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睚眦必報的假癱子
睚眦必報的假癱子
周彥修的地位至此一落千丈,上朝是不再被允許的,江南的權力也被柳如權悉數收回,唯一能做的,就是天天在寝宮等着柳如權回來,然後侍寝。
侍寝——多麽屈辱的一個詞,他明明應該是睥睨天下的帝王,卻需要日複一日地等着宦官來臨幸。
轉眼間冬去夏來,入夜,柳如權帶着一身風霜回宮,照例和他講朝中的事情。
只可惜周彥修完全不關心,也不回話,就沉默地吃着自己的飯。
“陛下擺出這一副要死不死的表情是給誰看?聽不見我說的話,是麽?原來今天的飯那麽好吃,好吃得陛下都啞巴了?好,好……秋獵刺殺的人已經都抓到了,易狀元,王侍郎,董将軍……全部秋後問斬。”柳如權終于忍不住發作,像是一頭吐着蛇信子的蛇,“喜歡這個結果嗎?這可是我們陛下在朝中所有的暗樁呀。怎麽不繼續吃了?今天的糖醋魚做得多好,江南特地上貢的,快多吃些。”
周彥修終于擡眼,口中有血腥味:“柳如權,你信不信朕殺了你,和你同歸于盡?”
“哈哈哈哈……陛下,你是個聰明人,我知道你不會的。”柳如權笑了,“活着,你還有機會拿回你想要的東西,死了,可就是什麽都沒有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道理,我相信陛下應該懂得才對。”
周彥修厭惡地撇過頭,終于真心地罵了一句:“死太監。”
柳如權變了臉色,但是很快又控制住,冷冷道:“小順子,你來勸勸陛下,我去批折子。”
“喳。”小順子慌忙應了。
柳如權快步走出寝殿,生怕自己下一秒就手刃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
小順子擠出笑臉,湊到周彥修旁邊:“陛下,您這又是何苦,哄好了九千歲,您想要什麽得不到呢?九千歲他是重情之人,若是您願意順着他,他不是不可能放權給您啊——江南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周彥修卻很堅決:“以色侍人,那朕和後宅中的婢妾有何區別?更何況他柳如權就是個瘋子,朕看不出他哪裏有好心的時候。”
“怎麽沒有。”小順子冥思苦想道,“其實真要說,九千歲他還救過您。”
“朕何時輪得到他救?”周彥修冷嗤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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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當初被二十皇子設計,滾下山崖,整個人挂在半山的樹枝上,搖搖欲墜,衆人沒有敢下去援救的,怕一個不慎擔了責。”小順子急忙辯白,“是九千歲當時升職心切,想要立功,才主動綁着繩子,爬到懸崖下把您抱了上來。陛下當初不受重視,事後先皇也沒給什麽封賞,倒是史書上記了一筆,您可以去問史官要來一看便知。”
周彥修喃喃道:“原來竟然是他……”
這樁舊事他也記得幾分,他重傷在床時,依稀聽見母親感謝某個小太監,然後對方十分疏離地說:“奴才做這件事,不是向着救十九皇子去的,不必放在心上。”
對比一下,對方的聲音,和柳如權确有幾分相似。
見周彥修動了念頭,小順子又加緊勸道:“您不知道前些天九千歲有多生氣,千歲爺本來在給您縫腰帶,您說自己喜愛的腰帶壞了,他一直記挂着,時不時就織上幾針,結果聽到陛下背叛的消息,腰帶也進了火坑中。”
周彥修有些詫異:“他竟然還會針線活?”
