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景時(1)
景時(1)
小半月的光陰轉瞬即逝,眨眼間便到了紀老太太大壽的日子。
這是三月廿二,恰是春/光最明媚的時候。
打從清晨起,相府便一改平日的寧靜冷清,阖府上下忙忙碌碌地張羅,倒是熱鬧得緊。
紀蘭漪起得遲了點,由着紅蕖和青荇挑選了衣裳釵環為她梳洗,折騰了半晌後才妥妥當當地往松鶴堂去。
紀老太太大壽,人多眼雜,紅蕖擔心青荇毛手毛腳,便做主把她留在了溯雪苑,自己親自跟着紀蘭漪伺候。
到了松鶴堂時,院子和屋子裏俱是一派熱鬧。
紀蘭漪環視了一圈。
院中廊檐下不少丫鬟婆子的臉都面生得很。
想來應是随侍別府女眷而來的。
紀蘭漪腳下的步子只短短地頓了一瞬,随即徑直就掀簾進了屋。
當她的背影消失在猩紅的粘花垂簾後,廊檐下的丫鬟婆子才三三兩兩地交頭接耳起來。她們的聲音放得極低,但隐約還能聽到些“真美”“仙女下凡”“哪裏像傻子”的字樣,語氣也皆是驚嘆。
紀蘭漪自然是聽不到外頭丫鬟婆子的議論,但自進了屋,頂着一屋子女眷打量或贊嘆的目光,卻也能偶爾聽到一兩句驚贊。她微微抿了下唇,蓮步輕移,走到紀老太太的跟前,大大方方地行了拜壽禮。
禮畢,她微微側首,跟在她身後的紅蕖立即捧着一只錦匣上前。
錦匣狹長,與一般盛放卷軸的無二。
在座的女眷中立時就有一人出聲道:“難道三姑娘準備的也是一幅畫不成?卻不知是哪位大家的手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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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也”字頗有些深意。
紀蘭漪循聲擡眸朝那人望了一眼,見其約莫三十出頭的年紀,面容保養得當,柳眉鳳眼,說話間笑意暖融,倒是給人以難得的平易和善之感。
紀蘭漪眨了眨眼,記起這仿佛是兵部尚書柳權的夫人,慣以心直口快為人所道。
迎上柳夫人的視線,紀蘭漪臻首微含,方欲答話,立在一旁的紀舒窈就搶先一步先開了口。
“聽說三妹妹為了給祖母賀壽,特意勤學了畫技,今兒可正好讓人開開眼界呢。”
她笑容晏晏,說話的語調拿捏得恰如其分,柔柔和和的。
其餘衆人聽了這話,一時反應各異。
說起來,從前沒多少人正兒八經地見過這位相府的嫡女千金,但在場的卻沒有人不知道她曾經只是個傻子。細論而來,即便如今傻女不傻了,琴棋書畫諸藝又豈是三朝兩夕就能學得會的?
