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曠野之星
曠野之星
夜色微涼,蘭草葳蕤。
避過夜巡的弟子,紹芒與司翎蘿來到丹心峰署水池。
兩人鬼鬼祟祟如做賊,初衷是不願遇到熟人,不想多做解釋。
但無巧不成書,今夜在署水池值勤的是柏嫣。
六目相對。
柏嫣默默藏起啃了一半的醬肘子,嘴邊的醬汁都來不及擦。
“你們來泡署水?”
紹芒道:“是。”
一個‘是’字讓她說出了偷情被抓後不得不認的無奈感。
柏嫣讓開路:“裏面沒人,你們去吧。”
紹芒謝過,與司翎蘿低眉斂首地進去了。
柏嫣盯着她們兩人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又從袖子裏摸出醬肘子,豪放地吃起來。
溫了急匆匆趕來時,柏嫣已經吃完了一整個醬肘子,舀了一盆水在洗手。
溫了聞到油腥味,眉頭一抽,“沒見過拿上品靈石買醬肘子吃的,師尊知道又要說你。”
柏嫣道:“師尊說我,我愛聽。你想想,雲霄派五萬修士,誰能有我這麽幸運,每天見到掌門師尊,時不時被掌門師尊用戒尺抽手心。我簡直太享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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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了無聲,半響後,道:“還是您的境界高。”
柏嫣拿絲絹擦手,“那當然,不然怎麽是師姐呢。”
溫了朝着霧氣氤氲的署水池看去,“剛才來人了嗎?”
柏嫣沒心沒肺地點頭,“對呀,還是熟人呢。”
溫了的直覺極準,柏嫣還沒說來人是誰,她已經猜出來。
見她驀然斂眸不語,柏嫣道:“了了,我白天去跟人賭,聽了一件事。”
溫了正色:“師尊說過,私底下道人是非是不對的。”
柏嫣道:“跟紹芒有關哦。”
溫了低頭,捋了捋劍穗,“但偶爾說說并無大礙。”
柏嫣把她心裏那點事看的一清二楚,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道:“雲寶鳶好像盯上紹芒了。”
溫了道:“她不是纏着翎蘿師姐嗎?”
柏嫣便将之前那句話修改一遍:“好吧,是盯上她們倆了。”
溫了要說什麽,但話到嘴邊,原封不動咽下去。
柏嫣道:“你想想,她們一同去璇衡宗,在修真學院上課,也許會出門歷練,齊心協力降妖除怪,感情一日深于一日……”
溫了淡聲:“寶鳶仙子性情爽朗,與紹芒興趣相投,又與翎蘿師姐有舊,成為好友也是意料之中。”
柏嫣緊盯着她,想從她臉上看到別的情緒,但失敗了。
柏嫣不理解,“了了,我以為你會說,雲寶鳶身份高于我們,身家厚……”
溫了道:“這是事實,不用我說。”
柏嫣看了她一會兒,繼續洗手。
她很早就知道,紹芒是她永遠也追不上的人。
即使過去三年情勢有所變化,門派中不少人對紹芒言語中傷,但螞蟻的血怎麽可能淹沒鳳凰。
那一次,紹芒演劍輸給摩芸時,柏嫣也嘗試像戲文中演的那樣,在一個合适的時間出現,妄想撫慰紹芒那顆脆弱的心。
她懷着這樣的心情,挑了一個好天氣,帶着攢了好久的靈石,去了酒蕪苑。
只是,她遠遠看到了從峰頂演武臺下來的紹芒。
柏嫣在路口傻站了很久。
那日過後,她聽到別人說紹芒是昙花一現的庸才時,也不生氣了。
她想,紹芒收斂鋒芒自有用意,而她那樣的人,早晚會是修真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柏嫣就這樣回歸現實。
溫了不知她在想什麽,見她默聲,便去一旁打坐。
夜風寒涼,但署水池中暖霧氤氲,舒适宜人。
兩個池子緊緊挨着,邊緣放了白玉枕,仰頭靠在上面時,可以将頭發散在另一個池子,方便清洗。
紹芒将乾坤袋和儲物袋解下來放在一邊,注視司翎蘿。
“師姐,我給你洗發?”
