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顏
三、顏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虞美人》
紅玉樓。
雁夢霞從未想過,人的命運是可以在一夜之間就改變的。
坐在銅鏡前,任由身後的丫鬟替她別上珠釵。鏡子裏的她,蒼白了一張嬌顏,雖美,卻少了幾許生氣。她的眼睛,平靜得好似一潭死水,再無波瀾。
“雁小姐。”丫鬟嘆了聲,“您想開一點,都進了這紅玉樓,哪個姐姐不是看破這世俗?”
她沒有作聲。
只聽丫鬟又道:“一會兒宣姐來了,您可別擺出這副臉色給她看才是。”宣姐,紅玉樓的老鸨,管理這家青樓已有些許年頭。
“我知道了。”她螓首微低,也不知是不是真把丫鬟的話聽進去。
“喲,你們幾個傻丫頭,光站着做什麽。”門“吱呀”地由外推開,人未至,這妖嬈略帶點卷舌的嗓音倒先闖了進來。
宣姐搖曳着婀娜的身姿,三步一扭地走到她的身後。
“瞧瞧。”宣姐打量了她一圈,漾開一抹笑,“瞧瞧這美人兒,長得多水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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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懂要如何回應,只能無措地站起身,一動不動。
“今個兒是你的日子,你管自己開開心心就行。”宣姐笑道,轉而又狠瞪了一眼她身旁的幾個丫鬟,“我說你們幾個,把該說的該做的都告訴她了麽?”
“都說了。”幾個丫鬟不自覺地低下頭,小聲地答道。
“那就好。”宣姐換回原來的笑臉,轉向她,“我還指望你賣個好價錢。”
宣姐停了片刻,便要步出房門,但沒走幾步,又折回:“來到這紅玉樓就不能再叫雁夢霞了,你給你自個兒取個花名。”
“就叫夢霞吧。”她回道,姓是不能再要了,她不能有辱雁家祖上的名聲。
別的名字,她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到。突然憶起娘曾和她說起,生她的前一晚夢到過天邊的雲霞,有一道金光同娘說,你的孩子是天女轉世,你要好生待她。于是夢霞二字便是得此而來。她可以不當雁家的女兒,但唯獨這一名字,她實在不願舍去。
“你不介意,我當然無所謂。夢霞就夢霞吧。”宣姐一愣,大概是沒想到她會以真名作花名,稍後才對她吩咐道,“準備準備,一會兒扮得美美的下樓。”
“嗯。”她點點頭,算是作了答複。
今日是她頭一回接待客人的日子,在這莺莺燕燕的紅玉樓裏。
苦笑地垂目,誰會擁有她?
光是想這個答案,她心下就一片凄楚。
她搖了搖頭,罷了,該來的總會來,她逃不開。
是夜,紅玉樓門庭若市,座無虛席。
聽說京城富商雁家千金終于要在紅玉樓接待客人了,許多纨绔子弟紛至沓來。
倒不是這雁夢霞豔名遠播,在紅玉樓裏,出身比她高貴,容貌比她美麗,才華比她出衆的女人可以說要多少有多少。
人們之所以特別對她有興趣,還不是因為她是未經人事。
這些官宦富商也就是圖個新鮮、熱鬧,正好趕上雁夢霞這一波而已。
“這位爺,裏邊請~”
“哎呀呀,秦大人,您可來了~快,帶秦大人去上座!”
“我們紅玉樓,今個兒可真是蓬荜生輝呀!”
宣姐笑眯眯地招呼這招呼那兒,塗着厚厚水粉的老臉哪熱乎往哪兒貼。
“诶,這位爺?”這不又進來一衆人。宣姐瞅住中間那位衣着華貴的爺十分眼生,但又覺得氣度不凡,想必是哪位達官貴人頭一回上這紅玉樓。
這位爺沒理睬宣姐,直徑上了二樓的雅座。倒是他身側的幾位随從斜睨了宣姐一眼,語帶傲慢地說,“把你們這樓裏最好的酒菜都上來,我們爺喜清淨,姑娘就不用來打攪了。”說完,便丢了一錠金子給宣姐。
一見這閃亮亮的金子,宣姐立馬心花怒放,忙不疊地應道:“是是是,奴家這就去,幾位爺先請。”雖然頭一次遇見上花樓不點姑娘的主,不過誰有銀子誰就是皇帝,更何況他們是出手大方的金主咧!
