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喜
二、喜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國風.周南.桃夭》
十六年後,雁府。
習慣了舒适,懶散的優越環境,對自由的渴求,竟可以被磨淡。自己已經成了一只籠中鳥,天空,盡管,仍在頭頂上,卻害怕得怎麽也飛不起來了。她擡頭望着窗外,澄清的眸子倒映着蔚藍色的天空。
她不懦弱,只是不愛向生活,一種被稱之為“現實”的東西逞強。聰明似她,很懂得如何在夾縫裏求生存。
即便,自己馬上就要嫁給一個又矮又胖,滿身銅臭的人——誰讓他是京都首富,誰讓她的爹爹是那麽得嫌貧愛富。不然,她無須演得好像悲劇裏的女主一樣,被迫和自己“心愛”之人——青梅竹馬的葉哥哥分開。
多老套的戲碼,無論哪個時代,上演幾遍都不嫌過瘾。
“小姐。”丫鬟又在催促她了,“馬上就要上花轎啦。”
“再等等。”不急不緩,聲音柔美清澈,一如她給人的感覺。她收回眺望窗外的視線,看向面前的銅鏡。銅鏡中,現在的她,上了厚厚的粉妝,但難掩她身上那股與生俱來的沉靜氣質,奇跡般地讓人心安。
“小姐,不能再等了,這花轎都到了門口了。”丫鬟們急着為她披上紅蓋頭。其實大家心裏都清楚,難為小姐嫁給那樣一個丈夫。若不是老爺想鞏固這個家在京城的地位,這樣的聯姻本不應該有的。
“夢霞,我們私奔吧!”昨兒葉哥哥深情款款地握住她的手。
私奔?他們能私奔到哪裏去?這天地雖然大,又有何處可以容身,又有何人可以依靠?
不是她笑葉哥哥傻。他只是一介文人,除了舞文弄墨外,經商經商不行,種地種地不會,手不能提,腳不能跑,難怪爹爹總是一臉嫌棄,整天在她耳邊念叨百無一用是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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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拒絕了,本來對葉哥哥的感情僅止于青梅竹馬,而他卻對她執迷不悟。若她點頭,大概真能和他相守一生,可惜,她完全沒有被他感動。
她把手交給丫鬟,由她們攙扶着走出房門。披着蓋頭的她,只能低頭看着腳下的路。
嫁什麽樣的人,過什麽樣的生活,都不是她自己能決定,自然也沒什麽區別。嫁誰不都是嫁嗎?
在這個年代,身為女兒的唯一作用就是嫁一個爹娘滿意的好人家。
紅布下的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這麽想來,她是沒有愧對爹娘的養育之恩。
“小姐,擔心腳下。”丫鬟附在她耳邊提醒。
大喜之日,雁府挂起了大紅燈籠,樓外人聲鼎沸,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擠着搶着來送親。丫鬟說,外面真熱鬧。
她隐去笑容,熱鬧是熱鬧,只是這熱鬧像與她無關一般。
“新娘上花轎咯!”
噼裏啪啦的鞭炮聲,震耳欲聾,敲鑼打鼓,還有衆人的迎合聲,以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随着馬蹄聲的由遠及近,原本就嘈雜的人群更顯得混亂起來。
“怎麽了?”她尋問身旁的丫鬟,卻沒有人回答她。
有些不安的她,忍住掀開蓋頭的沖動。
“籲——…”似有一隊人馬在她的花轎前停下。
“讓開!讓開!”粗魯的男聲自她前方響起,丫鬟跟着被人從她的身側拉開。
她向後退了一步,直到背撞上轎子。
“咻”地有人扯開了她的紅蓋頭,刺眼的光線,讓她不由地眯起眼。
等眼睛慢慢适應後,視線中出現了一張張略帶驚豔,驚恐,驚栗的臉,有熟悉的,有陌生的。
一道聖旨,一則宣判。
京城富商雁家因為勾結漕運,倒賣私鹽,而被官府抄了家。
雁老爺依律被處死,其他親眷充軍的充軍,流放的流放。而雁老爺的獨生女雁夢霞,流落風塵成了官妓,她與京城首富古家的婚約也随之解除。
這段原先就沒人看好的“金玉良緣”終究還是止步于花轎前。
不過雁夢霞淪落煙花酒樓的結局,仍然讓不少人嗟嘆起命運的殘酷。
養在閨中,不知世事的千金大小姐,卻過上了曲意逢迎,賣笑陪唱的日子,怎能叫人不惋惜?
層層宮牆,瓊樓玉宇的皇城。
“小李子。”坐在書案前的神樂白英,朝伺候在旁的李玉華招招手。
李玉華上前一步,略略彎腰:“奴才在。”
“你說朕是不是老了?”最近他總覺得虛得慌,且老是夢到死去多年的皇姐神樂真央,“你說朕的皇姐死去多久了?”
“回皇上,十六年。”李玉華答。
神樂白英的嘴角不經意地流瀉出苦笑。
“皇上?”
“你比朕記得清楚。”他的皇姐,深深疼愛着他的皇姐,十六年前追着她死去的夫君壽王而去,就在靈堂之中。那一夜,他本該是去看望她的。但,暖玉溫香在懷,他徹底忘記了還在等待他的皇姐。若不是李玉華有心去探望,只怕等到皇姐的屍身都涼透了,他都還不知道她的死訊。
皇姐…他的皇姐…是他對不住她啊!
