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共闖禁地
共闖禁地
殷彩無奈道:“你對師尊有偏見,她是很有能力的人。”
雲寶鳶道:“那還是算了,指望宋婉敘,不如找只斑點狗,至少點子多。”
是夜,紹芒宿在司翎蘿房中。
她清楚地感覺到,門外有人影來往。
屋頂上也有不速之客。
司翎蘿已經歇下,她心想着用最小的動靜揪出這些夜訪者,驀然間,屋頂鴛鴦瓦滑落,落地之前被人接住。
紹芒小心翼翼起身,往床邊施了一道隔音法陣,走到門口去瞧。
只見方才來往的人影已經消失不見,一個熟悉的人站在門口,輕輕叩門。
紹芒認出是周扶疏,衡量之下還是将門打開。
周扶疏唇邊攜笑,卻無端給人一種來者不善的感覺,這副表情就像是從荊晚沐臉上拓下來的。
不愧是師徒。
紹芒皺眉,朝四周瞧了瞧,讓開門。
周扶疏見縫都能插針,又怎會拒絕紹芒的邀請。
紹芒将門關好,走到桌前,很有禮地邀周扶疏坐下來。
周扶疏看了看床上的司翎蘿,道:“翎蘿不愧是翎蘿,這時候還能睡着。”
紹芒未回。
上回師姐調了安神的藥,晚膳時她騙師姐喝下的。
周扶疏自己倒了杯水,語帶嘲諷:“瞧現在的世道,真是讓人心寒啊,你們在修真學院好歹相處了個把月,情分還不如一則謠言。”
紹芒道:“關于人情冷暖、人心易變的詞句少說也有千萬行了,有什麽好驚訝的?”
周扶疏微微一驚,輕輕歪頭,視線微妙的落在她身上:“真的不一樣了。”
紹芒似是不解,“什麽不一樣?”
周扶疏移開眼,晃了晃水杯,将隔夜水喝的像名品佳釀一樣優雅。
這一百年,唯有紹芒能讓她感覺到人事無情變幻。
明明已經過了一百年,她卻總覺得一切都在停滞。
好像離周宅那場大火才剛剛撲滅。
她失去了唯一的親人,荊夜玉失去了信仰。
在彼此失意時,她們在齒雨城相遇。
那時候齒雨城風調雨順,歲歲如春,一到午後,帶血的陽光沉在地上,窗棂繁樹的影子映在牆面上,偶爾有只玳瑁貓一竄而過,身姿矯健,一切都那麽平和。
周宅的火也不再成為衆人的話題,茶樓裏有了新的愛恨連續戲文,周府種種意未寧也都随着被風吹散的灰燼一同消失了。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她知道璇衡宗那些修二代會來的。
她整夜整夜睡不着,那些人又怎麽能過得好?
她就在茶樓邊上等。
荊夜玉一身素衣,和她一起擠在牆邊,聽裏面的說書先生講一些神魔志怪,并夾帶私貨亂評時事。
有一只玳瑁貓很通靈性,經常掃在荊夜玉腳邊,趕也趕不走。
荊夜玉日日夜夜不進食,她也不進食。
起初以為是同病相憐的流浪人,偶然被人家賞了一個白餅,經過多番糾結,還是撕給這個素衣女娘一半。
她私心裏希望,冥府裏也有人能這樣對她的小娘。
荊夜玉拿到那半塊白餅時,一臉茫然。
事後,周扶疏才知真相。
荊夜玉不進食是因為神不食五谷。
她竟然把一位神當做天涯淪落人。
這真是滑稽。
傳聞中,一些人面臨人生巨變時,必降大雨,又有六月飛雪之說。
然而齒雨城這個地方太過溫和,像一個處變不驚的修道者,不肯為她的磨難刮點狂風,更別提暴雨。
她至今記着,茶樓外那面牆上總有樹影搖晃,傍晚的霞光浸染牆面,鼻尖充斥着陽光的味道,一切都那麽散漫平和,仿佛萬事萬物無堅不摧。
而周扶疏心中的恨意卻絲毫未減。
過了兩日,荊夜玉終于出手相救。
她救了殷彩,還說殷彩有仙緣。
她幫她鑄造斷水刀,讓她手刃仇人。
她仿佛比周扶疏還恨。
可她在恨什麽,不知道。
很久以後,周扶疏才明白,荊夜玉恨的是人世間作惡多端的一切生靈。
她是生靈神,她當年死身救世,為的是讓所有無辜的生命有一條生路。她散魂前從未想到自己會飛升。
而神界對人的冷漠、世人自相殘殺,都讓她十分疲憊。
後來,聽說她在葬神臺大開殺戒,引得神君大怒,受萬劍穿心之刑,革除神籍,貶至凡塵。
她理應活不下來,可司翎蘿卻費盡心力保存她的魂體,甚至要動用禁術為她要壽。
璇衡宗那些要壽之術可都是她所撰。
而就在她即将成功時,一個無名小卒突然出現,猝不及防刺碎了荊夜玉的魂體。
一個自诩為俠的人,聽說荊夜玉所做一切都是為了飛升,鐵了心認定荊夜玉無惡不作,就這麽斷了荊夜玉的生還之機。
周扶疏聽到這個消息時,內心不能說毫無波瀾。
她總能想起當日和荊夜玉一同蹲在茶樓牆角的時候。
帶血的陽光溶在她的素衣上,臉頰透紅,明眸削肩,意氣低落,似蒙塵寶玉。一只玳瑁貓掃在她腳下,她偶爾擡手摸摸貓頭,神情悵然,不知在想什麽,明明近在眼前的人,卻總如幽幽遠山,那麽迷蒙。
死亡?
