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去往母星的路上,要跨越白晝與黑夜的分界線。
機艙的燈光調得很暗,方便乘客休息。祝熙原打的鎮痛藥起了效果,并不想睡,于是父親們帶芙芙去了能看見星河的觀景臺。
那兒有很大、很柔軟的座椅,小孩子躺在父親們的懷裏,昏昏欲睡。
父親們輕輕拍着他的背哄着他,低聲交談。
“後面……怎麽辦呢。”
“別操心太多,先等你的傷養好。”
“幸好沒有把你媽媽接過去。”
“……是啊。”
“度假村那邊還去麽?”
“先不去了吧,都是不好的回憶。要不先在栗源灣住一段時間。”
“反正不缺錢?”
“反正不缺錢。”
“我有點……想回聖赫利爾了。”
“那就回去。埃爾昨天還給我發消息,問我們什麽時候能去找他玩兒,說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見過芙芙了。”
“……我們也沒離開多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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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裏更像我們的家,不是麽?芙仔的朋友也在那裏。”
“如果你還擔心他的教育問題,那麽其實你也感覺到了吧,并不是人類的教育就是最好的。或許在聖赫利爾,小東西會成長得更快樂。”
“……嗯。”
觀景臺沒有其他人在。
芙芙的頭頂傳來溫柔的耳鬓厮磨的聲音。
小孩子睜開眼,看向近在咫尺的璀璨星河。
在那些細碎的光芒包圍中,他想起了前世。
親眼看着父親們死去的那天,為了不被其他人發現幼小、卻已經凝下邪惡種子的他,小孩不得不抛棄失去雙親的痛苦,踉踉跄跄踏上逃亡之路。
那個時候的他,就已經不是人類了,所以身體能夠支撐他在布滿碎石的山林中跑了很久很久。
可是他依舊是個只有五歲的幼兒。
好不容易甩掉追兵,小孩子精疲力盡倒在荒野中,很想哭。
可是他不能哭,因為父親們不在了,就算哭,也不會再有人來哄他。
從此以後,他只剩自己一個人了。
幼年的小小邪靈看着自己身上被樹枝和碎石劃拉出的血痕一點點消失,深知自己才是那個應該上刑臺的怪物。
是父親們代他受過。
他害死了他們。
他當然恨揭發這一切的祝少泉,恨之入骨。
可那恨意的源頭,卻是自己。
如果他沒有出生就好了。
如果沒有他,父親們就不需要為了他用邪力闖的禍收拾爛攤子,繼而被別人發現。
沒有他,他們也不會死。
可為什麽,現在活下來的卻是他呢。
祝芙記得那個陷入深深自責與悔恨的夜晚,天空的星星也是一樣好看,沖他天真無邪地眨着眼,仿佛從來不沾染人世間的罪孽。
千百年後,第二次的人生裏,他又看見了那些星星。
好在,這一次他不是孤身一人了。
小貓把自己蜷縮成一團,感受着父親們觸手可及的、真實存在的體溫,鼻子酸酸的。
原來世事鬥轉,唯有星辰亘古不變。
到了栗源灣之後,司隐去特夫塞對接辦理司琴的出院手續。
芙芙本來以為自己也要去,沒想到祝熙原卻帶着他去了海灣。
傍晚時分的海邊很涼快,沒什麽人在,他們脫掉鞋子,拎在手裏,沿着蜿蜒的海岸線慢慢走。
遠處的夕陽慢慢落下來,整個大海被映得通紅,連帶着小朋友的臉頰也紅紅的,像蘋果,看着就叫人想要咬一口。
芙芙其實沒什麽玩水和玩沙子的心思,不過祝熙原看起來也不是帶他來玩兒的,兩人只是在散步。
以祝芙對他媽的了解,應當是有話要跟自己說吧。
……會是什麽呢?
小貓小心地豎着尾巴,不讓沖上來的海浪打濕。
“崽崽。”祝熙原握着他小小的手,喊他,“你有沒有什麽事情,要告訴我?”
芙芙一愣。
難道,被父親發現了他對祝少泉“下藥”嗎?
不對不對,他又沒真的使用什麽化學合成品,祝少泉會醉椰奶那是他自己體質奇葩的錯。
再說了,最終讓祝少泉喝下椰奶的人是徐鐵刃,不是自己,怎麽也賴不到他身上來嘛。
然而祝熙原低頭看着他,那雙和他一模一樣的桃花眼裏非常沉靜,似乎篤定小孩一定會主動交代。
芙芙咽了咽口水。
他媽的教育方式其實很簡單,絕不嚴刑逼供,只要那樣靜靜地看着,那能參破人心的眼神便能看透一切秘密。
這招對司隐和祝芙都好用。
小貓果然抵擋不住堪比紅外線的視線,耷拉下耳朵。
祝熙原看着他,半晌嘆了口氣,牽着他的手放開,輕輕摸了摸他的發頂。
祝芙很緊張,難道真的是椰奶的事情敗露了嗎?
