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都活不成
都活不成。
荒僻山頭上,周扶疏背靠在樹上,眼前一面水鏡,鏡中正是主夢中的故事。
她雖進不去,但對這裏面的人事爛熟于心,殺谷岚蹊的是東城屠夫家的女娘。
這女娘生不逢時,戰火紛飛的時節裏,她一心要修道成仙。
家裏就勸,“你成仙是不是為了拯救蒼生?”
這女娘沒好意思說,她成仙是為了俯視衆生。
但別人都将她想的這樣慈悲大義,她也就欣然受之。
家人又勸,“那你練點武術,将來豈不是也能拯救蒼生。”
這女娘聽了,覺得有理,就這麽幹巴巴學武術了。
在她看來,武術是大饅頭,仙術是清晨甘露,攪和攪和泡一泡也能一塊兒吃,常來豬肉鋪賒賬的酸儒先生管這個叫雅俗共賞。
她可以确定,自己一定生來不凡,否則對街的狗怎麽只咬她?
那是嫉妒,也是對不凡之人的朝拜。
家人發現她把牛角都鑽廢了,就又苦口婆心勸:“人人生來都是一樣的俗,真正不凡之人,不會出現在凡塵。”
這女娘就問了,“那歷劫不算嗎?”
“假若我真是個庸人,恰好我站到樓下,樓上的新婦就潑水下來?假若我真是庸人,排兩個時辰的隊去買包子,到我就賣光了?假若我真是庸人,大街上那麽多人,叫花子專門搶我的錢袋子?”
她說的頭頭是道,家人好面子,表面推搡着說‘你愛怎麽想怎麽想’,但深夜裏又點了油燈起身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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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姑娘聽起來真有點不同尋常,是不是得對她好點?
但這女娘少讀點書就知道了,她這情況,純粹是倒黴。
總之,屠戶家的女娘就這麽混成了一方俠客。
起先是和平的。
大家遇上事兒了找她幫忙,沒事兒的時候就在背後批評她。
過的其樂融融。
直到趙凡淵被關入大獄,街上流言四起,說君上失德,要斬大将軍,敵國虎視眈眈,她竟要殺了唯一能領軍打仗的将才。
說這些話的人中,有人的妻女被趙凡淵殘殺,有人的父親被趙凡淵當成下酒肉,但這一刻,他們就把這事忘了。
他們膽怯,縮着頸子為無惡不作的人打抱不平,想以此來證明自己在家國大事前是多麽深明大義。
屠戶家的女娘就被委以重任——刺殺無德的君上。
想來她這人真如自己所說的那麽不凡。
她來時,街坊四鄰都籌了錢財,她覺得不能委屈自己,就找了一個上等住處。
好巧不巧,住在了蘇目湘隔壁。
蘇目湘終歸不适合在朝堂上待,做事少了些仔細,至少在清理那些埋伏的弓箭手和殺手時,應該順帶檢查一下四周有沒有異樣。
可惜她沒有。
于是一整夜幹的事全讓屠戶家的女娘看了去,這女娘就誤以為君上真的在殘殺趙凡淵,要将大周推向深淵。
她盯着蘇目湘放松警惕時,就拿那把鋼刀,殺了蘇目湘。
緊接着,又在法場殺了谷岚蹊。
周扶疏看着覺得心情舒爽,這才是真正的惡。
她酷愛拆散有情人,喜歡看世人困苦難行,但卻從未勘破過真相,真正的惡是不分青紅皂白将一個人視為非死不可的存在,然後殺了她。
這種行為帶來的痛苦甚至是壯麗的。
周扶疏着迷地看着水鏡中的一切,覺得自己有所感悟。
她按下心底的狂喜,“紹芒,還不醒嗎?”
那把鋼刀殺的是谷岚蹊,紹芒意識醒轉,就能修妙樂鄉了。
她還得帶着旱妖去璇衡宗呢。
但是等待半天,司翎蘿就抱着紹芒,什麽也沒發生。
周扶疏的笑容終于凝滞了些許。
紹芒要是迷在妙樂鄉的身份中,再也不醒來……
于她倒沒什麽大礙,可荊晚沐一定要動氣。
到時她自己、以及她要保的,都活不成。
得想個辦法。
很快,她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這時,主夢中司翎蘿和摩芸已經打的不可開交,司翎蘿下的都是死手。
周扶疏看的欣慰。
措辭畢,她決定傳聲,但轉念一想,要是讓人截了豈非不好,還是用紛纭鏡傳訊較為妥當。
她待了會兒,讓臉上的笑沒那麽快意,才開始傳訊。
片息而已,對方已經接了訊。
周扶疏語氣惋惜:“大事不好啦,紹芒有可能醒不過來啦。她在主夢中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紹芒,完全把自己當成谷岚蹊了,你要不要過來救救人呢。”
“師尊。”
她将這兩個字嚼碎了重新吐出來一樣,那麽纏綿悱恻。
對面默然無聲,傳訊卻中斷了。
周扶疏望着紛纭鏡上的空白,笑意像燒開的燙水,在她臉上滾開了。
這時,水鏡中形勢有變。
靳羽只死了。
廖冰绮這個夢還怎麽繼續做下去?