司翎蘿不知她是何意,之前總是自己主動靠近她,而今日,紹芒約她來署水沐浴。
紹芒待人真誠有禮,從不怠慢誰,但其實她與任何人都保持着中規中矩的距離,她是個随時都能啓程的人,沒有誰能影響她的前程。
司翎蘿追着她,就像是在追曠野之星。
這個問句讓司翎蘿有種……
曠野之中,星星停在她眼前。
她內心萬千驚喜,出口就問:“收靈石嗎?”
紹芒道:“………不收。”
司翎蘿唇角揚起,笑意清淺,“收靈石也沒關系,我想你幫我洗。”
紹芒目中含笑,道:“那我先出去,你換好衣服了叫我一聲,我就來了。”
司翎蘿的手已經覆在腰帶上,解了飄帶,遞給紹芒:“能幫我拿一下嗎?”
紹芒呆立,讷讷擡手,那兩條飄帶卷住她的手,輕輕飄動。
司翎蘿看着紹芒的雙眼,解開腰帶,手沿着衣襟往上,垂墜的衣裙沉甸甸地往下滑落。
像是滿池芙蕖同時豔麗盛開,轟然大香。
紹芒滞然,不知不覺握緊了手中兩條飄帶,呼吸都淺不可聞。
她立即閉上眼睛。
司翎蘿将衣服疊好放在池邊,光腳踩上石階,又沉又實的觸感讓她心底如池水微漾。
“我好了。”
聲音隔着水霧傳來。
紹芒緩緩睜開眼。
司翎蘿已經沉入水中,身體被水霧遮住,長發披下來,臉頰卷上兩片淡粉,目光明潤。
“我是不是要這麽靠着?”
紹芒道:“嗯。”
她躊躇幾息,将手中的飄帶捋直折好,放在疊好的衣服上。
要脫衣服時,她心裏好幾個念頭瘋狂互毆。
毆打平息後,她已經脫了外袍,想清楚不少。
若師姐真的對她們之間的關系另有想法,她想讓師姐如願。
但在這之前,她得先确定自己的心意。
紹芒心想,師姐這樣好的人,她不能怠慢她。
司翎蘿并沒有看她,紹芒到另一個池子裏去撥弄她的頭發時,才發現司翎蘿一直斂着眼皮。
将頭發撥開,清瘦的肩線條優美,頸線鎖骨與她的體溫一樣冷淡。
紹芒覺得,一顆心在胸腔裏亂跑,把她整個人都撞迷亂了。
兩人都只穿了單薄的浴衣,互相沒看,眼下的場景便在腦中愈演愈熱。
紹芒将司翎蘿的長發搭在臂彎處,不知不覺間想到在鏡姝城幫她挽發時的場景。
司翎蘿靠在白玉枕上,仰頸斂眼。
兩池的水霧交融,水從額頭以一個跳崖的姿勢滑下,穿過眉毛,路過眼角,落入耳廓。
司翎蘿剛要擡手去擦,然而手臂輕擡,就被紹芒按下。
紹芒的手溫熱,與她的手臂直接接觸。
冰層被融化似的,沒了力氣。
紹芒空出手一只手,指腹在耳廓揩掉水珠,“師姐,我這樣碰你,你會難受嗎?”
司翎蘿想要搖頭,但耳廓的手指還未收回,她怕紹芒會被這樣的舉動驚擾,細思之下,出聲:“不會。”
紹芒不再按着她的手臂,“那你放松,我幫你洗發。”
司翎蘿道:“嗯。”
這個字像是從胸腔裏發音,紹芒總覺得,這道如虹光消散般短暫的聲音變成了一個殺手,進入自己的胸腔,追殺自己那顆本就膽小亂竄的心。
将長發放入池中。
司翎蘿不知她從哪裏拿出來的發乳,抹在發尾。
揉搓時,泡沫争先恐後地冒出來。
司翎蘿深吸一口氣,雙手摸到池壁上凸出來的石頭,緊緊抓住。
在她幾次三番想要發出聲音時,紹芒的指腹摩上她的發根,發乳的香盈于滿池。
紹芒的力道很穩,司翎蘿總覺得,她揉搓着的,不止是發根。
她想得到的,更多。
這樣的相處讓她迷陷。
紹芒用布巾擦了她的耳朵,“師姐,我有沒有弄疼你?”
池水瞬時變得熱意滾滾,淹進鼻喉一樣,氣息停滞了。
司翎蘿忽然側過身,抓着池壁的手挽住紹芒的手臂,目光灼亮:“再幫我洗一遍好嗎?”
