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你怕我了嗎
你怕我了嗎。
紹芒對她說的這些事極其陌生,她不敢相信自己曾經是這樣仗義的人。
讓她接受這樣的過去,艱難程度不亞于小黃成為修真界下一任仙首。
“聽起來,陸月蓮不像願意參與這些的人,即便我們找到了她,恐怕作用也不大。”
紹芒做了最壞的打算。
她說的不無道理,司翎蘿也想過可能會是這種結果,然而除此之外,再沒有更好的辦法。
這幾日她一直心神不寧,近三十年來,她再沒這樣過。
“荊晚沐沒有找過你嗎?”
紹芒搖頭:“我也一直納悶,她只在我夢海中出現過一次,再沒有現過身,今日我和寶鳶仙子去宗府,她也只是不痛不癢訓了袁恒駒,又和寶鳶仙子說了幾句場面話,無視了我,我也不知她要做什麽。”
滿院薔薇如雪,微風陣陣,寝院四周樹木挺拔,葉密如網,一顆星都掉不下來,隔住了月光,整座院落顯得幽靜黑沉,如同陷入一張黑網之中。
司翎蘿神傷片刻,道:“實在不成,我們就用靈盤。”
紹芒下意識摸了摸胸前,才想起靈盤早已收起來。
“這怎麽成,即便荊晚沐計謀得逞,我們最慘也不過是丢掉性命,可一旦用靈盤探命,反噬自身,那豈非得不償失。”
她的态度很堅決,司翎蘿不想惹她多心,将剩下的話原封不動咽下肚去,依着紹芒的說法,準備走一步看一步。
又連着上了十來天的課,學院再也沒人敢遲到早退,就連雲寶鳶也按時按點。
袁恒駒理所當然認為這是自己的威嚴起了作用,上課的聲音越發洪亮了。
這一日,他講到‘補天’與‘創世’,底下的學員各個精神抖擻,想聽聽他的高見,但他卻模糊搪塞過去,并未展開深入講解。
下課後,幾波人聚在一處讨論起來。
若是往常,幾人早早就離開了,但最近情況特殊,宗府一直在查禁地的事,這些學員也算神通廣大,總是能打聽到新消息,紹芒和司翎蘿略一合計,很默契地開始留堂,果然不負所望,聽來不少小道消息。
比如某位劍修盜竊被抓,苦主要求賠償自己價值一百靈石的靈草,在那劍修身上搜了一圈,只找到一塊黯淡無光的下品靈石,大家終于明白,劍修是真的窮。
這些雞鳴狗盜的消息數不勝數,其中偶爾也會夾雜一些真實可靠的線索。
例如禁地一事有了進展,袁恒駒正在布局抓人;袁恒駒安排在雲霄派的關系戶要回來探親了,還帶了個生臉的女仙。
回到寝院後,幾人同桌商議。
殷彩很确信:“回來探親的是甄麗冰。”
雲寶鳶挑眉戲谑:“看不出來啊,你對着這些關系戶還挺了解的。”
殷彩面色平淡:“她是掌門的徒弟,我師尊和掌門關系親厚,我們自然見面多些。唔……她對紹芒意見很大,這次回來,恐怕要找麻煩了。”
紹芒茫然:“我并不認得她。”
殷彩點頭:“她也不怎麽熟悉你。”
雲寶鳶聽糊塗了,“既然這個甄麗冰不熟悉紹芒,那哪來的偏見呢?”
殷彩輕輕歪頭,思索一陣,道:“這……我師尊說,石頭縫裏蹦出來的、無父無母、無因無果的,除了孫悟空,就是成見二字。”
雲寶鳶原本懶懶搭在桌上,聞言立時坐端正了。
這話真的……就像少不經事時看過的話本,那些話本在結尾上價值時就會用這個句式。
乍一聽還挺有哲理的。
她不禁對宋婉敘肅然起敬:“以前總以為你師尊和我一樣,都是繡花枕頭,沒料到她還是個會說話的繡花枕頭。”
殷彩很嚴肅地道:“師尊見識廣博。”
雲寶鳶盯了她一會兒,忍不住發笑,擺手相勸:“別開玩笑了。”
殷彩無奈,只能由着她發笑。但宋婉敘在她心中的形象更偉岸了。師尊說過,真正的強者都是在流言蜚語和無數否定中大放異彩的。
等雲寶鳶笑完,才談起正事,“禁地這件事好奇怪,既然是禁地,裏面肯定有些見不得人的秘密,璇衡宗還這麽淡定?”
