。
寧清不知道她是怎麽走過這一路的,傘很小,傘下的兩具身體很近,可是咫尺之遙,卻像是隔了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過往的所有通通被埋葬在溝壑裏,難見天日。
他的身形比以前高大了很多,再不是那個青澀純真的男生,以前走在一起,她微一仰頭就能平視他的下巴,現在頭頂也只及他的肩膀而已。
依舊是校園栽種着法國梧桐的小道,積着雨水的坑窪裏依稀倒映出一對貌似和諧的身影,時光好像并沒有帶走什麽,又好像什麽都帶走了,兩人走在一起,再沒有了往日契合的語言,仿佛只是共撐一把雨傘的陌生人一樣,也僅僅是這樣。
女生宿舍樓熟悉的建築還是出現在視線裏,兩人的腳步在走廊前的階梯下一同停住。寧清鼓足勇氣,終于可以偏過頭對上他淡漠的臉龐,在淚水還在可控範圍之內的時候,一句苦澀的“謝謝”已經出口。
賀楠的表情依舊淡漠,疏離,連語氣都不曾有絲毫的波動,他說:“不客氣。”
寧清站在走廊上,目送他轉身離去。
一片烏蒙的天地間,那道清瘦的身影連一絲的停頓都沒有,更不用說一個不舍的轉身,一個留戀的回眸。
到底這不是從前了……這個悲哀的認知幾乎是立即就揪住了寧清輕顫的心髒。
終于,在那把黑色的雨傘連同傘下的人影都看不見的時候,寧清才擡起手抹了一下腮邊,轉身上樓。
樓梯口,簡婕不知站了多久,揚着手中的兩把雨傘,有些尴尬地對上寧清:“我本來是想去找你的……”停頓了一下,又試探性地問:“剛剛那是……黃學姐的男朋友?”
開學當日,黃雅靜也是幫簡婕提過行李的,所以簡婕對這個熱心學姐的事印象頗深。
這句話正好戳中的寧清的傷口,剛剛壓制下去的翻騰的情緒突然上湧,胸口也悶疼無比,好像是要沖出一個宣洩口一樣,她猛然擡起頭,卻在觸及簡婕擔憂的視線的時候,又垂了下去,淡淡地一聲:“嗯。”
這下,簡婕倒不知道該怎麽接口了。
寧清擠出一絲笑容,“同學互幫互助而已,其他沒什麽的。”
簡婕努力忽略剛才視線中的那雙人影帶給人的異樣的感覺,點頭附和:“嗯嗯,我知道的。”
每周四下午,每個學院都會召開例會,總結上周的生活及學習。
例會不分年級,于是,寧清每次總能看到兩個曾經無比熟悉的身影親密地靠在一起,偶爾一個對視、一聲交談,都像芒刺一般,在她本就千瘡百孔的心上輪番插遍。
簡婕的目光也越來越擔憂,每每想提醒她些什麽,可看她落在賀楠身上那無法釋懷的執着的眼神,即将說出口的話也就咽了下去。
十二月份,學校搜集美術班師生的優秀作品,舉辦了一場畫展。
寬闊明亮的藝術展廳裏,一幅幅畫作整齊排列,素描、油畫、彩繪,不一樣的筆觸和畫風,不一樣的思想和意境,吸引了不少人駐足品賞。
寧清也在其中。
她的眼睛飛快地從那些作品上掠過,在畫幅的右下角稍作停留之後,又急切地移向下一幅。
終于,那個熟悉的署名出現在視線裏的時候,她一直假裝平靜的臉龐還是有一瞬間崩潰的跡象。
那是一幅人物畫,畫上的女孩笑容明媚,姿态端莊,飛揚的眼角有抑制不住的幸福流瀉。
寧清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一樣,無助地站在那幅畫前。展廳裏人來人往,聲音嘈雜,她站在其中,像是一具無生命的玩偶,黑白了所有的畫面。
“對不起。”旁邊擁擠的人堆中,有人不小心撞了她的肩,而後禮貌地道歉。
寧清的眼睛因這一聲喚而終于有了焦距呈現,卻在下一秒鐘,突然分開熙攘的人群,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耳邊風聲呼嘯,有一個曾經在睡夢中複習過無數次的聲音不停地灌進來——
“以後,我的畫紙上只會出現你的臉……”
承諾就是這樣,你把誓言刻在心底,相信他能做到,可是,時間會證明給你看,那終究是一句戲言而已。
等寧清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的時候,她已經站在了學校社團大樓的門口。
這個時間,正是學生會召開工作會議的時間。
寧清在一棵不知名的盆景後面蹲下身子,兩手抱膝,想克制住周身不停泛起的冷意。
當第一撥人談笑風生地從樓裏走出來的時候,寧清突然質疑自己守在這裏的原因,是想求一個她已經沒資格再追問的解釋?還是想要一個徹底死心放手的理由?抑或是心底還有不甘和期盼?