若再不修複,半個時辰後,妙樂鄉就要塌陷,到時,荊晚沐失去的就不只是旱妖了。
她真是樂于看這些戲碼。
水鏡中沒有進展。
她繼續靠着樹,心情暢快,連妙樂鄉的惡風都不那麽讨厭了。
她自己不知道,這座山頭是她的妙樂鄉,由她心緒所化,看上去可不僅僅是荒涼,每根草都蒼勁兇惡,像是帶了毒一樣。
她閉上眼眯了片刻,頭頂壓着一片芭蕉葉那樣的陰影。
——來了。
她立即睜眼,起身拜過,“見過師尊。師尊來的真快,要是我,那可做不到呢。”
她對面的人玄衣黑發,頂骨優越,鼻額角陰影分明,眼裂長,眼尾走勢往上,能看出來,和紹芒是有幾分相似的。
都有一種為蒼生而死的慈悲清明。
好像與世獨立。
不知世人怎麽想,周扶疏一直覺得這是沒活明白的人才幹的事。
不過現在,師尊可已經醒悟了,知道人生在世,不能為蒼生,得為自己。
荊晚沐淡聲問:“涼茵,主夢是不是快塌了。”
這道嗓音與從前一般無二,讓人聽了如沐春風,像微風剪水,漣漪陣陣。
周扶疏年紀還小時,聽到這個聲音真的心潮澎湃,想把性命奉獻給對方,只是現在卻無此想法。
她道:“蘇目湘死了,對旱妖而言,意味着靳羽只又死了一次,她撐不住也在情理之中。”
荊晚沐聽了也沒說話,只望向水鏡中血快流盡的紹芒。
周扶疏道:“師尊,我不叫涼茵了,我改名了。”
荊晚沐終于肯看她,“改名?你的改名就是,看上了扶疏兩個字,就把原來叫這個名字的人殺了,自己頂上去?”
周扶疏微微一笑,“師尊又取笑我了。”
荊晚沐移開眼,面不改色,手已經掌着周扶疏的後腦,将人往自己跟前壓了壓,輕聲道:“你心急喚我來,是想讓我看看紹芒這時的慘狀,讓我傷心?涼茵,你總是傷為師的心。”
周扶疏臉色有變,遲遲無話。
荊晚沐的掌心貼在她腦後,微涼的觸感卻像一把刀,讓周扶疏目光閃避。
荊晚沐剛收她為徒時,她以為自己要飛黃騰達了,以為家門口那個算命的瞎子終于說準了一件事,她會光耀門楣。
可當她成為荊晚沐的徒弟,才知道這根本不是飛黃騰達,而是天降大劫。
那些過往,竟然連她這樣的人都會恐慌。
周扶疏定了定神,斂着眼皮:“師尊,紹芒算什麽,我怎麽會做這樣的事呢。師尊心系蒼生,又怎麽會因為紹芒而……”
荊晚沐打斷她,“我心記什麽,不用你講,你心裏想的誰,我知道。涼茵,懂事點吧。”
周扶疏默聲片刻。
荊晚沐收回手,視線又回到了水鏡上。
周扶疏注視着她,在她的臉上看到了深藏的不忍,終于覺得自己達成了目的,心底狂笑,她的魂魄都笑的顫動。
當一個壞事做絕的人有了軟肋,事情就會很有意思。
她不能一個人痛苦。
荊晚沐要比她還慘痛才是。
“是不是在主夢中受的傷,也是真實的?”
周扶疏語氣疼惜:“當然啦。她們三個可是身穿進主夢的,那夢中的一切無比真實,這一刀不至于要了紹芒的命,但要是她還不清醒,意識不到自己的身份,那事情可就難辦了,妙樂鄉塌了……旱妖不要緊,大不了再抓一只麽,可紹芒,紹芒只有一個啊,我都不忍心……”
荊晚沐淡色,“你的舌頭我不是沒拔過,你知道的,我不喜歡聽人說難聽的話。”
周扶疏仗着她此刻為紹芒頭疼,就小小挑釁一番:“紹芒可喜歡聽我說話了。”
荊晚沐涼涼看她一眼。
周扶疏識相閉嘴。
她也只是想氣氣荊晚沐,并不是對紹芒沒有信心。
說實話,紹芒這樣的人命不該絕。
然而,主夢已經有坍塌的預兆,畫面都不仔細了。
可紹芒仍然沒有要醒來的意思,身上的衣服被血染紅,臉色蒼白,唇上沒有血色,這時才能發現,她的身子這麽單薄,其實也是需要人保護的。
周扶疏心裏想着怎麽才能讓荊晚沐更難受一些,熟料轉頭卻看到荊晚沐手中醞起靈力。
……她想強行連接主夢?
那可不一定能成功呢。
反而有魂飛魄散的兇險。
周扶疏一臉憾色。
荊晚沐至今還沒有成為邪魔,是因為她心裏有一個地方是明亮的,她想着荊夜玉,哪怕歧途走到底,也能有回頭的一天。
周扶疏覺得可惜。
大家一起當光明正大的惡人不好嗎,半人半鬼有什麽意思。
她心思流轉間,沒看到水鏡中的紹芒動了,還出了聲。
“師姐……”
聽到這兩個字,司翎蘿已經将摩芸一掌拍出好遠,轉身去看紹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