“九千歲雖然是被當作東廠的接班人培養的,但是從小就過得很苦,上一任廠公是個很嚴苛的人,九千歲不僅要面對繁重的課業,還要和一般太監一樣,幹宮裏的活,什麽髒活累活,都是要親力親為的,沒有人幫忙。動個針而已,對千歲爺來說不是難事。”小順子頓了頓,意味深長道,“但是,今日還能讓九千歲動針的活計,估計也就只有您的腰帶了。”
周彥修就松了口:“你去跟九千歲說,朕為出言不遜的事情,向他道歉。”
至于背叛,他閉口不談,因為他遲早還會再背叛柳如權,這不會是最後一次。
反倒是小順子主動絮絮叨叨:“這就對了嘛,陛下,和九千歲好好過日子,別想着什麽篡權的事情了,那樣九千歲會傷心的。”
—
柳如權批完奏折回來,周彥修正坐在榻上看書。
他的神情專注,垂着眼,一副很恭順的樣子。
“聽說,你的腿并無大礙。”柳如權刻意抹去了消息來源,就是為了不再引發争執,“站起來給我看看。”
周彥修愣了愣,然後失笑:“真是什麽也瞞不過九千歲的法眼。”
柳如權微微擡起下巴:“想要瞞着我,本身就是錯的。”
“許久沒有站了。”周彥修主動伸出手,“九千歲來扶一扶朕?”
“嬌氣。”雖然是這麽說,但是柳如權還是走過去,把人攙扶了起來。
仔細一看,其實周彥修站起來還比柳如權高了半個頭,他把身子大半的重量都壓在了柳如權身上,算是一點孩子氣的報複。
“怎麽這麽沉?”柳如權蹙眉,抱怨道。
周彥修就無辜地說:“不好意思啊,九千歲,朕肌無力,壓着您了。”
“我還想着能休息休息,結果你這樣有心無力。”柳如權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假癱子跟真癱子也沒差別,豈不是還要我自己來。”
“……說誰‘有心無力’?”周彥修變了臉色,眼神變得嚴肅而危險,“九千歲,不要說一個男人不行,尤其是一個睚眦必報的假癱子。”
柳如權壓根不怕他:“說得再天花亂墜又如何,有沒有真本事,做起來才知道。”
“九千歲,許久沒有這般大動幹戈,如有冒犯之處請見諒。”
周彥修說完,柳如權就被徹底控制住,拖入長達一夜的證明過程中。
第二日醒來已經是日上三竿,白日的事情被耽誤,柳如權忍不住憤憤罵道:“真是荒唐,居然這麽不知節制。”
周彥修只能投降:“昨夜九千歲不也是滿意的,還拉着朕要個不停,怎麽現在倒怪起朕來了?”
“罷了。”柳如權閉上眼,在周彥修的懷抱中尋找了一個舒服的位置,他突然開口,“周彥修,你假裝癱瘓欺瞞于我,我本來應該殺了你的。”
“九千歲饒命。”周彥修似真似假地求饒。
柳如權嘆了口氣,雙手攀上周彥修的脊背:“周彥修,說你不會背叛我。”
“世上好聽的話那樣多,九千歲為何偏要聽這個?”周彥修其實不理解。
“愛恨都是一念間的事情,我不相信會長久。你可以說你愛我,因為我救過你的命;你也可以說你恨我,因為我殺了你精心培養的官員。”柳如權說了一句很有深意的話,“只有忠誠,最為忠誠。”
“好吧。”周彥修點頭,“那朕會對九千歲忠誠——在欲望上。”
“這樣就夠了,這樣至少是真心。”柳如權笑了笑,沒有深究,“周彥修,你這條命我先替你留着,若是再辜負我的心意,我就算喜歡你,也不會心慈手軟。”
—
就這樣混混沌沌又過去了一年,周彥修卧薪嘗膽,其實從未忘記奪權的事情。
“若你一直這麽乖該多好。”柳如權放松了警惕,“宮裏的禁足我解了,但是你不能出京城。”
論對朝政的把控,他周彥修肯定比不過柳如權,更別說好不容易集結的一批保皇派官員還被柳如權砍了大半;論暗中的勢力,他更是只有當皇子時積累下來的幾個眼線和暗衛,僅僅是能用而已,起事簡直是天方夜譚。
周彥修思來想去,唯一的辦法就是把皇太妃死前口中說的虎符弄到手,然後抓住一個機會,打柳如權一個出其不意,才有可能以少勝多。
……可是,兵符會在哪兒呢?
