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景時(5)
景時(5)
這個問題不是傅景時第一回被人問起了。
從他改變主意,設計攪黃紀舒窈和傅晔的婚事開始,元潤和就一直在追問。
元潤和和傅景時相交甚久,自以為十分了解他,可當知道傅景時居然厚着臉皮耍賴,死活不肯将庚帖和信物換回以後,當即就攔住他問道:“我可記得,上回說決計不娶紀三的人好像就是你傅二公子,怎麽才隔了沒多久就改了主意?”
“你該不會有了旁的算計吧?我跟你說,紀天翊可是臨王的人,紀相爺也不是吃素的,如果你不是真心要娶紀三,還是趁早歇了心思吧。”
“咦,你該不會是認真的吧?你果真看上紀三了?”
他對紀蘭漪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思呢?
因為不想聽任傅元柏擺布,為傅家莊拉了相府做靠山,而對紀蘭漪動過殺心;看着喬氏和那柳姨娘算計将婚事毀了,他也曾痛快過;然而,當看到小姑娘渾不在意的模樣時,他心裏就開始不得勁了,也開始慢慢地察覺到,有些東西并不是他能夠完全掌控得住的。
跟小姑娘接觸了幾回,他越發覺得看不透她,也越發地覺得她很熟悉,心裏居然也生出點兒久別重逢的感覺來。
但這無疑是荒唐的。
他至今仍然沒有摸清自己對紀蘭漪的心意,只是沒來由地覺得就此放手,恐怕來日定是要後悔的。既是如此,不如就把小姑娘綁在自己的身邊。
紀天翊的目光仍然沉沉地落在他的身上,傅景時淡淡地擡眸,唇角微掀:“傅某從不是會委屈自己的人。”
紀天翊這才舒展開眉頭,臉上露出笑容來,“那好,我便将蘭兒交給你。”說着還不忘威脅道,“我知道你本事非凡,連臨王都得忌憚三分,但若有一日,你膽敢辜負了蘭兒,我紀天翊就算拼了這條命也不會讓你好過的。”
傅景時颔首,鄭重地道:“你不會有這個機會的。”
紅嘴白牙的口頭許諾,對旁人來說或許沒什麽可信度,然而今日說這話的人是傅景時,紀天翊卻沒有半點兒懷疑。
誠如他所言,這世上沒人能逼着他做不情願的事情,既是如此,他願意相信他一回,把妹妹托付與他。
二人一處說話,卻始終沒有注意到涼亭外另一處假山邊有一抹湛藍色的身影伫立良久又悄悄離去。
溯雪苑。
擡頭看着院門上雅致的匾額,謝忱腳下的步子硬生生地頓住。
風卷起他湛藍色的衣角缱绻,卻吹不開他緊蹙的眉頭。
那個男人還真是從來都沒有變過。
從前他争不過,如今時過境遷,一切重頭再來,他還是來晚了一步。
老天爺給他重來的機會,并不是為了成全他,而是為了懲罰他吧。
不然何以讓他在傅景時與紀蘭漪婚事落定後再回來?
他阖了阖眼,手攏起又松開。
其實,他完全可以跟傅景時再争上一回,而且未必會輸,然而他卻不敢了。
曾幾何時,他用盡手段從驕傲無比的戰神傅欦手裏把她搶到了身邊,最後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在大婚當日自焚于寝殿。
他從未得到過她,反是害得她凄涼半生的罪魁禍首。
沈謝輸了,在她的心裏什麽都不是;如今他成了謝忱,有了重頭來過的機會,卻不敢再去掠奪。或許放手,看着她幸福才是正确的抉擇。
從懷中掏出一本藍皮的《樓蘭記》,謝忱嘴角勾出一抹苦澀的笑意。
看他前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連野史雜傳都瞧不上他,筆筆珠玑,斥他入骨。更可笑的是,作傳之人居然和前世的他一般姓名。
還真是失敗吶。
将《樓蘭記》置于地上,謝忱深深地望了眼正屋的方向,而後轉身離去,再未回頭。
紀老太太大壽過後,傅景時尚未來得及往相府去提親便先聽到了一個傳得沸沸揚揚的消息。
定國公府的小公爺謝忱出家了!
傅景時只見過謝忱一面,但後來可以讓人查過,謝忱其人年少奇才,三歲誦文,七歲成詩,十三歲便登上金殿,受了禦筆敕封,兼着樣貌清隽,也算是一代風流人物。可眼下居然一聲不吭地就跑去出家了?