紹芒低眸,看到她水淋淋的手,在手臂上留下的水痕,“已經洗幹淨了。”
司翎蘿道:“我知道。再洗一次,求你。”
紹芒斂下眼皮,點頭。
水沖過發根,一切都慢下來。
紹芒語聲沉悶:“師姐,我想問你一些事。”
司翎蘿不止将頭發交給她,今夜,她有問必答。
“好,”
紹芒道:“當初掌門選徒弟,我演劍輸給摩芸,摩芸拿劍刺破我的衣服,我把衣服挂在院中,原不打算再要,次日去看時,衣服縫好了。師姐?”
司翎蘿說:“是我。”
她神情落寞,“你會怪我嗎?我十歲時,吃了一只老龜的靈丹,從此六識遠超常人。我在竹林,隔着鐵門,卻能聽到酒蕪苑的一切,不止縫衣服,我想做的,遠不止于此。”
紹芒最後拿布巾擦了她的額頭,又去擦頭發。
“我怎麽會怪師姐,我一直覺得沒人想知道我需要什麽,不論在哪裏,我都不會是被照顧的那個,但師姐對我好,師姐對我最好。”
司翎蘿仿佛有些明白她的話,輾轉一會兒,等紹芒幫她擦完頭發,起身面向紹芒,兩頰的紅像是從花瓣上拓下來般。
“那你想要這種好嗎?你若要,就只給你。”
紹芒鄭重點頭。
她正要說什麽,突然間有道傳音直襲而來。
解術去聽,面色大變。
紹芒道:“是師尊,她說掌門和宋長老讓我們速去修心堂。”
司翎蘿眼色凝重,“可能和周扶疏有關。”
兩人穿好仙衣,直奔修心堂。
修心堂內氣氛嚴肅,就連虞绾都滿面愁容。
一切禮數都免了,聶神芝道:“周扶疏挾持了駐守膚施城的廖家家主,并在紛纭境上給我傳訊,指名讓紹芒去膚施城,她才肯放人。”
虞绾冷嗤:“憑什麽要紹芒去,她既然能把姓廖的挾持了,那直接帶着姓廖的上門來不就好了。”
宋婉敘平視她,意圖講道理:“她讓紹芒去膚施城,肯定不止為了廖家主。但若紹芒不去,她殺了廖家主,紹芒恐會被人诟病,她之後還得去璇衡宗的修真學院,此時不宜…………”
虞绾要是肯聽她的道理,那就有鬼了:“宋婉敘,你怎麽不讓你的弟子去呢?我後半生就指望翎蘿和紹芒養了,你非得弄死她們才甘心,我沒想到你這麽惡毒,針對我到這個份上。”
宋婉敘眼皮一跳:“誰針對你了?若你老了沒人養,我一定當場送你歸西,不讓你受年邁之苦!”
虞绾的火氣跟點着的鞭炮一樣,噼裏啪啦,“掌門你聽到了吧,這就是宋婉敘的真實面目,她就是嫉妒我,想讓我跟她一樣老無所依。”
宋婉敘怒起拍桌:“誰老無所依了?”
虞绾跟她較勁:“那你依靠誰?心眼兒還沒你見識大的青惠鳥嗎?”
宋婉敘氣的七竅生煙:“說我可以,不準罵我的青惠!”
她十分看重自己的愛鳥。
虞绾獰笑:“你小心了,我的徒弟要是出了意外,你的鳥下鍋上桌是遲早的事。”
宋婉敘驚恐萬狀沒想到虞绾這樣歹毒。
她氣不過,請聶神芝相助:“掌門師姐,你說句話呀!”
搬救兵這套,虞绾覺得無趣。
不僅她,聶神芝也相當看不上這種行為:“待談完正事,我把整個仙府最大的演武臺批給你們,罵來罵去有什麽意思,決戰讓我們看個夠。”
宋婉敘讪讪道:“都怪虞绾打岔。”
虞绾冷笑,暗自琢磨青惠鳥的一百種吃法。
聶神芝再不管她們,去看紹芒和司翎蘿,“你們覺得,周扶疏是什麽目的?”