皇太妃死後,柳如權并非沒有調查過虎符的下落,可是他把整座皇宮、皇太妃母家、甚至是二十皇子的皇子府都抄過了一遍,遍尋無跡。
還記得皇太妃說,先皇死前曾告知過她虎符的方位,但這并不代表着,虎符被皇太妃拿到了手裏。
周彥修眼睛一亮,或許從一開始,柳如權的方向就是錯的。先皇一死,柳如權很快就進宮,以幾乎是逼宮的姿态封鎖了這座宮城,皇太妃怎麽有機會拿到虎符,并且對它進行轉移?
但若是虎符在宮中,肯定已經被柳如權找到了,周彥修心想,如果在宮外有一個放虎符的地方,大概是城外的紅楓寺。
他的父皇昏庸,沉迷拜佛,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紅楓寺。
“來人,擺駕。”
“陛下今個兒要去哪?”
“西郊,紅楓寺。”
十幾年前,就是在去紅楓寺的路上,周彥修遭人陷害,滾下了山崖。
如今故地重游,他是唯一的皇帝,而其他兄弟卻早已成為枯骨。
成王敗寇,不過如此。
“你們且在門口等着。”周彥修吩咐道,“朕要一個人進去。”
寺廟內沒有其他的游客,只有門口掃地僧,看見周彥修也不見禮,只是自顧自掃着地。先帝死後,人人自危,這裏的香火就變得稀薄。
周彥修踏進正殿,最中心的蒲團上跪着一個人。
“阿彌陀佛。”聽見腳步聲,慧遠方丈口念佛號,沒有回頭,“緣主終于來了。”
“力強為因,力弱為緣”,周彥修和慧遠之間,有這一面的緣分在。
周彥修只覺得對方故弄玄虛:“大師可知朕此行是來求什麽?”
“阿彌陀佛。緣主想要的東西在簽筒最底部。”慧遠依舊閉着眼,周彥修狀若搖動簽筒,抖出簽筒底部的虎符,藏于袖中,聽見對方說,“既拿到了,徑自去罷。”
“出家人果真闊達。”周彥修嘆息一聲,“若是大師一切都能算到,可否為朕算一個前途?”
慧遠道:“善哉,‘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緣主有真龍天子之因,自然所願皆可得。”
周彥修忽然想問:“……那柳如權呢?他的未來怎麽樣?”
“九千歲如何,全在緣主的一念之間。”慧遠淡淡念道,“……‘人在世間愛欲之中,獨生獨死,獨去獨來,當行至趣苦樂之地,身自當之,無有代者’……”
周彥修默了默:“全在,朕?”
慧遠沒有再答話,周彥修站了一會兒,走到慧遠身旁的蒲團上跪下,彎下一直挺直的脊背,開始默默磕頭。
一個時辰過去,他磕了九百九十九下,方才直起身,對身旁的慧遠道:“若是全在朕的一念之間,朕願以這九百九十九次的虔誠俯首,換九千歲此生平安快樂。”
将虎符妥善收好,踉跄走出紅楓寺,便看見等在楓樹下的柳如權。
“怎麽不進去?”周彥修一愣,問。
“身上帶着血,怕污染了佛門重地。”柳如權笑了笑,“怎麽今日突然想到來寺院?”
找虎符是不能說的,周彥修沉默片刻,道:“……來為九千歲祈福。”
站在院外,只能看見大殿裏大致的動作,柳如權挑眉:“方才見你對着佛像磕頭,就是為了這件事?”
九百九十九下磕頭,年輕的帝王一個個數過去,虔誠無比。
他的腿上本就有舊傷,跪在蒲團上,時刻都要承受壓迫傷處的痛苦。
柳如權就算再怎麽冷漠,也無法拒絕這樣的感情。
“是。”周彥修點頭,一臉認真,“若真能換九千歲平安,朕認為值得。”
柳如權笑了,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落下來:“……周彥修,這輩子從未有人這樣待過我,從未……”
周彥修手足無措地看着他笑,柳如權啞着嗓子,忽然說:“從今往後,你就算是騙我的,我也認了。”
明明知道周彥修的話不可盡信,但是有這份心在,哪怕對方暗中布下了刀山火海,柳如權也認了。
—
又是三年過去,周彥修拿着虎符,暗中號令禁軍,招兵買馬,為起事做準備。
因為周彥修表現得還算乖巧,所以在這段時間內,柳如權和周彥修的相處得十分融洽。
甚至還有殘餘的忠誠屬下來勸慰:“陛下,您就這樣放棄了嗎?”