可是,可是那也是祝少泉先動手,咎由自取——
“你不是我的孩子,對吧?”
祝芙猛然擡起頭。
他怎麽也想不到,迎面而來的竟然是最深重的秘密被挖掘開來!
男孩的嘴唇發抖,經歷了很大打擊似的。
祝熙原不忍心,蹲下來,和他視線平齊:“告訴我,你是不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
“我……”
小貓張開嘴,喉嚨口好像被棉花堵住了,什麽都講不出來。
“爸爸不喜歡你說謊。”
這句話,不久前才聽過。
那時候祝芙還在想,只要能保護他們,說謊又算什麽。
可是此時此刻面對這種問題,如果自己再說謊下去,是不是更會傷害父親們?
芙芙咬着嘴唇,沒有正面回答:“爸比為什麽會知道?”
祝熙原盯着他和自己十分相像的眼眸,緩緩道:“一開始少泉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不相信。但其實我一直也覺得不太對勁。在回阿爾法象限之前,我就覺得你和以前不太一樣了。本來覺得只是小朋友的情緒多變,可是你看我的眼神也以前那個崽崽……不一樣。”
祝芙眨了眨眼。
他的眼神,有哪裏不對嗎?
是不夠愛父親們嗎?
祝熙原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摸摸他的臉頰:“不是,你很愛我,很愛我們。但你看我們的時候……總是有點悲傷。就好像我們不是活生生站在你面前,而是透過老照片在回憶什麽。”
祝芙怔住了。
那麽明顯嗎?
他的懷戀,他的追思,都這樣容易被發現嗎?
“少泉告訴我,你是重生的,在你的那個世界,我和司隐都已經死了。”祝熙原想了想,“具體的死法他沒有說,不過我想,大概很慘吧。不然你也不會這麽難過了。”
“爸爸……”貓崽紅了眼眶。
祝熙原在說這個秘密的時候,并不在乎他是否帶着別樣的目的,也不好奇自己前世的死法。
父親在乎的,就只是他難不難過。
“抱歉,我剛才有一句話說錯了。”
芙芙疑惑地看着父親。
祝熙原将他軟軟的小身體擁入懷中:“我不應該說你不是我的孩子——無論你來自哪一個平行時空,哪一個時代,你都是我的崽崽,是我們的寶貝。”
小孩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緊緊抱着父親的脖子大哭起來。
父親們永遠不會明白,他有多麽想念他們。
窮盡一生,只想再見一次面。
悲傷是一種需要得到宣洩的消極情緒,祝熙原并沒有阻止他哭泣,只是盡可能地給他更多的擁抱和安全感。
海浪在他們背後不止息地撞上礁石,小家夥的哭聲斷斷續續,直至越來越弱,像一條收尾的小溪。
祝熙原已經知道他體內住着成年人的靈魂了,祝芙也不好意思哭太久,收拾收拾情緒,自己站好。
芙芙吸了吸鼻子,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一件事:“你不告訴爺爺奶奶,是他推的你,是因為他用我的秘密威脅你嗎?”
他捏了捏拳頭,帶着哭腔的小奶音還甕聲甕氣的:“這個混蛋……”
讓父親受傷還受委屈,怎麽會有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祝熙原可是祝少泉的親哥哥!
祝熙原打斷了他的憤懑:“沒關系。他也受到懲罰了,不是嗎?”
祝熙原在說這些話時,并不顯得開心,反而蒙上一層疲憊的陰翳。
祝芙大概能夠理解,那畢竟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是養大長大的父母。
哪怕他從來沒有對不起他們、反而是他們對不起他,如今這個家四分五裂,于他而言依舊不好受。
他體諒父親,不再提及祝家。
不過,還有另一個疑問。
小貓眼睛還紅紅的,攪着手指,有點兒不好意思。
“那這些……爸比知道嗎?”
這時候的“爸比”指的是司隐。
似乎是為了回應他的疑問,司隐本人也來到海灘邊,在橙色的落日下朝他們揮揮手。
“他不知道。他看你,永遠是那個寶貝芙仔。”祝熙原也轉頭看了眼司隐,然後沖小孩子微笑,“他是笨蛋。”
芙芙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