殷彩想了想,道:“雖說是修真界四大名門,但璇衡宗于我們幾派一直都是壓制的,即便真有什麽不好的事流傳出來,難道誰還能殺進齒雨城,推倒璇衡宗嗎?”
紹芒微微一笑,“這不就是袁恒駒的‘補天’與‘創世’對上了?璇衡宗若真的多行不義,世人難道要幫助修正璇衡宗?不應該……自立為尊嗎?”
這片天破成這樣,那還補什麽,另立一處天地豈不更好?
一時間,幾人面色各異。
殷彩想了想,道:“你說的有理,我很久沒這麽害怕被滅門了。”
雲寶鳶壓低聲音:“這話咱們私底下說說就好,千萬別講給別人,不然下一次我們圍桌夜話的場所就是地府了。”
紹芒仍舊溫聲笑着,道:“莫怕,我只是見大家興致不高,說兩句調解氣氛的話罷了。”
雲寶鳶道:“……所以袁恒駒說要月考,考什麽?”
對面三人齊齊搖頭。
司翎蘿道:“左不過就是那一百本書上的知識。”
雲寶鳶無奈道:“你聽聽你這話,不覺得殘酷嗎?那可是一百本書!”
雲寶鳶不得已,又拿出紛纭鏡,在集訊區求助。
這一夜安穩度過。
突如其來的月考讓所有人膽戰心驚。
袁恒駒發現衆學員上課更加認真,又當是自己的威壓在起作用,更加拿派頭了。
之前還有人圍在一起說他壞話,但因為月考,也都懶得扯這些。
紹芒則是秉持着一貫的态度,低調查事。
但殷彩是個極品烏鴉嘴,月考前一日,袁恒駒竟然真的派人來請她。
恐怕真正想見她的,另有其人。
甄麗冰與她同為雲霄派女修,躲是躲不過的,她也沒想着躲。
到了宗府時,袁恒駒不在,藏書室只有一位紅衣女仙。
紹芒看到她的臂甲上印着雲霄派的圖騰,推測出此人便是甄麗冰。
行了內門的禮儀,喚了聲‘甄師姐’。
甄麗冰臉色稍變,皺眉問:“你認得我?”
紹芒點頭。
甄麗冰後知後覺才知道原因,懊惱地按住臂甲上的圖騰,又覺得自己像驚弓之鳥,太不穩重,又将手放下,拿捏主人做派,清了清嗓道:“我二叔沒工夫見你,是我請你來的。”
紹芒颔首不語。
她總不能說早有預料。
甄麗冰繞到桌案前,道:“我這兒有些經卷要抄,你也知道,我只是來探親,在這兒待不了多久。”
言外之意就是讓要吩咐紹芒幫她抄錄經卷。
紹芒道:“甄師姐是宗府裏的貴人,還怕找不到抄經的人嗎?”
甄麗冰毫不掩飾,笑不達眼底:“我就要你抄。”
紹芒了然,“可明日是月考,還不知要怎麽考,我理應看看書才對。”
甄麗冰挑眉:“你還用看書嗎?掌門無數次誇贊你過目不忘,想必那些書目你都爛熟于心。”
紹芒面不改色:“這倒是實話。”
甄麗冰噎了一下。
紹芒道:“不過我還是不能抄,甄師姐,唯有自己動手,功德才會在你頭上。”
甄麗冰面色冷厲,也不裝和善,意有所指地道:“你急着回去看你師姐嗎?”