于是,衆人落在那匣子上的目光便有些複雜了起來。
紀三姑娘一片孝心,替老太太準備的壽禮,怕是要寒碜了點兒,畢竟有素以才名著稱的雙生姐妹花珠玉在前。
沒錯,在紀蘭漪過來以前,紀舒窈與紀舒窕已經拜過壽并呈上了由二人合力完成的百壽圖,其畫乍一看是南山翠松凜凜,細看方見畫上每一筆線條其實都是由小小的、形态各異的“壽”字連綿而成,不可謂不別具巧心。
在場的衆家夫人中有以眼緣看人的,這會兒已經悄悄地為紀蘭漪惋惜起來。
然而,紀三姑娘現下卻是一臉茫然地看向說話的紀舒窈,眨眨眼睛,有些詫異地道:“可我沒有給老祖宗畫畫呀。”
小姑娘生得眉目皎皎,水靈可人,偏頭無辜的一句就教人怔怔地跟着點了點頭。
可不是,說送畫的那人是柳夫人來着。
紀舒窈本來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倏地想到這一點,她跟着就扭頭去看柳夫人。後者面上依舊是笑吟吟,顯然沒覺得紀蘭漪的話有何不妥,反而因為小姑娘的直言直語,更加樂呵了起來。
“我居然沒有猜對?”柳夫人目光裏帶着好奇,盯了那錦匣看了會,才沖着紀老太太道,“老太太快些打開來瞧瞧,我這心裏啊好奇得就跟有只貓兒在撓似的。”
她說話風趣,逗得紀老太太合不攏嘴,只伸手示意小孫女兒打開錦匣。
紀蘭漪颔首應下,轉身,素手解開匣子上的扣鎖,輕輕一掀。
匣子打開來,一屋子的視線都彙聚了過來,連邊上的紀舒窈都悄默默地往前挪了半步。
紀蘭漪彎了下唇,旋即取出錦匣裏的物什。
的的确确是一幅卷軸。
“這不就是畫麽?”紀舒窈輕嘁了聲。
其他人也是一樣的想法,但倒沒有人如此直喇喇地說出來。
而聽了這句反問的紀蘭漪也跟着就點了頭,“沒錯,是畫。”
“那你……”故弄什麽玄虛。
紀舒窈譏诮的笑意尚未蔓開就僵在了唇角,看着被紀蘭漪打開的那幅畫兒,她心頭莫名一跳,生出些慌亂來。她下意識地扭頭,卻發現一直沒有說話的紀舒窕臉色也不打好看。
這會兒沒有人會去注意紀舒窈和紀舒窕姊妹倆的反應,她們盯着一身杏色的小姑娘手裏展開的畫卷,眼裏慢慢地露出驚豔之色來。
那的确是一幅畫,南山巍峨,青松蒼蒼,雲消雪霁,賞心悅目。
但這又不僅僅只是一幅畫。
很快就有眼尖心細的人察出了畫的與衆不同之處。
前頭紀舒窈與紀舒窕姊妹倆獻畫時,畫卷上的潑墨如行雲流水般流暢,落筆勾勒皆可見一二筆觸的鋒芒,再者而言,那幅上佳之作的着色雖爐火純青,但給人的感覺還是少了三兩分自然。
可眼前這幅畫卻不同。
遠而觀之,畫中一景一物的确與一般潑墨圖無二,但細細一瞧,才發現,卷軸裱起的并非平常作畫所用的宣紙,連繪畫的也不是水墨。換言之,這壓根不是一幅手繪畫,而是用絲線一針一針繡出來的《南山雪霁蒼松圖》。
坐在紀老太太身邊的一個頭發花白的婦人見了,不由起身上前,她站在“畫”前,擡手撫了撫,原本因上了年紀而渾濁了雙眼突然亮了起來。她回過身看向紀老太太,語氣是掩飾不住的激動與歆羨,“老太太可真是有福氣呀。”
說着,她又嘆道:“這幅刺繡圖用的乃是失傳已久的秋回針法,除此之外,三姑娘也是個心思玲珑的人兒,這不僅是南山翠松拜壽,更也是一幅百壽圖啊。”
一言甫出,滿堂皆驚。
秋回針法乃是由前朝天下第一名繡蘇荷衣所創,針法詭谲,亂、直、盤、擻和、搶、平、散錯……在糅合多種基本針法的基礎上,蘇荷衣又添了一記回針,創出獨家的秋回針法。用秋回針法繡出的物件,繡面平滑,藏鋒露巧,十分精細雅致。
然而,聽過這針法的人有很多,能夠學會和運用得當的卻寥寥無幾。在松鶴堂裏的絕大多數人都對秋回針法有所耳聞,親眼瞧上一瞧卻從未有過。
但這會兒聽到老婦人的話,也沒有一個人提出質疑。
畢竟這老婦人可是匡平長公主,當今聖上與永樂親王的親姐姐,年輕時亦是憑借一手女紅在先帝衆位公主中脫穎而出,備受寵愛。
匡平長公主都如此說,可見這幅繡品的的确确是難得一見的佳品。
紀老太太也驚訝極了,她看向自己的小孫女兒,稍稍按下心頭激動,只問她:“這是從何處尋來的?”