如今已過了十六年,這段時間,每每午夜夢回,憶起皇姐,他都不禁仰天空嘆,情緒更是抑郁低落。
“皇上,請您保重龍體。”李玉華細軟的嗓音喚回他的思緒,“真央公主已走了多年,皇上莫要太過牽挂。若是真央公主在,怕是也不忍見到皇上因她心憂。”
“你說得對。”神樂白英合上一本奏折,像想起什麽的突然問道,“小李子你跟了皇姐有多少年了?”
“回皇上,十二年。”從李玉華八歲淨身進宮起,就一直伺奉在長公主神樂真央的左右,到公主十八歲那年嫁給壽王為止。
神樂白英又問:“皇姐對你可好?”
“好。公主教奴才識字,教奴才下棋。”還教過他彈琴,繪畫。這本是公主要學的,但她總覺得一個人學着悶,就硬是拉着他一塊和師傅學。
“是嗎。”神樂白英嘆了一聲,從書案前站起身,李玉華忙想去扶,卻被他輕輕推開,“那你要替朕記得皇姐的好,千萬不要忘記了她。”
“奴才明白。”就算皇帝不說,他也未曾忘掉過她一天。
那位傾國傾城的美麗公主,一身傲骨猶如臘雪寒梅那般清秀與出塵。
死在他懷裏的真央公主,被他親手害死的真央公主,他又怎麽會忘記她呢?
李府。
回到府邸已是深夜,李玉華遣退了大廳裏侯着的侍女,只留下一名管事的,向他彙報這一天的大小事務。
“爺,今兒侍郎張大人來過了。”在府中,李玉華命令妻妾仆衆一律稱他“爺”。
“哦?他來做什麽。”李玉華一邊不感興趣地問,一邊解開袖扣。
“給爺您送來了五車的禮。”管事恭恭敬敬地回道。
“呵呵,是嗎。”李玉華皮笑肉不笑地牽動唇角。表面服侍皇上十幾年,他有了自己的地位,權勢,以及數不清的財産。除了京城這座府邸外,在江南他也購置了不少房産田地。倒不是為了以後頤養天年,只是掩人耳目罷了。雖然朝中大臣們心知肚明,當今朝廷皇上頒的聖旨可以不作數,但他李玉華說的話比聖旨還聖旨。
為什麽?因為他懂事兒。有些人爬到頂峰就蓄意斂財,極盡奢侈之事,可他們都忘了,如果沒有皇帝,他們算什麽?沒有真正的實權,哪天皇帝看誰不順眼就可以抄了誰的家,滅了誰的九族。他就不一樣,他要的不止是那些錢財寶貝,也不滿足于現在這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地位。
結黨營私,禍亂朝綱都還是輕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握就要握住這全部!
管事雙手遞上一封書信:“爺,這是暗影門清風堂堂主送來的密報,請您過目。”
李玉華接過信,并沒有立即拆開,反而随口問道:“那五車的禮,有沒有什麽稀奇的玩意。”
管事據實禀報:“沒有什麽特別稀奇的,倒是有一幅畫奴才以為爺會喜歡。”
“什麽畫?”李玉華微眯起眼。
“一幅美人畫像。”管事從身後的案桌上取來這幅畫卷,緩緩攤開。
畫中的女子,容貌清麗,粉黛輕蹙,唇似紅櫻,冰肌玉骨,白衣飄渺,但這都不是吸引住李玉華的地方。
像…太像了…女子的眉宇間竟同真央公主有幾分神似,這足以深深揪住他的目光。
“這畫中女子正是雁家千金雁夢霞。”管事見李玉華只是注視着畫像并未開口,便讨好地說,“雁府被抄家之後,戶部登記了充公的財産,然後就給爺您送過來了。奴才挑了挑,唯獨覺得這幅畫,爺您會喜歡,所以特地給您……”
“她現在人在哪裏?”李玉華打斷管事的話。
“回爺,雁夢霞現在在紅玉樓。”管事立馬答道。
李玉華露出笑容,伸手拍了拍管事的肩膀:“很好。”
“爺喜歡就好。”管事附和地笑道。
“我很喜歡。”李玉華的眸光突的一變,管事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銀亮的刀子從他的袖子裏出現,推進管事的胸口。
管事難以置信地低頭盯住沒入胸腔的刀,又擡頭望向面無表情的李玉華。
“爺…為什麽…”張口,血便從管事的口中噴了出來,染紅了展開的畫卷。
“你伺候我也有一些日子了。”李玉華松開握刀的手,坐回到紅木椅上,随手端起桌上的一杯熱茶呷了一口,“我會給你留一個全屍。”
“為什麽…爺…”管事伏卧在冰涼地上,抽搐着。
放下茶杯,李玉華慢道:“你該是了解我的。我不喜歡自作主張的人,更不喜歡太了解我的人。”說完,李玉華再也不看地上的管事一眼,便起身離開了。
等明早,管事的屍體就會人間蒸發,很快會有新人來接替他的工作。
至于畫中那個叫雁夢霞的女子,李玉華微微一笑,定是他的。
他要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