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景時(3)
景時(3)
紀府前院的花廳裏賓朋滿座,入耳皆是觥籌交錯的歡喧聲。
傅景時坐在花廳的一隅,冷眼看着一屋子或真誠或虛僞的吹捧奉承,嘴角的弧度越壓越低。
算起來,自從定親之後,他竟連小姑娘的面都沒再見上一回。起初也并不曾覺得有什麽,可近來不知為何,不止閑坐時,連着處理賬目時眼前總是會浮現出那抹纖弱的身影。
聽說她曾病了一回,也不知痊愈了沒有。
心裏想着事兒,傅景時手邊酒壺裏的酒慢慢地、慢慢地就少了。眼見一壺酒将要見底,傅景時扣杯望向花廳的邊門,眸色一寸一寸轉深。
正在他思量着如何從這冗長無趣的宴席間脫身時,眼角的餘光卻瞥見一小厮腳步匆匆地朝自己而來。
傅景時鳳眼一眯,記起這小厮的來路。
于是,他不動聲色地坐在那兒,靜靜地聽完小厮的禀告以後,雖面色未改,可捏着酒杯的手指卻慢慢地收緊,眼底一片冰涼。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皇家的人還真是一個比一個愚不可及。
他揮手屏退那小厮,自己斟了一杯酒,飲盡,起身。
紀老太爺年輕的時候最喜游歷山川,而普天之下最令他念念不忘的便是江南的風光。于是紀家的宅子總是仿着江南的建築風格修建的,粉牆黛瓦,九曲回廊,假山銜水,草木成景。
紀年堯受老太爺耳濡目染,雖未曾親臨江南,但對環山抱水的庭院總有些不一樣的情緒,故而上京之後,府邸裏的布景構設也帶了三兩分江南園林的氣息。
紀蘭漪穿過竹林,步過花徑,走至月門前,遠遠地便聽見花園水榭裏的莺歌燕語聲。
自打紀蘭漪大好,謝氏有意帶她出席過幾家府宴,教她在京中貴女跟前露露臉。一來而去的,紀蘭漪倒也果真認得了不少世家姑娘。
從前紀蘭漪傻名在外,嗤笑的人不少,但十三四歲的姑娘家又哪裏會有多大的惡意呢?後來幾次接觸下來,有不少人都樂得跟紀蘭漪親近。
Advertisement
這會兒紀蘭漪剛剛進了水榭的門,就有眼尖的人注意到了,揚聲招呼了句。
紀蘭漪看過去,認出那位生得一張蘋果臉、十分嬌俏可人的小姑娘正是才見過不久的那位柳夫人的掌上明珠柳沅沅。
柳沅沅的性子像極了柳夫人,直率活潑,見誰都笑眯眯的。
紀蘭漪看她沖自己像只小蝴蝶似的不停地朝自己招手,莞爾一笑,跟水榭裏的其他女子颔首示意後才移步走到了柳沅沅的身旁。
柳沅沅一把扯住她寬大的衣袖,拉着她坐到自己身旁,又往她跟前湊了湊,小聲嘀咕道:“方才紀舒窈說你身子不爽快,我還擔心着呢,想尋了機會溜去瞧你,可你自己這會兒倒又來了。”
怪不得剛剛她出現的時候,衆人見到她都有些意外呢。
紀蘭漪彎了下唇,輕聲道:“回去歇了會兒,沒什麽大礙。”
說着,她的視線在水榭裏逡巡了一圈,待只看到紀舒窕一人後,不由得蹙了蹙眉。
柳沅沅注意到她的神色不對,問道:“怎麽了?”
紀蘭漪搖了搖頭,“沒什麽。”
想起那會兒撞進臨王等人,紀舒窈的神色,她的心裏隐隐有些不安,但旋即又按了下去。
青荇那丫頭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言道紀舒窈原也對那傅景時動了點兒心思。雖不知真假,但料想也不會這麽快就把注意力放到了旁人的身上吧。
正思量間,水榭的門口又走進來一人,紀蘭漪擡眸望去,發現恰是剛剛沒見着人影的紀舒窈。
紀蘭漪的視線微微頓住,落在了紀舒窈的身上。
她隐約記得,前頭往松鶴堂拜壽時,紀舒窈和紀舒窕一樣,穿得都是一身松煙藍撒花錦繡襦裙,怎麽短短片刻的功夫就又換了一身?
而在紀蘭漪打量的功夫裏,那邊紀舒窈也注意到了她,二人視線在半空中交彙。紀蘭漪尚未來得及作何反應,紀舒窈便已匆忙地移開了視線。
紀蘭漪輕輕地皺了皺眉。
一旁的柳沅沅卻輕笑出聲,瞧見旁人的視線聚焦過來,她又肅了肅臉。直到其他人轉回頭去,她才長長地松了口氣。
她悄默默的模樣像極了祖母院裏的那只黑貍花,紀蘭漪忍不住揶揄道:“好端端的你又在促狹什麽呢?”
柳沅沅聞言卻睜大了眼睛,詫異道:“你沒注意到麽?”
“什麽?”紀蘭漪不明所以。
柳沅沅便又湊到她的近前,聲音壓得愈發低了,幾乎是用氣聲道:“紀舒窈剛剛可心虛哩,說不定出去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說着,她似乎覺得當着紀蘭漪的面編排她的姐妹有些不妥,撇了撇嘴道,“你別一天到晚傻乎乎的,我跟你說,你那庶姐沒腦子是沒腦子,可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別回頭被賣了你還幫人家數錢呢。”
見紀蘭漪不說話,柳沅沅有些讪讪的,“我不是故意想挑撥你們的,只是……”
紀蘭漪拍了拍她的手,彎唇道:“我知道的。”
柳沅沅一貫心直口快,不是那等包藏禍心的人。反倒是紀舒窈……紀蘭漪按下心頭的思緒,看向柳沅沅,眨眨眼道:“我現在可不傻了呀。”
這好像是柳沅沅第一次看到她露出這樣俏皮的神情,一時不由看呆。等到回過神來,柳沅沅怔怔地說了句,“蘭漪,你可真好看!”