紹芒微微一頓:“甄師姐說得哪裏話。”
甄麗冰起身走到她跟前,“我說的什麽話,你比誰都清楚。你以為你們那些髒事無人知道嗎?修行三餘年,我未見誰家的師姐師妹是能——”
紹芒微驚,面上維持着體面,語聲淡漠了些:“可能是甄師姐見識少。”
甄麗冰冷眼看着她不為所動的模樣,心裏的恨快要壓不住。
她确實讨厭紹芒。
三年前,她初出璇衡宗,下山時往碧雨城的方向走,對未來的修行之路滿懷希冀,盼着能找到一個好仙門,遇到一位好師尊,從此并肩作戰,降妖除魔。
念什麽來什麽,她果然就遇到妖獸了。
如今天下沒有妖,也沒有魔,作亂人間的也只是一些精怪妖獸,她遇到的是一只妖獸。
可恨她運氣不好,遇上的還是一個道行較深的妖獸。
她敵不過。
但這也不丢人。
她才十五歲,劍還沒使明白,面對妖獸會退縮,這是很正常的。
盡管當時……那個妖獸一手一個凡人,要往嘴裏塞。
她能跑掉已經很不易了,怎麽還有餘力去救凡人呢。
這麽安慰着自己,她就心安理得地跑了。
萬萬沒想到,有一個凡人女娘現身,斬了妖獸,救了那兩個凡人。
那女娘身手夭矯,出劍利落,神情堅毅,若非手裏那是把凡劍,甄麗冰都要以為她是哪家的女仙。
她躲在暗處,癡迷地看着。
最終,那女娘将兩個凡人救下,殺了妖獸。
此事對甄麗冰打擊極大。
其實如果當時紹芒也被妖獸打的落荒而逃,她們或許可以搭夥逃命,但紹芒贏了,這件事就完全不同。
在甄麗冰看來,紹芒的挺身而出是對她的判罪。
仿佛有個看不見的人一直在指責她,為何同樣是十五歲,別人就能義勇向前,你卻逃之夭夭?別人能大獲全勝,你卻毫無還手之力?
問題出在哪兒?
盡管從未有人真的指責她,紹芒甚至都沒看到她,可她就是恨。
她幼時一直以為自己是善良的人,可紹芒的出現扭轉了她對自己的認知,她難道真的是一個只顧自己的膽小之徒?
天下這麽多不平之事,為何偏偏讓她和紹芒遇到一起,偏生兩人所選之道截然不同,可見她與紹芒注定是死敵。
然而這些話若讓紹芒聽到,只會無言以對。她壓跟不知道自己和甄麗冰還有這一段前情,當日救下摩芸父女時,她根本不知甄麗冰也在場。
即便知道,她也不可能指點什麽,在她看來,遇到妖邪精怪,能救就救,不能救就走,人之常理罷了,她做不到的事,自有能做到的人去做,人無完人,安己才能助人。
這三年來,此事一直萦繞在甄麗冰心頭,從未散去。
而這樣不安穩的三年,都因紹芒而起。
她逼近幾分,勝券在握般道:“等修真學院事畢,你和司翎蘿最好不要再回雲霄派,否則,身敗名裂的滋味你就要嘗一嘗了。我不管司翎蘿和掌門之間有何情誼,誰讓她跟你在一起。”
她最後像是為紹芒和司翎蘿二人寫命,說道:“你等着看吧。”
直到這裏,紹芒對她仍然一無所知。
她當下覺得冤,但明擺着甄麗冰對她已經是恨之入骨,她也不存什麽求和之心,只道:“若是甄師姐沒見到同門情意深厚的,那或許可以從自己身上找問題,我們杏園一向都是這樣的。”
甄麗冰冷笑,不再理她,而是對門口的随侍道:“找張書桌來,讓紹芒仙子抄經。”
紹芒挑起一邊的眉,竟真的聽她指示,挽袖收劍,準備抄寫了。
天色已暗,司翎蘿還沒等到紹芒歸來,心裏不安,一直在寝院外徘徊。
熟料文寅突然到訪,面色谄媚,朝她道:“師妹,你在等人嗎?”