傅景時看向晏集拿在手裏的聘禮單子,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眉目間劃過一絲冷意,但很快就又釋然了。
與此同時,溯雪苑裏聞聽消息的紀蘭漪也呆住了,她看着身前的兩個小丫鬟,久久不敢相信這個消息,“怎麽會呢,好好的忱表哥為什麽……”
青荇替她斟了杯茶,亦是惋惜道:“奴婢原也不信,可現在定國公夫人就在夫人屋裏哭訴,這會兒府裏已經傳遍了。”
沒有人會想到,那個光風霁月的定國公府的謝小公爺會突然跳出紅塵。
或者說,沒有人能夠理解。
謝忱就這樣沒有任何預兆的棄了錦繡前程。
紀蘭漪對從前的事情印象并不深刻,只隐約記得謝忱是一直像兄長一般護着自己的,所以聽說這個消息以後,她不解之餘,更多的卻是難過。
“姑娘,奴婢有一事不知當說不當說。”一直埋着頭的紅蕖突然開口道。
見紀蘭漪和青荇的目光一齊落在自己的身上,紅蕖抿了抿唇,轉身從次間的書架上取了一本書冊回來。她把書放到桌上,垂眼道:“老夫人大壽那日,奴婢瞧見了表少爺,他把這本書放在了院門口就走了。”
當時她本欲将人喊住,但想到自家主子還醉着,諸多不便,于是就任由人去了。
然而,直到現在紅蕖都無法忘記謝忱望向溯雪苑的最後一眼。
那目光裏有愧悔,也有缱绻眷戀。
紅蕖心裏隐隐有些猜測,但細細思索,又覺得往日并未有何端倪,恐抖落出來,反惹得自家姑娘為難,這才将書冊悄悄地收了起來。
只是如今謝忱驟然出家,讓紅蕖心裏有點兒不安。
表少爺那樣的人物怎麽可以……她的目光落在盯着書冊發呆的紀蘭漪身上,還是忍不住地想,如果沒有傅家二公子,自家姑娘跟表少爺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呀。
紀蘭漪自然不知紅蕖一肚子的彎彎繞繞,她的視線停留在書冊的名字上,紅唇慢慢地抿緊,眉目間漸漸地攏上一層疑惑。
《樓蘭記》?
她記得早前薛以凝也曾贈了這本書予她,是個普普通通的話本子,寫着脍炙人口的野史。她缭缭翻了兩頁,後來就擱置一旁了。
可為何忱表哥會送這樣的話本子給自己呢?
難道說他出家的原因跟這個話本有關?
紀蘭漪覺得有些荒唐,但又忍不住去想,最終還是伸手拿起了書,輕輕地揭開扉頁,細細讀起。
話本子不厚,到了傍晚,天色将暗未暗的時候,紀蘭漪緩緩地合上了書,擡頭向窗外望去時,才覺得眼睛酸澀得緊,但比眼睛更酸澀的卻是胸口的那一顆心。
紅蕖将屋內的燈一一挑亮,而後端了杯熱茶走到窗前。看着怔怔出神的紀蘭漪,她有點兒擔心,動了動唇,小半天才試探地輕輕一喚:“姑娘,姑娘?”
紀蘭漪恍惚回神,對上小丫鬟關切的目光,她牽了牽唇:“我沒事。”
紅蕖指了指教紀蘭漪握在手裏的書卷,道:“奴婢幫姑娘把書收起來罷?”
紀蘭漪微微颔首,“嗯。”
這一天夜裏,紀蘭漪做了一場夢。
夢裏都是《樓蘭記》敘述的故事,但仿佛又都更不是。夢裏的喜怒哀樂,每一樣都真真切切的,恍若真的發生過一樣。在夢裏,紀蘭漪親歷了樓蘭雲安郡主短暫卻跌宕的一生。
千百年前,樓蘭、蒼雲、東邺和南直四分天下,各自相安。
雲安郡主正是樓蘭國嫡長公主的獨女,因着天生不足,體質嬌弱,自小就備受呵護。
長公主府與靖邊将軍府比鄰,兩府只隔了一道牆,故此常有往來。雲安郡主打小就喜歡跟在靖邊将軍傅戎的長子傅欦身後,聽他給自己将軍營裏趣事。
歲月靜好,直到傅欦十六歲那年,其父傅戎在追随樓蘭國君攻伐東邺時戰死。那一年,矜傲不羁的少年郎一下子變得沉穩起來,接過了父親留下了重擔。
而因着傅戎的死,傅欦與雲安郡主的親事也被耽擱了下來。
後來蒼雲之亂爆發,傅欦奉诏出征平亂。
離別的前夕,傅欦翻坐在雲安郡主住的院子的牆頭上,沖着纖弱的小姑娘許下承諾:“漪漪,等我回來娶你!”