二樓的雅座也算是紅玉樓裏難得的安靜處。每個座位間又有竹簾,藤蔓相隔甚遠,互不幹擾,還設有琴座,專門為喝酒聊天的貴人們彈琴助興。
不過李玉華對這些統統都不感興趣,便命令下屬交代老鸨,別派什麽姑娘琴師來。
“爺,屬下剛問過老鸨了,一會兒就是……”
李玉華沒有聽進下屬們的話,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正對面的小廂房。
那間廂房外是鋪着紅毯的樓梯,樓梯一直延伸到一樓的四方舞臺,舞臺周圍的雕花木欄被翠郁的藤蔓纏繞,而舞臺中央則綴滿了嬌豔名貴的鮮花。
過了約莫半刻鐘,随着一曲悠長的琴聲響起,整座紅玉樓裏頓時安靜下來。
琴聲并沒有特別好聽,彈的是南國樂師最愛彈的《祭流年》,曲風空靈渺遠。但李玉華聽得出有幾個音還被彈錯了,本應皺眉才對,他卻揚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哪裏有彈錯啊,小李子,你不要胡說八道!”嬌俏的女聲怪嗔道。
“喂!你再說!再說你來彈!”
“小李子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是我寵壞你了麽?”
記憶裏那個可人兒總是叉着腰,對他頤指氣使的。
“爺,她出來了。”下屬的提醒,讓他回過神來,重新把視線投向那扇花雕的門。
由着丫鬟們推開廂房的門,縱使萬般不情願,她也不得不硬着頭皮走出去。身上只着着一件薄得近乎于透明的薄紗長裙,除了重要部位遮蓋得還算嚴實外,她覺得自己幾乎是整個人兒暴露在衆人的目光中。
一步一步被丫鬟牽引着走下樓梯,她根本不敢去看底下那一雙雙赤紅的眼睛。好可怕…好可怕…她從來沒有讓這麽多人這樣盯着瞧過。
他們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審視着一件毫無生命的商品一樣。
她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若不是丫鬟扶着她,她大概早就兩腿打顫地癱坐到這地上了。
突然她覺察到一束視線,這視線比其他人的更為直接,像是要把她整個人看穿似的。她不由地四下張望,想找到對方。她擡起頭,發現那道目光正是來自二樓的一間雅座裏。
竹簾後似乎坐着一個男人,容貌看不清,可她就是知道他在看她。他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這使她倍感羞恥。如此幹淨清澈的眼神,如此污穢不堪的自己,她下意識地低下頭,躲開那個男人審視的視線。
安靜了片刻後,紅玉樓裏又開始鬧了起來。出價聲此起彼伏,開價是一百兩,不耗半點工夫,就被擡高到了兩百兩。
“兩百五十兩!”一位腦滿腸肥的老頭喊道。
“三百兩!”一道稍年輕的聲音插了進來,雁夢霞循聲望去,只覺得喊價的這人矮矮胖胖有點眼熟,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
“三百兩!還有沒有人出更高的?”
三百兩已經比預期中的價碼高出許多,同站在客人間的宣姐笑開了眼,今個兒真是大豐收呀。
“三百兩一次!”
“三百兩兩次!”
見馬上就要成交,雁夢霞不自覺地擡頭,望向二樓。
那個男人…他不喊價嗎?他只是來看熱鬧的嗎?說不上來為什麽,她的心頭泛起一陣失落。
“五百兩!”先前那個老頭又高喊道,并且得意洋洋地瞟向出價三百兩的年輕胖子。
“五白五十兩!”年輕胖子喊道,眼皮都沒有眨。
這時,雁夢霞終于想起在哪裏見過這個胖子。
他就是她曾經的訂婚對象,京城首富古家的長子古魑魅!