對于周彥修的部下,當年柳如權抓了很多,但是只砍了幾個,并未趕盡殺絕。
“‘放棄’?怎麽可能!朕只是在等待一個時機。”周彥修冷淡道,“聽聞最近柳如權在朝堂上的動作很大,許多貪官污吏都對他有所不滿,朕想,朕等待的時機,應該馬上就要到了。”
“陛下,不是屬下不信您。”屬下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只是若您奪回大權,打算拿柳如權怎麽辦?”
周彥修頓了頓:“……此事容後再議。”
柳如權對他稍稍放心,他已經可以恢複原來的活動空間了,整天就是四處遛鳥看花,不問朝中事,柳如權倒是會主動跟他講,周彥修一副很不愛聽的樣子,柳如權就減少了和他讨論政事的頻率。
只有一次,柳如權把士族門閥中最頑固的丞相給砍了,丞相死前揚言要報複,宮裏傳得沸沸揚揚,周彥修主動問了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這幾日,你又是砍丞相,又是殺将軍,朝中有名有姓的人都快被你斬光了。”周彥修狀似玩笑,“你是想搞什麽,宦官一家獨大?”
“就算不殺他們,宦官照樣是一家獨大。朝中積弊已久——門閥積累了數代的力量,掌握了朝堂的話語權;将門坐擁着雄兵,遲遲不肯交出兵權。所以百年以來,朝野始終亂個不停。”柳如權擡起他那雙野心勃勃的眼,“‘一家獨大’沒什麽厲害,我只做別人都做不成的事情,譬如肅清朝廷,一統宇內。陛下,我也想送你,海晏河清。”
周彥修下意識蹙眉,考慮到對方的安危:“你這樣動人家的利益,想殺你的人只會越來越多。”
“何妨?就連我的枕邊人都想殺我,多他們幾個也不多。”柳如權放肆道,“陛下,我只是幫天下人殺了他們想殺又不敢殺的人罷了。”
“朕從未……”從未想殺你。
下意識開口要說,最終還是沒把話說完。
其實說到底,周彥修是欣賞柳如權的,抛開他們之間争權奪利的對立,為宦者能做成柳如權這樣,已然可以稱得上一句君子。
—
一個月後的某一日,黑雲壓城,雷聲陣陣,周彥修看着天邊的紫紅色雲層,俱是不祥之兆。
他心中不安,不禁差遣宮人:“去問問九千歲怎麽還沒回來。”
這時候,小順子突然倉皇地跑進大殿中:“陛下,九千歲在宮道上遇刺了!出了好多血!”
身後假裝宮人的屬下提醒道:“陛下,好時機,該行動了。”
周彥修壓根聽不見,他已經滿心滿眼都是柳如權遇刺的事情,揚聲對小順子喊,“人擡回來沒?太醫呢?”
等到柳如權被擡上龍床,周彥修先注意到的就是他腰間的傷口,此刻正血流如注。
周彥修心亂了半拍:“來人,還不趕快為九千歲醫治!”
柳如權此刻還有一點意識在,見周彥修蹙着眉,一副苦大仇深但貨真價實的擔憂表情,柳如權就暢快地笑了,只是他嗓子漏風,笑着笑着就開始咳血。
“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情笑?”周彥修恨恨瞪着他,幫他按着傷口止血。
“為什麽不笑?”柳如權很慢地眨了眨眼,“只要我死了,你周彥修就自由了,整個天下都是你的,難道應該不開心嗎?”
“柳如權,如果一定要用你的死來為朕的江山奠基,朕寧願……”周彥修說到這裏,自己啞了聲。
他想說什麽?他在說什麽?
不要江山,只要柳如權活着?
多麽荒唐!他心裏怎麽會這樣想?!
柳如權只是安安靜靜地看着他,随後阖上眼:“既有陛下這句話,也罷……”
小順子驚叫道:“太醫!太醫怎麽還沒來?九千歲昏倒了!”