紹芒心道,不是周扶疏有什麽目的,而是璇衡宗有什麽目的。
各大仙門明知道幕後指使是誰,卻都心有靈犀,避而不談。
僅憑雲霄派之力,又怎能撼動荊晚沐的百年之威。
紹芒道:“弟子認為,周扶疏對雲霄派有所圖。”
聶神芝并不意外:“但她想要的太過貴重,我給不起,也不願給。”
紹芒心念微動。
是什麽寶物能讓掌門這樣珍視?
周扶疏……或者說是荊晚沐,她想用那件寶物做什麽?
聶神芝道:“周扶疏為人乖戾,不達目的便會濫殺無辜,紹芒,你願意去見她嗎?”
她沒有問‘你願不願意’去救廖家主,而是問紹芒願不願意去見周扶疏。
紹芒心中疑惑。
看來掌門并不是很在意廖家主的生死。
紹芒點頭。
聶神芝眼神微妙地看了司翎蘿一眼,又轉向紹芒,嘆息一聲:“可是,此去兇險。”
紹芒目無懼色:“弟子明白。”
她從來不想走一條平庸之路,而萬裏前程總是從萬丈深淵中獲得。
司翎蘿平靜地望着她。
聶神芝見狀,道:“紹芒,你再考慮考慮,明日給我答複。你們先回去吧,翎蘿留一下。”
紹芒聞言,下意識看向司翎蘿。
司翎蘿微微一笑,輕聲道:“放心。”
紹芒猶疑不定,虞绾已經拽着她出了修心堂。
紹芒不肯走,掙開虞绾,“師尊,我等等師姐。”
虞绾道:“等她來找你吧,我有話跟你說,去我私府。”
紹芒不用猜也知道是什麽事,“師尊,打掃私府一事我明日再去,今晚我得等師姐。”
虞绾意味深長地打量着她,意有所指:“真是稀奇。”
紹芒覺得她是師尊,是長輩,關于情愛方面的事不想與她多說。
但虞绾和她的想法完全相反,追着問了半天:“你覺得翎蘿怎麽樣?”
“你對她什麽感覺?”
“如果為師和她同時落水,你救誰?”
紹芒無奈,道:“救師姐。”
虞绾震驚:“那為師呢?”
紹芒柔聲:“厚葬。”
虞绾:“……”
她心如死寂:“這就是我教出來的好徒弟。”
紹芒安慰她:“都是您教得好。之前您總讓我和大師姐多接觸,我那時應該聽您的,也就不會消耗三年光陰。”
起先,虞绾确實想問出點什麽,但真問出來了,她又心裏沒底。
“紹芒,你認真的?”
紹芒道:“無比認真。”
虞绾驚愕地看着她,莫名其妙說道:“真是不懂你們這些……”
紹芒道:“什麽?”
虞绾就又不說了,“沒什麽。”
她大義凜然地道:“為師陪你一塊兒等。”
修心堂內。
聶神芝看着勒在自己脖頸上的銀線,淡聲道:“翎蘿,你下次換一種暗器對我,我都膩了這條銀線了。”
司翎蘿道:“有用就行。”
聶神芝道:“可這次是周扶疏要見紹芒,不是我,冤有頭債有主。”
司翎蘿甚至都不知該如何跟她生氣,“若你不讓她去萬妖客棧——”
聶神芝眼含怒色:“翎蘿,我不讓她去,她就不去了嗎?周扶疏和荊晚沐都不會放過她,只要她活着,必要入局。”
司翎蘿與她争論了快一百年,已經疲憊,她說:“你跟那些人沒什麽不同。”
聶神芝聽到這話,神情有些受傷:“你還當我是阿姐嗎?”
司翎蘿搖頭,将銀線收回,“若是可以,我情願沒有你這個阿姐。”
聶神芝臉色繃緊,白發被風吹動,面覆陰雲,“司翎蘿!”
她逼近,“我做的還不夠好嗎?你當我是什麽?”
司翎蘿道:“我從未要求過你要怎麽做,但你除了利用她,還做過什麽嗎?”
聶神芝沉默。
她知道自己在司翎蘿心中從不是最重要的。
三十年前,人間戰火結束,司翎蘿修為散盡,性命垂危。
盡管如此,她都沒想過要回雲霄派,若不是聶神芝千辛萬苦去尋她,她也許就抱着必死的決心把自己藏起來了,甚至都想不到要和聶神芝道別。
聶神芝找了她整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