她和在座的人心裏一樣,隐隐有着一個猜測,卻又覺得太過匪夷所思。
短短半年不到的時間,紀蘭漪的繡活女紅何以精進得如此之快?
或許真的是重金從別處求來的?
一屋子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紀蘭漪心裏生出一絲絲的緊張,面上仍是從從容容的。她輕掀眼簾,迎上老太太的目光,臉頰微微紅了紅,小聲地道:“是蘭兒特意為老祖宗準備的。”
衆人心頭疑惑仍然未消。
這時,立在紀蘭漪身後的紅蕖輕輕地開了口,一字一句地證實衆人的猜測:“這幅繡圖是姑娘花了半月的功夫,每日每夜熬着親手為老太太繡制的。”
這小半月來,溯雪苑時常半夜裏燈火通明。
紀老太太一聽這話,先是一驚,旋即喜上眉梢,她招了紀蘭漪上前,将人攬在懷裏,笑呵呵地問她:“紅蕖說的可是實話?”
紀蘭漪紅着臉點了點頭,輕聲道:“蘭兒第一次做這個,老祖宗可別嫌棄呀。”
她循着古書上記載的針法,又請教了幾回府裏的繡娘,慢慢地摸索着繡了這麽一幅,雖然差強人意,但她覺得如果時間能再充分點兒,或許還能繡得更精細些。
紀老太太哪裏會嫌棄,這會兒高興還來不及呢。
讓常嬷嬷把繡圖拿到近前,紀老太太細細地看了一回,就吩咐常嬷嬷好生收将起來,轉過頭還将自己手上的一只玉镯戴到了小孫女兒的腕上。
老壽星給下的賞禮可沾着莫大的福氣,紀蘭漪沒有忸怩拒絕,乖乖地收下。
那邊匡平公主眼巴巴地看着常嬷嬷收走了繡圖,回過頭來,視線落在紀老太太身側的紀蘭漪身上,眼裏攢出笑意來。她伸手召了小姑娘上前,細細地問了幾句秋回針法的事兒,聽小姑娘說得細致,雖偶有些差錯,但實非不懂裝懂,匡平長公主的眼底便更多了幾分賞識。
紀舒窈看着如衆星捧月般的紀蘭漪,臉色慢慢地難看起來,眼底飛快地劃過一抹暗恨。
這個傻子如今真是越來越愛出風頭了!
這時,一旁的一個小丫鬟過來上茶,不小心打翻了茶盞,有零星的茶水濺到紀舒窈的手上。
滿腔的暗嫉似乎尋到了發洩的出口,紀舒窈伸手把小丫鬟拉到近前,面上依舊挂着溫溫柔柔的笑容,手上卻暗地裏使力,狠狠地擰住小丫鬟的胳膊上的軟/肉,慢慢地擰揪。
小丫鬟疼得當即就變了臉色,可卻死死地咬着牙沒敢出聲。
紀舒窈坐得位置偏,欺負小丫鬟的動作又很隐蔽,輕易倒沒有人能發現。然而事有不巧,那廂先頭說話的兵部尚書家的柳夫人在看了紀三姑娘的獻禮後正百無聊賴地四處打量,不甚湊巧地就注意到了那一幕。
柳夫人以前參加別府宴飲時也沒少見過相府的這兩朵雙生花,兩個小姑娘生得品貌不差,才情又好,她還曾幾次動過心思,想要為家裏的兒子定下其中一個。今兒過來參加壽宴,也是存了點兒這樣的心思。
前頭倆姐妹拜壽時,柳夫人尚一心滿意,可自打紀三姑娘出現以後,她心裏的稱就慢慢地偏了。
雙生花美則美矣,但卻寡淡了些,不及這位紀三姑娘,年紀雖小,可眉目唇齒間卻風姿無二。紀蘭漪美得并不張揚明媚,可眉眼精致,顧盼盈盈,一颦一笑皆能教人看呆了去。
然而前些日子傅紀兩家的婚事鬧得沸沸揚揚,柳夫人也是有所耳聞的,因此,心裏只覺得惋惜極了。
早知道如此,就該趁着紀三姑娘還是個傻子的時候就把人給定下了。