司翎蘿不像紹芒一樣好脾氣,不予理會,轉身往院中走。
文寅聲音幽幽:“我是來向師妹傳信的,師妹可知道禁地之事?袁宗師懷疑紹芒,從雲霄派來的那位甄師妹也對紹芒不太信任,明日一早,甄麗冰會诓紹芒去北山印證,若發現她闖了禁地,後果可是……”
話到這裏,他不往下說了。
司翎蘿果然如他所料轉過身來。
“我見你和紹芒關系匪淺,肯定不忍心她被送上絕路,你還是去北山的螢林中截人吧,莫讓紹芒師妹白白送了命。”
星月黯然,司翎蘿擡眼看着他。
抄完經卷,紹芒正要道別,甄麗冰還不滿意,随手挑着看了兩頁,指揮随侍道:“帶着她去換身衣裳,我要去北山螢林夜練,讓她陪我去。”
紹芒道:“我穿這身也可以夜練。”
甄麗冰不管她,執意讓人帶她去了偏殿。
她甫一進門,随侍便将門扣上。
紹芒也沒在屋內看到更換的衣裳。
想來更衣只是個由頭,甄麗冰在外間有事要辦,特意支開了她。
想到此處,紹芒就不急着出去了。
她倒想看看甄麗冰要做什麽。
大約雞下個蛋的時候,外頭有些響動,但門口随侍仍然沒出聲。
紹芒心想,她還是在這兒坐些時候,不急着出去,省的一直看着甄麗冰心煩,對她的眼睛不好。
手邊一只精巧的瓷杯,她習慣性要拿在手邊端詳,又想起這是袁恒駒的地界,就又收回了手。
這麽一來,她連椅子都不想坐了,起身走到窗邊,準備開窗看看外頭的天。
正是此時,她放在符中的靈盤毫無預兆地飛撲出來,激動的模樣就像是虞绾見了靈石。
從拿到靈盤到現在,她從未見它有如此大的反應,哪怕是在厭次城見到湯環玳時,也只發了會兒光便了事了。
許久沒用它,它怎麽變得如此高調。
紹芒深谙財不外露之理,将靈盤抓回來。
靈盤卻不受她控制,使力掙脫。
紹芒也是這時才知道,靈盤還有變大變小的本事。
它竟然把自己縮成小小一點,在紹芒驚愕的視線下,從窗縫中飛了出去。
這讓紹芒剎然無措,尤其是當外面傳來一聲低呼時,她緊張的同時又想認命。
善了個哉的。
以一種生死攸關的速度開了窗,正欲動手收回靈盤,不曾想外面的人……是熟臉。
紹芒看了看四腳朝天的文寅,眉頭立即皺起,十分敗興。
靈盤已經不知道飛去何處,看文寅茫然的深情,也不像發現什麽的模樣。
文寅雙手撐地,慢慢起身,臉色一如既往的猥瑣:“讓師妹見笑了。”
紹芒道:“這麽晚了,師兄怎麽來了宗府。”
袁恒駒不在,他來找的是甄麗冰。
文寅笑道:“我來向袁宗師請教些修術之事,不過袁宗師不在,我還是改日再來吧。”
紹芒了然點頭。
文寅急急作別,走到廊道盡頭時突然回頭看了一眼,面帶笑意,兩只眼中寒光畢現。
但當紹芒再次看去時,文寅又一副任人欺辱的寒碜狀。
紹芒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
但此時她已經沒有心情去管文寅的事,靈盤不知飛去何處了……
她正愁的沒法,豈料靈盤驀然出現,在窗臺上匍匐而來。
紹芒微微嘆息,伸手過去。
靈盤很上道,躍起來落在她掌心。
她四處看了看,見無人看這邊,便将窗子關好。
若靈盤能化形,紹芒一定讓它知道,調皮也是要分場合的。
只不過靈盤完全不知自己的行為多危險,在紹芒掌心恢複原狀,灼燙不已。
紹芒感覺到後,心中的不滿消失殆盡,愕然道:“你在文寅身上發現了什麽?”
靈盤跳到半空。
紹芒施法讀它發出的靈文。
【食靈符】
承:司翎蘿。
禦:鬼煞法護,移花接木。
看完後,紹芒将靈盤收了回來,心神驚悸。
顧名思義,這張符要用來吸食司翎蘿的靈力。
按照靈盤所述,這張符的受益者是文寅。
難道他和師姐有過節?