太醫院院首提着藥箱,急忙上前查看:“陛下稍安勿躁,臣已經在為九千歲止血。”
小順子急急忙忙地在一旁念叨:“九千歲還說等忙完這陣子,要帶陛下去江南走一走呢,怎麽突然遇到這種事……”
周彥修不忍聽,偏過臉,等待着太醫的回複。
“啓禀陛下,九千歲已經脫離危險了。”太醫跪在地上,“接下來只需要靜養,等待九千歲醒來便可。”
“無事便好。”周彥修松了一口氣,“你們全天輪班給朕在這裏候着,确保九千歲時刻有人照料。小順子,你留在這,替朕照顧好九千歲。”
小順子疑惑道:“陛下,您這是要去哪兒?”
“朕,有朕該做的事情。”周彥修匆匆離開,與手下彙合,“——一個真正的帝王該做的事情。”
柳如權并不知道,一年以前,周彥修就找到了先皇的兵符,現在他已經有了號令禁軍的能力,也培養了一批忠誠的下屬。
宮中朝中同時起事,不過半日,宮道上刺殺柳如權的人就被抓住,東廠群龍無首被強制關停,大權也落在了周彥修自己的手上。
一切都很完美,唯一不完美的,就是柳如權的狀況。
距離遇刺已經過去了七日,周彥修照例來看柳如權:“今日,九千歲還沒醒嗎?”
“參見陛下,還是老樣子,這已經是第七天了。”小順子很萎靡,“陛下,您說,九千歲不會再也醒不來了吧?”
周彥修的臉色并不好,他語氣森然:“小順子,不要讓朕再聽見這種話。”
“呸呸呸,奴才嘴笨,說錯話了。”小順子意識到不對,連忙自罪,他猶豫道,“陛下,奴才有個問題,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周彥修忙碌了一天,有些疲憊,坐在柳如權的床邊,無意識地揉捏他的手:“問吧。”
“奴才是九千歲的人,肯定是為九千歲着想的。”小順子咬牙道,“現在陛下大權在握,等九千歲醒來之後,您打算如何處置他?”
“你不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周彥修自嘲地笑了一聲,“九千歲從未想要過朕的性命,朕自然也不會要他的性命。”
“奴才是個閹人,不懂什麽情情愛愛的事情。”小順子試圖為柳如權說點好話,“但是奴才覺得,陛下和九千歲都是愛着彼此的,為什麽不能好好在一起呢?”
周彥修意味不明道:“朕和九千歲處處針鋒相對,怎麽在你的眼中,就成了深愛彼此?”
“奴才沒讀過書,也不懂什麽大道理,只知道為對方縫衣裳是很親密的事情,九千歲願意低下頭為陛下縫腰帶,做這等針線奴工的活計,對他那樣驕傲的貴人來說,那便是十分喜愛了。”小順子懵懵懂懂道,“至于陛下,沒有趁着九千歲昏迷的時候斬草除根,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權力是個好東西。沒有皇帝想當傀儡皇帝,若你主子願意放權,朕不是不能與他恩愛甚篤。”周彥修無奈感嘆,“只可惜啊,朕與他之間終究是隔了太多,朕若放下,以何面目見九泉之下為朕赴死的易知遠等人?”
小順子試探道:“陛下,您可有想過,那麽多同黨中,為何九千歲只斬了易知遠等那一部分,沒有趕盡殺絕?”
自然是因為,在東廠受訊問的那麽多人中,這幾個人受不住東廠的刑罰,供出了周彥修的名字,柳如權讨厭兩面三刀者,所以斬了他們,以儆效尤。
至于其他餘黨的生死,柳如權是這麽說的:“水至清則無魚,我和陛下不是你死我亡的關系,在朝中留一些他的眼線,他久居深宮有故事聽,也不會那麽憋悶了。”
“你又想為九千歲說什麽好話?”不料被周彥修洞察了想法,他搖頭拒絕了小順子接下來的勸說,“不必了,九千歲是什麽樣的人,朕早有了解,不需要你再勸。”
小順子只能嘆息地退下。
殿內只剩下周彥修和柳如權兩人,周彥修望着沉睡的人,忽而苦笑:
“……若你一直不醒,朕又該怎麽辦呢?”