她覺得紀蘭漪不是那種讓人一眼就感到驚豔的美,然而清秀的五官卻沒有一處不精致,不笑時淡若青蓮,嫣然一笑時又像是芳菲三月裏盛開的桃花,灼灼奪目。
柳沅沅誇得實心實意,紀蘭漪的臉頰不由微微一紅。
水榭裏都是些未出閣的女兒家,因此謝氏在安排宴席的時候便特意地叮囑過,烈性的酒水一概不許上,只準備些果酒助興。
柳沅沅連喝了三杯果酒,砸吧砸吧嘴,有些失望地道:“這酒喝着可真沒勁。”說着,她轉過頭,看向身旁的紀蘭漪與薛以凝,見二人只不過抿了一小口便苦了臉,不由哈哈笑了起來,“這酒就跟水差不多,你們倆哈哈哈……”
薛以凝睨了她一眼,輕哼道:“以為誰都跟你一樣麽?”也不知道兵部尚書府是怎麽養姑娘的,好端端的一個女兒家偏練就了不輸男兒的酒量。
顯然這時候,薛以凝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如何提着軟鞭橫掃一方了。
那果酒沒有半點兒辛辣,反而散發着一股淡淡的馨香與清甜。紀蘭漪輕輕地嗅了嗅,眼睛裏流露出一絲好奇來。
她捧着酒杯,輕輕地抿了口,眼睛不由得一彎。
酒過三巡,前頭的宴席慢慢地便散了。
紀年堯送了幾撥人離開,無意間瞥向花廳一隅時,神色微微一頓。
他扭頭問跟在身後的老管家,“傅家那小子人呢?”
蔔管家怔了下,立即回道:“先頭不久,傅二公子說吃多了酒,往外面吹風醒酒去了。”
算着時間,出去也有些時候了。
蔔管家思索了下,倒沒提這個。
紀年堯眉頭擰了幾擰:“這宅子他又不熟,你親自去尋,免得他走丢了。”
這幾日他偶爾往東院去坐坐,柳姨娘有意無意地總打聽傅家的情況,這讓他不由警惕起來。
傅景時他見過,相貌生得過分惹眼,只怕少不得有人惦記着。
但旁人家惦記,他還可借之殺一殺那青年的威勢,可落到自家的姑娘頭上,可就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了。
當然,此時他更擔心的是這狼崽子要趁着衆人不備去叼自家的乖女兒。
然而事實也正如紀相爺擔心的那樣,傅景時自離了花廳後果真一路往溯雪苑的方向摸去。
前頭小厮與他回話,說小姑娘撞見了素來風評不佳的六皇子。傅景時心裏沒來由就一陣擔心。
薛深其人可不是什麽好東西,混賬起來不管不顧也是有的。
傅景時難免要擔心紀蘭漪太過打眼,招人惦記。同時更擔心,薛深荒唐,沒得唐突驚吓了他的小姑娘。
他的小姑娘。
這五個字浮現在心頭,傅景時冷峻的面上不由多了絲柔意。
說起來,傅景時并非第一回往相府府邸裏來,但如這般青天白日裏光明正大地沿着樓閣回廊和花園小徑行走卻是頭一遭。
這座府邸仿着江南園林的風格修築,偏生又添了些漠北石林的陣法套路。外人只身從中行走,不多時便失去了方向,迷了路徑。
第三次轉到同一個路口,看着路旁涼亭邊郁郁蔥蔥的楓樹,傅景時好看的眉頭越皺越緊。
明日晃晃,又是相府熱鬧的日子,他反不好像從前那樣掠步施展輕功,可偏偏這一處又碰不上相府裏的丫鬟小厮。
想他堂堂傅家莊的二少爺又幾時遇見過這樣的窘境?
一陣輕風吹過,拂卻将起未起的醉意,傅景時心下一嘆,暗道自己這回是亂了方寸。
不提六皇子和八皇子身側有紀天翊和臨王陪着,單論那二人的膽量,輕易也不敢把主意動到相府嫡女的頭上去。
到底是他關心則亂了。
冷靜下來的傅景時意識到這一點,心頭并沒有像以往那樣生出不耐,反而扯唇無聲一笑。
将手蓋在眼上,傅景時搖了搖頭,擡步改道,徑直朝道旁的涼亭走去。
那涼亭四角飛檐,外面三面環着假山石,另一面又有楓樹林遮掩,卻只在楓樹林中辟出窄窄的通道,愈發顯得涼亭靜幽。
穿過楓樹林,傅景時負手走到涼亭前,一只腳将将踏上亭前臺階便不由得頓在了那兒。
空氣中除了楓林枝葉的青澀之味,仿佛還摻了淡淡的胭脂香味和……果酒香?
傅景時眯了眯眼,轉身就準備離開。
然而,鬼使神差地,他腳下的步子卻又再次頓住。
方才匆匆一瞥,似乎……
傅景時再次轉過身,如利劍般的目光飛向亭中。
陰翳細碎,鋪滿了亭子,可傅景時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那趴卧在美人靠上的杏色身影……
傅·大豬蹄子·景時:澄清一點,我不是路癡,是喝多了酒。
衆人:信了你的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