惋惜之餘,柳夫人還是收了心,暗道,都是一家子姊妹,紀舒窈也不差,将就将就也是樁好事。可她這心思定了沒多久,就不小心撞見了紀舒窈教訓丫鬟的一幕。
兵部尚書府清清靜靜,沒有什麽妾室庶女,柳夫人從前都只在身邊婆子說長道短間聽了那麽幾耳朵大宅子裏的明争暗鬥,今兒乍一看見這般隐蔽的欺負人的手段,柳夫人倒是呆了呆,才後知後覺地感慨。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幸虧她沒尋到機會跟紀老太太開口。
柳夫人這邊一面慶幸着,一面見那小丫鬟的臉白如紙,心裏動了恻隐之意。
柳權還沒做官的時候,家裏日子清貧,她也曾到旁人家裏做過活,受過欺負,因此,後來她家起了勢,自己成了掌管中饋的當家主母後,柳夫人一直都本着仁義治家,對待府中下人極為寬厚。
她是極為看不得旁人随意輕賤下人的,而且又慣是個心直口快的,這會兒當即開口喚了聲“紀大姑娘。”
柳夫人的聲音極具辨識度,她這突如其來的一聲,不僅吓得紀舒窈松了手,也引來了一屋子人的注目。
柳夫人面上端着笑,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自個兒的衣袖,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我就是跟紀大姑娘說兩句話,你們都盯着我做什麽?”
說罷,也不管旁人反應,只沖紀舒窈招了招手。
柳夫人的位置在自己的側對面,直直地望過來,這邊若有什麽小動作也是瞞不過的。紀舒窈想到這一點,手都抖了下,但還是硬着頭皮起身朝柳夫人走了過去。
不提這邊柳夫人與紀舒窈的公案,那廂紀蘭漪在得了匡平長公主的賞以後,又被其他幾個世家主母夫人拉着誇了一通。
紀蘭漪從一開始羞澀漸漸地都變得麻木起來。
看着眼前這一張張和善的笑臉,她腦海裏驀地閃過了許多畫面,一樣的宴會,一樣的小臉,但得到這樣和善對待的人卻是這會兒被擠在邊上的紀舒窈與紀舒窕姐妹,宴會上沒有她,偶爾被人提起,也是一臉的嘲諷。
那是記憶裏從前的畫面,那會兒她還是個憨傻的癡兒,傻名在外,京中縱有集宴,也無人看得上相府的傻千金。
紀蘭漪垂下了眼簾,只默默地聽着,偶爾敷衍兩句。
最後還是紀老太太體恤孫女,開口讓她并紀舒窈姊妹一同出去玩耍。
今日是紀老太太的大壽,相府裏除了松鶴堂熱鬧外,別處亦是喧鬧十分。府裏進進出出的賓客衆多,紀蘭漪等人離了松鶴堂,也沒在附近逗留,徑直就往後花園而去。
走在半道上,紀舒窈和紀舒窕對視一眼,後者抿了抿唇,擡步走到紀蘭漪的身側,狀似無意地開口:“今日我們仨姐妹也算心有靈犀呢。”
“什麽?”聽着這一句沒來由的話,紀蘭漪下意識地問了句。
紀舒窕輕輕一笑,“三妹妹繡的《南山雪霁蒼松圖》與我跟姐姐合力畫的畫兒可不是異曲同工,早知道我們不如一齊籌備,也好完成得更精致些呢。”
這話聽起來有些奇怪,可又挑不出錯來,紀蘭漪側目看了她一眼,彎唇道:“可我并不擅長作畫呀。”
騙鬼呢。
傅·大豬蹄子·景時:沒有戲份的第二天,我活得像個假男主。
日常不帶腦子寫文,我的腦子都獻給畢業論文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