他也沒辦法。
他愛過柳如權,也恨過柳如權,但從未盼着他死過。
曾經想得最過分的,無非就是等自己奪權成功,要把柳如權關起來,讓他也體會一下寸步難行的日子有多沒滋沒味,或者狠狠地懲罰他——那當然也是在床上進行的。
“九千歲,快點醒過來吧。”就這麽想着想着,周彥修俯身吻了柳如權的唇,“朕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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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柳如權遇刺昏迷倒牌、東廠關門落鎖,已經過去了十日之久。
“快去禀告陛下,千歲爺的眼皮動了!”
柳如權吃力地睜開眼,看着頭頂的明黃色窗幔,頭痛欲裂。
聽見急促但穩重的腳步聲,他偏過頭,就看見了剛剛行至床邊的男子。
“真是醒了。”周彥修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笑了,“害得朕提心吊膽了這麽多日,快去宣太醫來看看。”
柳如權輕微咳嗽了兩聲:“權怎麽會躺在龍床上?”
“九千歲還想宿在哪兒?東廠?”明明口中說的是對方的心血,周彥修卻沒有什麽顧忌,直接道,“在九千歲睡着的十天裏,東廠已經被我派人給抄了。”
“皇上潛龍在淵,也該到了這時候。”柳如權靜默片刻,神色不變,“只是沒想到竟然趁我病、要我命,陛下好狠的心。”
“千歲爺這說的是什麽話?”周彥修仗着對方動彈不得,用手指撫摸柳如權的下巴,像是在逗貓,“您昏迷這幾日,朕把天下名醫都召來為您診治,無數的好藥材不要錢似地喂給您,您居然說朕要您的命?”
柳如權垂眼:“這麽說,刺殺權、想讓權死的人不是陛下?”
周彥修手停住了,把着對方的下巴,微微用力:“柳如權,朕确實恨你恨得緊,朕恨不得抽你的筋、扒你的皮,但朕從來沒有想要你死過——哪怕是你囚禁我、玩弄我的時候,從來沒有。”
“陛下還記得那樣的歲月?權早就忘了。”柳如權諷刺一笑,揚起脆弱的脖頸,“難不成陛下有受虐傾向,所以記得格外清晰?”
“九千歲非要跟朕對着幹,是生了死志?不用刺激朕,忘記了也沒關系的。”周彥修完全不為所動,“成王敗寇,被囚禁玩弄的感覺,朕很快就會幫您想起來。”
柳如權神色一厲:“你想做什麽……唔!”
“把牙收好了,別磕着朕。”吻上那人的薄唇之後,周彥修終于滿足了一些,“若是九千歲趁機報複,朕不介意再進東廠翻翻找找,砍幾個您親手栽培的小孩。”
柳如權美目圓瞪,憤憤看着他:“周彥修,你敢!”
“朕為何不敢?當年,九千歲不也是這樣威脅朕,斬了朕的心腹嗎?”周彥修露出了一個不算溫柔的笑容,“九千歲雖無親戚,但是有一幫忠心耿耿的下屬,時刻互相牽挂着;朕無家無口,心腹也被九千歲殺得差不多了,做事放肆些不是正常?”
想到舊事,柳如權黯然。當年周彥修羽翼未豐卻想要起事,身邊的那群“心腹”其實不算忠誠,其中不少人向柳如權通風報信。
等事情徹底敗露之後,柳如權就把那幾個兩面三刀的人給斬了,沒想到引起了周彥修的忌恨。
“呵,沒話說了?”他這副沉默不語的模樣,周彥修以為是心虛,“那朕來伺候千歲爺更衣吧。”
柳如權眼睜睜地看人上手扒自己的衣服,下意識道:“你到底要幹什麽!”
“九千歲果然忘了,當年您也是這樣扒了朕的衣服,坐在朕的身上,腰都快搖斷了。”周彥修一句一句緩緩說,聲音很輕,但是咬字很重,“那時候您以為朕是個癱子,可以為所欲為,不知道朕為了忍着不動,究竟有多辛苦。九千歲當年按着朕翻雲覆雨的時候,有沒有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一天?”