臉色蒼白的小姑娘耳根飛紅,羞答答地側開身不語,急得傅欦從牆上摔了下來。
最終,在傅欦的軟磨硬泡和扮弱賣慘中,雲安郡主到底點了頭,聲如細蚊地道:“那你早些回來呀。”
傅欦走後,雲安郡主每日裏乖乖吃藥,乖乖地等。
冬去春來,又是三年。
三年後的初春,雲安郡主院子裏的桃花樹終于開了,持續了三年的蒼雲之亂也終于被平定。
傅欦終于要回來了!
雲安郡主看着就快繡完的嫁衣,悄悄地紅了臉。
可後來呢,她等回來的不是騎着戰馬來迎娶自己的傅欦,而是冰冷的棺椁。
在靖邊軍護送傅欦棺椁回京的那日,滿城的百姓都守在了街上,迎接他們的戰神回家。
風無情地卷過,長街盡頭慢慢地擁來一陣雪白。那是迎風招展的魂幡,獵獵的幡動聲是對亡人殷切而又無助的呼喚。
瞞着公主府衆人偷偷跑出來的雲安郡主身着素衣,沖開人群,整個人撲在棺椁上,失聲痛哭。
她埋怨他不守信用,明明說好的,說好要回來娶她的,可是……
再多的埋怨也無人應答,素來纖弱的雲安郡主死死地盯着棺椁,忽而一頭撞了上去。
生不同衾死同穴。
這是雲安郡主所盼的,但最終還是落了空。
雲安郡主被救了回來,大病一場,三年不曾開口。
而在這三年裏,新帝即位,雷厲風行地收回了靖邊軍的軍權。
再後來,新帝力排衆議,下旨封長公主之女雲安郡主為後,入主鳳栖宮。
新帝大婚的當日,舉國同慶,王宮上下熱鬧非凡。
雲安郡主乖巧地上了花轎,一路被擡進鳳栖宮。
然而還沒等新帝踏足鳳栖宮,那裏便走了水。宮女太監急匆匆地奔走,擡水撲火,終究無濟于事。偌大的鳳栖宮轉瞬便被火舌吞沒,一同被吞沒的還有還未正式接受皇後诰封的雲安郡主。
大夢将醒的剎那,紀蘭漪卻仿佛看到那雲安郡主在火海裏笑得釋然,笑得解脫,耳邊更傳來她輕輕的一句呢喃:“阿欦哥哥,對不起。”
對不起,我來晚了。
對不起,我差點兒嫁給了害死你的兇手。
紀蘭漪擁着被子猛地坐起,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她扭頭看了眼外面蒙蒙亮的天色,胸口劇烈地起伏着,久久不能平靜。
那夢太過真切。
紀蘭漪的手摸到放于枕下的那卷《樓蘭記》,夢裏發生的事竟幾乎一一和這書都對上了,但又似乎不一樣。那夢似乎更完整,至少書裏只對樓蘭的新帝寥寥幾筆帶過,所貶斥的只是他趁虛而入,而在夢裏,那位新帝可謂罪大惡極。
樓蘭古國那位戰神将軍在蒼雲之亂中并非無端殒命,而是這位新帝暗中動了手腳,在最後一場安陽關戰役裏讓守關大将故意關閉了城門,把突擊返回的傅欦拒之關外,致使敵軍四面合來,将之困于城牆之下。傅欦無計可施,只能奮勇力戰,手下精兵被屠盡,他孤身拍馬沖殺,至身受重傷,坐騎倒下,最終自刎而死。
至于新帝做下這一切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為了得到雲安郡主。
新帝一樣是和雲安郡主一起長大的,從小就喜歡自己的小表妹,可偏偏雲安郡主心裏眼裏只有傅欦一人,而且二人還有婚約在身。新帝知道,要得到雲安郡主,傅欦決不能留。
只不過新帝計劃周密,統共就沒有幾人知道這件事。而雲安郡主也是入宮的當日才得知真相的。
新帝曾酒後将此事說給了後宮一妃子知曉,眼看新帝心願即将達成,那妃子擔心雲安郡主為後,自己将再難受寵,就悄默默地讓人把消息捅到了雲安郡主那裏。
那妃子的本意是想讓帝後之間心生隔閡,又豈知雲安郡主早已生無所戀,得知真相更是悲恸難忍,竟然自焚于鳳栖宮。
紀蘭漪的指尖微微動了下,口中輕輕地念道:“傅欦。”
這個名字有些陌生,卻又仿佛很熟悉,似乎曾經镌刻于骨血中一般。
頭隐隐作痛,夢中的畫面在眼前不斷地劃過,紀蘭漪咬了咬唇,伸手拽響了床邊的召鈴。
非重生非穿越,只是前世的記憶覺醒而已,第一章就有跡象了。
至于男主是沒有記憶覺醒的,而且應該也不會覺醒。
但是他是他還是他!
表哥那趴不展開寫了,也沒那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