紹芒憂心不止。
文寅深夜來見甄麗冰,而甄麗冰又莫名要帶她去北山螢林中夜練……
這兩人竟然把主意打到師姐頭上了。
紹芒不禁回想起甄麗冰方才說的一番話。
她不知為何,俨然一副要置人于死地的做派。
這個人留着是個禍患。
不行,她得想個辦法。
食靈符麽。
思索片息,紹芒将目光放在手中的靈盤上。
她在雲霄派這三年,除去劍術修行外,符術也不算墊底。
那就,讓心懷不軌的人自食其果。
甄麗冰估摸着時候差不多了,吩咐人領紹芒出了內殿。
她對将要做的事胸有成竹,神色清傲,看到紹芒身上的裝束未變,随意問了句:“虞宗師沒教過你嗎,夜練穿成這樣不合适吧?”
紹芒比她略高些,垂眸瞧着她,神色不辯:“教過的,不過師尊沒教我随時帶一身夜練的衣裳,免不得要掃甄師姐的興了。”
甄麗冰目光幽冷,瞥了她一眼,吩咐道:“你愛怎麽穿就怎麽穿。”
出宗府的路上暢通無阻。
紹芒一直斂色沉默,并未出聲,跟在甄麗冰身後。
北山離宗府并不遠,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
螢林中到處都是螢火蟲,遠處看上去十分幽幻,步入其中時與螢火蟲擦身而過,螢火冰冷,紹芒淡淡看着甄麗冰的背影。
甄麗冰光是幻想接下來發生的事,就已經忍不住笑意。
快要走到螢林中心時,她出聲道:“若非我去找二叔幫忙,以你的身份,怎麽能有機會在螢林夜練。”
話說出去,遲遲沒有回應。
森冷的熒光如浪翻湧。
甄麗冰腳步頓住。“紹芒?”
夜風擦耳,沒有回應。
艱難回身往後看。
螢火紛飛,三個随侍全都消失不見。一同消失的……還有紹芒。
甄麗冰立刻拔劍,警惕地環視四周,強作鎮定:“紹芒!別跟我搞鬼,否則我饒不了你!”
仍然……沒有回應。
螢林常年潮濕,密林覆蓋,地面曬不到陽光,蟲蛇無數。
風中好像摻雜着蟒蛇滑行的沙沙聲。
甄麗冰心中是懼怕的,但一想到接下來的計劃,她便找出一顆夜明珠,冷冷朝四周看。
“你若立即現身,我就當玩鬧,若遲一分,我只能去找二叔了。”
這句話只有藏在潮濕泥土中的蟲蛇聽到了,随之而來的是刺耳的咯咯叫聲。
甄麗冰自然不會怕這些,但此情此景,她若說一絲緊張都沒有,那也是騙人的。
她心裏存着一點希冀,紹芒那樣死守禮數的人,不可能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消失。
摩芸父女騙她那麽慘,她還不是用了三年之久才說服自己放下那所謂的‘救命之恩’。
會不會是她沒注意到,紹芒和她的三個随侍不慎被蟒蛇拖走了?
不可能,來之前她已經吩咐人清理過了。
她慢慢往回走。
突然間,前方的樹後人影微動。
她緊繃的面色好看了些,冷然吩咐:“紹芒,快出來,少在那裏裝神弄鬼!”
片刻後,林間濕冷的風慢下來,樹後走出一個人。
看清此人的面貌,甄麗冰臉色驟變。
“怎麽是你?”
文寅亦驚,“仙子,紹芒不見了嗎?司翎蘿……我跟丢了。”
先前他還怕自己搞砸了此事,會被甄麗冰吊起來虐打,但看她也把紹芒丢了,心裏的忐忑瞬間平複,勉強擠出一點微笑。
“沒用的東西!”甄麗冰氣急敗壞,“連一個沒有修為的人都制服不了嗎?”
文寅辯解:“這也不能怪我,實在是司翎蘿狡猾,我們一同進的螢林,可她半路就不見了,我只好在這裏等待。”
甄麗冰怒氣沖沖,上前将他踹倒在地:“給了你一堆的符和藥,為何不用?留着當傳家寶嗎!”