可是,現在離開,已經晚了。
賀楠正在一群男生的簇擁下走出大樓,臉上帶着一成不變的溫雅的笑容。他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發現了蹲在盆景後面的寧清,随後不着痕跡地找借口跟同伴脫離開來。
寧清将臉藏在植物疏密有致的葉子所遮出的陰影裏,身上淺綠色的毛衣幾乎要與盆栽融為一體。
賀楠立在原地,悠遠的目光穿過葉片縫隙,落在她的臉上。直到不再有社團成員從門裏走出來,才開口問道:“你在這兒,我可不可以認為是在等我?”
寧清緩緩站起身,下肢卻因為長時間的血流不暢而麻痹,腿一軟,整個人就不受控制地朝一邊歪去。
慌亂中,一只手臂伸過來,穩穩的架住她的身子。
這是時隔兩年後,他們第一次的肢體碰觸。
寧清盯着橫在眼前的他的手臂,那跟記憶中的影像偏離得太多,健壯、有力,早已不再是當初細瘦、稚嫩的模樣,可她的手腕還依舊纖細,仿佛在告訴她:看,你終究被甩下太遠。
賀楠在一瞬間的失神過後,正想收回手臂,卻被另一陣大力撞得退後幾步。
失去支撐的寧清踉倉了幾步,勉強扶着柱子站好。
賀楠皺眉看着來人:“小靜?”
黃雅靜擋在賀楠身前,抱臂看着寧清,一臉的譏諷:“行啊你,寧清,你以為隔了兩年,事情就能被掀過去了?就能再面不改色的來找阿楠了?我告訴你,沒門!別說我現在是他女朋友,即便不是,我也不會允許你傷害他第二次!”
“小靜!”賀楠厲聲喝止她。
寧清早已經淚如雨下,喃喃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黃雅靜卻不依不饒,走近她,連推她的肩膀,直把她擠到牆角,背部緊緊貼在冰冷的瓷磚上。
“寧清,我曾經拿你當朋友,掏心掏肺的朋友,可你的回報真讓我心寒。我們這些小老百姓自然也不能向您這種人讨說法,可惹不起我們還躲不起嗎?只求您高擡貴手,別再插足我們的世界!再說,論家世論權勢,阿楠沒有一點兒比得上您那金主,我也弄不明白您眼前擺着山珍海味,為什麽還連清粥小菜都不放過。不過,既然現在在校園裏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我有些話也必須講明白——寧清,我們不想再跟你扯上任何關系!懂麽?你……”
“小靜,別說了!”賀楠扯住她的手臂。
黃雅靜甩開他的手,恨鐵不成鋼:“你到現在還護着她!”
“我沒有護着她,”賀楠淡淡的開口,“這是公共場所,我們這樣鬧,影響不太好。”
黃雅靜環視四周,果然有一些人發覺這裏的争執,已經開始駐足圍觀了。
寧清僵硬的站直身體,努力過濾掉語氣裏的顫音:“對不起……我沒想過要打擾你們,我只是……只是……路過而已……”
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開始痛恨自己拙劣的扯謊的本事,可她怎麽能說她是要以一個外人的身份,來質疑賀楠為什麽給自己的女朋友畫肖像?這樣的本意說出來,會更白癡更讨人嫌吧?
賀楠接着她的謊言繼續往下圓:“既然是路過,那我們就不耽誤你的行程了。”他牽着黃雅靜禮貌地告辭離開。
寧清在過去二十年的歲月裏,曾無數次率先轉身,留下的背影或任性,或冷淡,可這還是第一次,她從前方的一雙身影裏,體會到那麽絕望的感覺,那樣一種被嫌惡被剝奪交集權利的感覺。
她突然想起某次鐘磊怒極後附在她耳邊的低沉的像從牙縫裏滲出來的聲音:“我真想有一天也讓你嘗嘗被人甩在原地的滋味!”
出來混,早晚是要還的。瞧,她這不就已經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