成神的人也會死亡。
何況人。
周扶疏之後一連幾夜都做着這麽一個夢。
夢裏,她請求荊夜玉救救殷元洮。
殷元洮的肉身已經毀壞,魂魄更是重傷,回天乏術。
荊夜玉頓了半響,告訴她:“有生必有死。”
周扶疏覺得自己好像在流淚,但往臉上一摸,發現一滴淚都沒有。
上天真是無情。
讓她遇到了殷元洮,卻讓殷元洮成了她的小娘。
荊夜玉總是對她重複那一句話:“有生必有死。”
周扶疏後來嘗試修心時,對這句話翻來覆去地解讀。
有生必有死,從生死上看,意思是人必然得死,遲早的事。
從存在與消亡的角度看,因為存在生,所以存在死,若無生,即無死。
換個思路想想,沒有善,就沒有惡,反之亦然。
為了弄清楚這個問題,她請教了不少人,也讀了不少書,終于有一日,在一位名家的自祭文中讀到一句話:死去何所在,托體同山阿。
她似乎對生死一事有了新的看法。
殷元洮只有一個。
億萬丈紅塵翻湧之中,她只做一次周涼茵,她此生也只有一個小娘,即使她像司翎蘿那樣不顧一切去救人,那救回來的也不一定是殷元洮。殘酷的地方在于,她們只有這一次的緣分。
從那以後,她就不再執着于複生殷元洮。
這段緣分就是手掌撥水,最終必要流逝的。
司翎蘿勉強救活了荊夜玉,讓她的魂體在一個嬰孩軀體裏長大,一直到了現在,十八年過去,眼前的紹芒可還是那個慈悲為懷、為世間一切苦厄悲痛的荊夜玉?
這讓周扶疏有些不解。
司翎蘿愛的是什麽?
當時的荊夜玉博愛世人,甚至不惜為凡人命運而反抗神君,那麽現在的紹芒呢?
她野心勃勃,面熱心冷,不幹己事則三緘其口。和荊夜玉的嫉惡如仇完全不同。
司翎蘿愛的究竟是什麽?
她試着想了想,假如殷元洮複活,卻對她佯佯不睬,她一定不會再愛她。
她愛的是那個保護她的殷元洮。
有時候周扶疏自己也不清楚,她和司翎蘿究竟誰對誰錯。
紹芒見她神色迷惘,出聲提醒:“你來應該有事要說吧。”
周扶疏回神,放下水杯,雙眼瑩淨,“我來,是給你出主意的。”
紹芒冷笑:“我承受不起。”
周扶疏勸道:“還沒聽到我的主意呢,怎麽就否定我了。”
紹芒細思一陣,道:“你為我出主意,難道不怕得罪荊宗主?”
周扶疏道:“我這麽做,自然有我的道理嘛。”
紹芒挑眉:“說來聽聽。”
周扶疏道:“禁地的那個怪物,你可以把她帶出來,哦對了,裏面還有褚含英的屍體,她是妖族,魂體和屍身結合,修為絲毫不損,可是一大助力。”
紹芒皺眉:“禁地?”