文寅也是真的賤,即便這樣也不生氣,撐着爛泥半支起身,解釋道:“我懷疑司翎蘿早有準備。”
甄麗冰有些心急,憤憤看他一眼,內心七上八下。
這是最好的時機,要想對付紹芒,此刻便是天時地利人和。
她不但要讓紹芒修行路斷,還要讓她嘗嘗生不如死的痛苦。既然她愛司翎蘿,那司翎蘿就得死。
以最殘忍的方式去死。
螢林實在不是個适合談事的地方,即便有夜明珠的光華覆蓋,當那森冷的風吹過時,仍然讓人脊柱發涼,仿佛下一刻就有鬼怪現身。
文寅不禁打了個哆嗦,開始懷疑今夜的冒險,“仙子,我看那個司翎蘿就是個很普通的女修,沒什麽特別的,她那點微薄的靈力真能讓人不死不滅?”
甄麗冰聞言,氣不打一處來,“荊宗主和我二叔都是這麽說的,你不信我也罷,難道還不信荊宗主?”
文寅讨好一笑:“那自然是信的,可這多少有些懸,修了一百年還這樣弱,她的靈力怎麽會有那般奇效呢,若我們竹籃打水……得不償失啊。”
甄麗冰冷聲斥道:“用不着你提醒我。”
她自己清楚,為了今夜,她已經等了三年多,若能達成心中所願,哪怕和紹芒一起死,她也在所不惜。
文寅還是不放心:“荊宗主為何這麽确信呢?”
甄麗冰見他有退縮之意,便道:“我二叔說過,一百年前,修真界有位女仙飛升,但不知因何又堕了神籍,死前為司翎蘿發了神願。司翎蘿此生身魂不損,發膚不傷,若能吸食她的靈力,那還修什麽刀槍不入之身?”
文寅再一次心動,“可這麽好的事,仙子怎麽權讓給我……”
甄麗冰咬牙,“管那麽多作甚,貪心不足。”
她自有用意。
紹芒如此輕視文寅,她偏要讓這樣一個上不得臺面的人去奪司翎蘿的命,對于紹芒而言,便是不能承受之重。
她痛苦了三年,紹芒難道只需要付出性命就能抹平嗎?
她補充一句:“我勸你識相一點,別再問東問西,機會可只有這一次。不然你以為這張食靈符從何而來?”
聽聞此言,文寅都大吃一驚,“竟是袁宗師?”
甄麗冰眉目猙獰:“當然!二叔修行百年,至今也沒有金剛不壞之身,司翎蘿這樣的女仙卻有,他不忿是人之常情啊,禁地之事是天賜機緣,他一心要将此事落在司翎蘿頭上,好名正言順地……”
“行了,螢林中迷網重重,她們二人從未來過,一定走不出去,先找到人再說!”
文寅瞧了她一眼,默默爬起來。
兩人便在螢林中找人。
這個地方是北山禁地與璇衡仙府的隔絕處,廣袤潮濕,蟲蛇伏地,怪異多端。
光看此地便能知道璇衡仙府內的奇山幻海。
所有散修都寧肯死在璇衡仙府。
文寅也不例外。
他的修行之路十分坎坷,十年之間沒有一個宗師願意收他,這期間璇衡宗招生兩回,他連山門都沒進。
每每要放棄時,只要想到還有璇衡仙府這樣的修仙之地,他便重新振奮起來。
即便死,他也要以璇衡宗弟子的身份死去。
此番若非修真學院招生,他壓跟不可能有機會進入璇衡仙府。
他永遠不會忘記,入山的那個傍晚,彩鳳齊鳴,麋鹿呦呦,齊聚山口歡迎他的到來。
據說琴音是荊宗主所奏。
那當然是來歡迎他的異景。
除去他,誰還為璇衡仙府付出了十年光陰?
除去他,誰還配這樣隆重風采?
只有他。
他要留在璇衡宗。
既然修為無法提升,那就得走捷徑。
誰也不能阻止他!