“哈哈哈……料到又如何,沒料到又如何?”柳如權神色慢慢恢複了平靜,甚至還露出了一個笑,“陛下想要就要吧,反正權也不吃虧,只是如今權腰上有傷,還請陛下憐恤,多少能溫柔一些。”
對方不反抗,周彥修也失去了興趣,他一直留意着對方的傷勢,本來也沒打算做些什麽,只是逗着對方玩。
柳如權顯然也看透了這一點,有恃無恐,悠哉游哉地躺在龍床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
“在九千歲心裏,朕就是那種急色之人?”周彥修笑了,“在您老人家腰好之前,朕都不會碰您。”
柳如權咳嗽兩聲,面色蒼白如紙:“……腰好之後呢?”
年輕的帝王挑起半邊眉,弓着腰為他掖好被子,嗓音有些啞。
“腰好之後,自然是做些腰好之後該做的事。”
“狼崽子。”柳如權冷嗤一聲,“早知今日,當初說什麽也不選你當這個皇帝。”
聽到這句話,周彥修笑了,笑得很暢快:“可惜啊可惜,您選了朕,既然選了朕,那就只能是朕了。”
柳如權動了動唇:“……你想怎麽辦?我不想給你當男寵。”
“九千歲就是朕的九千歲,何來‘男寵’一說?”周彥修試探道,“或者,您想當皇後嗎?當朕的皇後。”
“不想。當皇後,然後看你立三宮六院,還要幫你管着那群莺莺燕燕嗎?”柳如權譏諷道,“周彥修,打擊一個人的方法有很多,你大可不必這樣折辱我。”
“您就非要這樣夾槍帶棒地和朕說話?非要誤解朕的意思?”周彥修也有了些火氣,“您為什麽就不能清醒一點,看看朕的心意?”
“是你不清醒。”柳如權冷聲,“有些人天生就不适合關在這深宮之中,權以為,陛下和我是一道人才對。”
“……不要逼迫朕,讓朕考慮考慮。”周彥修到底是對柳如權心軟,“好好養傷才是最要緊的。”
他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關着柳如權,就像柳如權原來關着他一樣;二是給柳如權權力,可是怎麽保證柳如權不會反撲?
進退兩難,利益糾葛太複雜,周彥修不敢輕舉妄動。
他依舊天天去看柳如權,但是大多數時候,柳如權都怒氣沖沖地,不愛和他多說一句,更不樂意讓他碰,周彥修不知道傷勢,也不敢輕舉妄動。
“一個多月了,傷口怎麽樣?”周彥修心疼地問,當然,柳如權還是沒回答。
周彥修就摸摸鼻子:“不和朕說話就不和朕說話吧,至少給朕看看傷口啊。”
小順子在這時候走進來:“報——禮部高侍郎求見,想與陛下商量……立後選妃的事宜。”
原來周彥修就是個傀儡皇帝,文武百官都知道權力實際上在柳如權手上,自然沒人打周彥修後宮的主意;現在周彥修成了名副其實的帝王,不少官員都想将自家的兒女往宮裏塞。
周彥修壓根不想見,剛想開口讓小順子推了,就聽見一直沒說話的柳如權開了口:
“……傷口,好得差不多了。陛下,要看嗎?”
周彥修大喜,哪有空管小順子,揮揮手把人趕走了,就要去查看柳如權的傷勢。
“還是不要看了,那裏現在很醜。”柳如權卻按住他的手,擡眼,眼神很直白,“陛下,這麽多日未曾親密,你想我了嗎?”
周彥修喉結滾動:“千歲爺,您的傷勢還不穩定,不可以……縱欲。”
“今天,我問過太醫,太醫說已經可以了。”柳如權把頭發散開,又問了一遍,“陛下,你當真不想要?”
周彥修哪裏會不想要?理智潰堤只在一瞬間,他小心翼翼地攬住對方的後腰,溫柔地吻上了柳如權的唇。
明明已經很小心了,柳如權腰間的傷口還是裂開了,大晚上召來最好的太醫,暴脾氣的老頭對着周彥修就是一頓罵:“都說了,九千歲的傷情還不穩定,您就算是再難忍,也不應該在這時候折騰他啊。什麽?這麽重的傷,今天怎麽可能就‘可以’了?誰敢說‘可以’?簡直是危言聳聽!”