為什麽…他來這裏是為了救她嗎?她燃起一絲希望,跟了古魑魅,總比跟了其他不認識的人走好,再說她本來就同古魑魅有婚約。
“六百兩!”那老頭像是存心與古魑魅叫上勁。
“六百五十兩!”古魑魅也當仁不讓地繼續喊價。
“七百兩!!!”老頭像豁出去地拍桌而起。
宣姐都快笑彎了腰,七百兩,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沒想到這個雁夢霞還挺争氣的。
這時,一個小厮走到宣姐身邊,趴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宣姐一聽,一驚,差點就岔氣了。然後她慌忙走上舞臺,拉住雁夢霞的手,對着底下各位達官貴人道:“嘛,各位爺,到這裏就成交了吧,夢霞就以七百兩的價錢……”
喊出七百兩的老頭意氣風發地準備上去領人,但宣姐的下半句卻叫所有人都停住了:“那麽就請二樓的那位爺稍等,奴家馬上把夢霞送到您的府上。”
“喂!宣姐你什麽意思!”老頭指着二樓連臉都沒露的人,怒道,“我也出了七百兩,憑什麽你就把人給他?”
宣姐趕忙賠不是,見老頭不服,只好說道:“那位爺出的是七百兩黃金……”而且這七百兩黃金,她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唉!
衆人一聽這個數,全都倒吸了一口氣,包括古魑魅也難堪地沉下臉。
二樓的雅座裏,禮部尚書秦青戰戰兢兢地替李玉華奉茶。
李玉華淺笑盈盈地接過茶,道:“喲,咱家怎麽好意思讓秦大人伺候呢?”
“哪裏哪裏,應該的應該的。”秦青不住地冒冷汗,敢都不敢擡眼看李玉華。
“算了。”李玉華将未喝一口的茶澆到秦青的頭上,“這茶一看就讓咱家沒了胃口。還有,秦青,咱家見你也是聰明人,管好你的親眷別那麽太過風光。”李玉華意有所指地睨向一樓,原來剛剛和古魑魅叫嚣着擡價的老頭,不是誰,正是秦青的老娘舅秦守。
秦青的父親是入贅秦家,所以秦青和他老娘舅一個姓,兩個人都姓秦。
“是是是,李公公教訓的是。”秦青不停地磕頭。
李玉華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秦青,對身邊的侍從道:“我們回去吧,對了,派人和老鸨說晚上她人就得送到府裏。”
“明白,爺。”
這廂的雁夢霞,一臉懵懂地被丫鬟扶回房,宣姐進來看她的時候,也是滿臉愁容。明明收到七百兩黃金,可宣姐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
“夢霞啊。”宣姐握住她的手,“本來我同你也不熟識,我知道你恨我,但這樣沒有辦法。你到紅玉樓來,只得怪自己命不好。”
她有些不解地望向宣姐,不明白她為何要這般說。
“我本想你過了今晚,以後我好好培養你,助你成為紅玉樓的紅牌之一。雖然不能保你過上從前的日子,但好歹吃穿不愁,又有男人寵愛。唉!”宣姐重重地嘆了一聲,“如今,你從我這裏離開,只能自求多福了。”
“離開?”她聽不懂宣姐說的,可卻被“離開”二字給吸引住了。
宣姐松開手,看着她,道:“那位爺不僅買下你一晚,他還替你贖了身。從今往後,你就是他的人了。”
“宣姐,贖我身的人是不是二樓正對面那個雅座的…公子?”雁夢霞像确認什麽的追問。
“正是。”宣姐肯定的答複讓她心裏的石頭稍稍落了地。
果然是那個男人!
宣姐見她似乎并沒有不滿,才又好心補充道:“他不是什麽公子,他是……”
“什麽?”宣姐欲言又止的模樣,令她好生奇怪。
反正她早晚一天也會知道的!思及此,宣姐幹脆狠下心道:“夢霞啊,那位爺是當朝皇帝身邊的大紅人李玉華,李公公!”
“李公公?!”
她終于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