一想到這些,文寅就興奮起來,查看地更加仔細。
然而半個時辰過去,遍尋無果。
甄麗冰面色晦暗,怒色濃重,“你到底把人帶來了沒有!”
文寅連忙道:“真的帶來了,我親眼看到她進了螢林,跟了她半路。”
甄麗冰道:“那現在人呢?還能憑空消失了不成!”
文寅想了一下,提出一個十分大膽的建議,“仙子,那張食靈符……不是已經寫了她的名字嗎?我們驅動這張符,她就算是在地底下,也能被我們找到。”
乍一聽是個好主意,但……
甄麗冰道:“若是紹芒看不到,我就不太高興了。”
文寅道:“這有何難,您不是有紛纭鏡嗎,用紛纭鏡照下這段過程,找到紹芒後放給她看,不也是一樣的?”
此言不無道理。
甄麗冰略微思索一陣,應了下來。
文寅将那張符取出,目露精光,死死盯着甄麗冰施法。
他最喜歡和這些虛僞之徒打交道了。
甄麗冰完全可以自己享用那些靈力,但是她自诩正派清流,不願用這樣的下作辦法提升修為。
她什麽壞事都做了,但還自認清流,這才是打動文寅的地方。
有便宜不占,等着神仙為他發神願嗎?
反正司翎蘿也用不好這般得天獨厚的恩賜。
食靈符的威力比尋常的符篆要強上許多,只不過螢林高樹覆蓋,螢火紛飛,即便是食靈符的動靜這樣大,也不會讓人輕易發現。
驅動符咒的那一瞬間,她內心不知有多快意。多年來的屈辱與痛恨…今日便要一雪前恥。
她未來照樣是天之嬌女,至于紹芒,不但要失去至愛,還要被認作闖禁地的惡徒,從此在修真界除名。
文寅眼裏的貪心和她快意的笑都帶着邪意。
當食靈符辟開時,靈光大顯,将二人面上的表情照的一清二楚。
而這個怪異的景象一直維持到食靈符啓動時。
甄麗冰正奇怪,為何食靈符不去找司翎蘿的藏身之處,可當她望向食靈大陣時,赫然發現,原本寫着司翎蘿的地方……換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個巨大的食字壓向她,她登時被赤光捆縛,渾身一輕,仿佛所有的靈力都不屬于自己。
她驚恐地瞪大雙眼,朝着文寅艱難道:“快!燒了這張符!”
這張符被人改過了!
文寅先是一愣,接着發現自己也被一道輕盈的靈力托舉起來,與甄麗冰平齊。
他正準備施法燒掉空中靈力澎湃的食靈符,可當食靈符開始作用,甄麗冰身上的靈力往他身上渡時,他的動作停下了。
這才是屬于修行者的靈力。
仿佛骨肉都被清洗一般,他沉迷其中。
甄麗冰感受到身上的靈力在迅速流失,怒瞪着文寅,看到他那張惡心的臉,直欲作嘔,她的靈力怎麽能給這樣的人!
可是她已經說不出話來。
她沒有想過,即便她單方面與紹芒結了深仇大恨,那司翎蘿又何其無辜,她自食其果被吸食靈力都無法忍受,司翎蘿豈非比她更甚。
一定是紹芒!
難怪她突然消失在半路,一定是早有預謀!
紹芒又害了她一次!
甄麗冰憤恨至極,可渾身的力氣随着靈力一同消失,連喘息都是困難的。
她好恨,為什麽到頭來死的是她!
明明她已經安排好一切,等到明日,紹芒會失去至愛,被當成闖禁地的惡徒關入煅爐,明明她已經要贏了!