等太醫走後,周彥修看向床上奄奄一息的人:“說吧,為什麽騙朕?騙朕傷口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柳如權面色蒼白如紙,在燈下看上去很脆弱,他閉上眼,勾起一抹笑:“陛下,您還是賜權一杯毒酒罷,權……別無他願。”
周彥修咬牙切齒:“柳如權,朕已經這麽縱容你了,你竟然生了死志?!”
“‘立後’,‘選妃’,接下來呢?廣開後宮?”柳如權猛烈咳嗽了起來,“陛下妻妾成群、兒女滿堂的畫面,權孤家寡人,看不得,也不想看。”
“朕沒想允諾禮部的要求。”周彥修被他尋死的心一吓,哪裏還會隐瞞。
“往後呢?”柳如權倒鑽起了牛角尖,“前朝後宮息息相關,陛下能錯過這麽好的制約前朝的機會?”
“朕此生都不打算立後選妃開後宮。”周彥修循循善誘,“九千歲不也沒有後宮?照樣可以把朝廷管得很好。”
柳如權粗喘兩聲,氣急敗壞:“那不一樣,我是個閹人!”
“只要想,放縱者有千萬種放縱的方式,而九千歲不是照樣只選擇了朕一個。”周彥修緩緩道,“東廠還給您,您繼續做您的九千歲;等您的傷養好了,朕就陪着您下江南……如若彼此都坦誠一點,朕也可以和九千歲,一生一世一雙人。”
柳如權吓了一跳:“為何,突然就和我說這些?”
“因為,怕您死掉……”周彥修眼眶紅了,似有淚珠欲落,“比起人活着來說,其他的事情,都沒有那麽重要了。”
柳如權又自怨自艾:“這天下的太監那麽多,陛下若是想要,不會差我一個。”
“不一樣的,九千歲和其他人,完全是不一樣的。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替朕撐腰,陪着朕手刃仇人;再也沒有人會與朕耳鬓厮磨,共赴雲雨;再沒有人會記挂着朕的腰帶是否合乎心意,沒有人會在乎朕喜歡江南還是漠北;或者更早的時候,馬車摔下山崖,是九千歲救了朕的命。”周彥修剖開自己那顆一直封閉的心,“朕這一輩子,失去了太多,權力如野草,是會周而複始死而複生的東西,唯有您是不可複制的,朕希望您永遠鮮活。”
還記得那天,他摔下山崖,被柳如權救下以後,高燒不退,半身不遂。
其實故事還有後半段,柳如權說:“奴才做這件事,不是向着救十九皇子去的,不必放在心上。”
周彥修的母親哭着嘆惋:“我的身份低微,太醫院對彥修也不肯盡心,彥修年幼體弱,高燒不退,怕是不得好了。”
“……奴才常年練武,倒也有自備幾種常見的草藥,不管效果如何,先十九給皇子用上吧,權且應急。”
這下,周彥修的母親更是又驚又喜,卻還有幾分遲疑:“公公竟然對彥修恩重如此,我做牛做馬也不能回報,該如何答謝?”
柳如權看了一眼病榻上的人,又不自然地移開視線,“也不必謝我,虧心事做多了,難得好心一回。”
其實小順子說得沒錯,周彥修的命确實是柳如權救的,從各種層面來說。
所以從那時候開始,周彥修想起柳如權的時候,總是愛恨交織,但細細算來,愛會比恨多上一點。
“指點江山的夢,朕已然做夠。”周彥修在他耳邊輕訴,“從今往後,朕此生唯一所願——要萬歲,要千歲,要長命百歲——九千歲可敢許朕?”
“有何不敢?”柳如權愣了一下,被言語激到,挑眉,“我柳如權還沒有不敢做的事情,不就是千歲萬歲,我許你便是了。”
要萬歲,要千歲,要長命百歲。
最錦繡的江山,最宏大的圖謀,最美好的祝願,連同他這一生的忐忑、惶恐還有小心翼翼,都要送給心愛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