周扶疏擡手在桌面敲了敲,嫩紅的指甲在夜裏也格外鮮明,“我知道,這些天鬧了一下,禁地肯定會嚴加防守,但我會幫你的,屆時褚含英的屍身、旱妖、水沫、邪祟,我一個都不要。”
紹芒震驚:“你就不怕荊宗主殺了你?”
周扶疏微微笑道:“殺我?我怕死嗎?我只是……算了,你不懂。”
紹芒斂眸,瞧着她的面色,忽地想到什麽。
在膚施城時,她就猜測周扶疏有什麽把柄落在荊晚沐手上了,現在想來,周扶疏倒真算不上是貪財貪寶的人。
能牽制住她的……難道是殷元洮?
紹芒正色,出聲道:“周扶疏,殷元洮已經死了。”
周扶疏無所在意:“我知道。”
紹芒道:“我的意思是,她卻是被荊夜玉救活過,還成了陸月蓮的徒弟,但你在厭次城把她殺了。”
莺蝶飛歇,蟲聲不絕,花香穿榭,花影倚園。
天色冷清,璇衡仙府終于還是有些冷意襲來。
紹芒試着預測,周扶疏會是什麽反應。
但一盞茶的時候過去,周扶疏面色不變,笑意吟吟:“是啊,我知道呢。”
這讓紹芒驚得無法回話。
周扶疏此人心機之深無法猜透,可恨她面上看去如此淡雅明淨,像為但行好事的仙子。
“我可能沒有表達清楚。我的意思是,你想要找的人,她死了。”
周扶疏不以為意:“我知道。你說的是殷元洮,也就是陸月蓮後來的徒弟,她被我殺了,就在厭次城葑家。”
紹芒有一瞬間懷疑自己聽不懂人話了,“你說什麽?”
周扶疏以誠相待,“我說的是真的。你肯定要問我為什麽,其實也沒什麽,我自認為做了正确的事。她不是殷元洮。或者說她是殷元洮,但不是我的殷元洮。”
紹芒不明白這是什麽道理,“她是不是殷元洮有什麽要緊,難道她千辛萬苦得到重活的機會,就是為了扮演你心中的殷元洮?”
周扶疏笑着說她不懂。
在她見到複生後的殷元洮時,第一眼看到她身上飄飄的仙氣。
那種歷經磨難後的平和,像齒雨城的天氣一樣讓人煩躁。
那樣波瀾不驚的容色讓她傷心。
她知道殷元洮再也回不來了,所以殺了她。
紹芒驚道:“我修行之路尚且沒走到頭,說出的話不會很有建設性,但一個人能複生,只能說明她今世命不該絕,你怎麽能……濫殺無辜!”
周扶疏盯着她的雙目,從她眼底看到了久違的、對生命的憐惜。
她還為自己辯解:“倘若是真的殷元洮,那她今世就是與我的緣分,可她被陸月蓮教壞了,對我很冷漠,也不是冷漠,就好像對待一個平常的人,我不喜歡,我想要的不是這樣的她。她既斷了和我的緣分,那就該死了。”
紹芒突然覺得困惑:“你當真是瘋了。”
周扶疏也道:“我還以為你要和我說什麽秘密,原來是這個。真沒趣。我們還是說正事吧,你願不願意跟我合作,一起去闖禁地。”
紹芒不解。
這怎麽能是小事。
她原以為殷元洮對周扶疏而言是如刀刻痕的存在,可三言兩語之間,她就知道周扶疏的冷漠。
“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她甚至都不願再探究,究竟是什麽人能成為周扶疏的軟肋。
周扶疏頓了頓,“明明你之前還挺有興趣的……就為了殷元洮嗎?”
她道:“翎蘿不也一樣?她和你的緣分止于一百年前,若不是她想強行讓你複生,你現在哪裏用得着再嘗人世之苦?她不也是逆天而行,只為全一己私欲?”
紹芒道:“你怎知我不想活?我只是不想再以荊夜玉的身份而活,有師姐在,我怎麽都願意活下去的。”
周扶疏蹙眉:“怎麽會這樣想?那你認為你還是荊夜玉嗎?或者,翎蘿愛你還是愛荊夜玉?荊夜玉博愛柔情,你冷漠自私,你和她完全不同,翎蘿難道會愛上這樣兩個不同的人?非要深究,我們豈不是都不好過。”
紹芒不知如何反駁她,但卻清楚地知道,她的話一定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