甄麗冰完全不知,她要謀殺的人正在樹後看着這一切。
從文寅勸她來螢林時,司翎蘿就已經心存警惕,只是擔憂紹芒,這才來到此處一探。盡管她從不認為甄麗冰能對紹芒怎麽樣。
若她想,她有千萬種法子可以脫身。
然而她怎麽也沒想到,這兩人籌謀至此,最終竟是這樣的結果。
當甄麗冰獨自出現時,司翎蘿就已經确定紹芒脫險了。
她留下來只是想知道更多。
荊晚沐究竟想做什麽還不得而知,或許能從甄麗冰這裏得到一些線索。
但現在甄麗冰已經被折磨到半死不活。
靈力耗盡和被人吸食是兩碼事。
若是耗盡,還能養。
但若是吸食,那便如同生人取血,結果只有一個死字。
她沒料到甄麗冰會做出這種事來,因此看她當下慘狀時也未生憐憫,只是這些靈力讓文寅這等小人吸食,也算是糟蹋了。
她正惋惜着,食靈大陣的光華已經逐漸暗淡下去,要結束了。
甄麗冰掉下地時,一頭白發,皺紋橫生,瞬間成為一具衰老的死屍。
而此時,食靈大陣還未結束。
吸食靈力的文寅滿面春光,笑意扭曲。他極其滿足,即便甄麗冰的靈力不能讓他不死不滅,但也效用極大。
當他想穩穩落地時,大陣中異光乍現,生出千萬金絲,将他裹成繭,緊接着……絞成一攤爛泥。
速度快到連慘叫聲都沒來得及發出,司翎蘿只看到他驚恐地眼神和殘留在面上的笑意。
如此變故,饒是司翎蘿再鎮定也要疑心了。
這張符改的極好,若不驅動,完全看不出被修改的痕跡,原先的咒法不知是什麽,但一般食靈符的咒法分兩步,一承二禦,但這張卻将禦字訣改成了殺字訣。
等殺陣消去時,司翎蘿勉強看到食靈符的靈文:
【食靈符】
承:甄麗冰。
殺:月滿則虧,食靈則斃。
因此在食靈陣後又有殺字陣,文寅當時若是依照甄麗冰所言燒掉這張符,二人尚且能保全性命。
難道是……紹芒所為?
能将符文改的這樣神不知鬼不覺,除去筆法之外,必定有靈盤相助。
司翎蘿心想,她得去找紹芒。
得商量一下,這兩具屍體該怎麽辦?
就在她思考之時,林中忽然出現一個人。
司翎蘿展眼去看,見來人正是紹芒。
她的心神驀然被牽動,目不轉睛地看着紹芒的舉動。
只見她施法消除了食靈符的痕跡,冷淡地掃了一眼地上的屍體,便要不動聲色地離開。
司翎蘿出神地看着這個場景,吶然不動。
她沒注意到一條小蛇攀上手臂,等她發現時,小蛇吐着蛇信子,已經在她肩頭耀武揚威。
她面無表情地施法,将小蛇甩了出去,暗自松了口氣。
小蛇落地後懵了一瞬,遁地而逃。
這樣微弱的動靜,竟然驚動了紹芒。
司翎蘿沒來得及閃避,紹芒目光銳利朝這邊看過來,一個閃身到了她跟前。
四目相對,沉默半響。
紹芒眼中的冷漠退去八分,溫聲喚道:“師姐?”
司翎蘿被她看得腿軟,一下跌在地上。
紹芒連忙拉她起身,抱在懷裏,小聲問:“師姐在這裏啊。”
分明是句再尋常不過的話,司翎蘿卻聽的心顫。磕磕巴巴道:“我……路過。”
紹芒讓她靠在自己肩頭,輕輕提眉:“是嗎。”
司翎蘿聲音艱澀,“符是你改的?”
紹芒微微一笑,在幽冷的螢林中更顯寒郁,“是我改的,你怕我了嗎。”
司翎蘿搖頭,說道:“不怕。”
紹芒并不否認,摸了摸她的長發,往後退了些,二人面面相對,紹芒道:“那你吻我一下。”
司翎蘿聞聲,雙目微睜:“這是何意?”
紹芒道:“這樣我才能相信,你沒怕我。”
司翎蘿并不依:“你在看輕我。”
紹芒正要說什麽,卻聽見草叢中窸窸窣窣一陣。
原來方才被司翎蘿甩下去的小蛇叫了幫手。
兩條。
大蟒蛇。
司翎蘿瞬間把臉埋在紹芒懷裏。
“快走。”
紹芒恍然大悟。
原來她怕的是蛇。
好長好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