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蘭漪(7)
蘭漪(7)
翌日清晨,紅蕖進屋來伺候的時候發現桌上放的半壺殘茶少了許多,又瞧見一旁明顯被動過茶杯,面色微微一變。
也正在這時,內卧傳來了青荇的輕呼。
“姑娘,姑娘?”
紅蕖忙不疊地轉身進了內卧,透過半撩起的床幔看去,便只見自家主子仍昏昏沉沉地睡着。
紅蕖心下一驚,快步奔至床邊,伸手探向紀蘭漪光潔的額頭。然而,她的指尖方一觸及,便教那滾燙的觸感驚得往回縮。
“青荇,快,去叫府醫!”
青荇這時候才回過神來,立刻就飛也似地跑了出去。
不多時,胡子花白的何大夫便被青荇一路拽進了溯雪苑。氣喘籲籲的他尚來不及歇一口氣,就被從屋裏出來的紅蕖推着往內卧走去。
黃梨木雕花大床上,床幔已經垂下,把榻上的人兒遮擋得嚴嚴實實。
數月來,溯雪苑裏大病小災不少,何大夫早跑得習慣了。這會兒,他坐在床邊的小鼓凳上,伸出兩指,隔着絲帕搭在紀蘭漪的腕上,凝神細診。
眼見得何大夫的眉頭越皺越緊,一旁的紅蕖和青荇心下越發不安起來。
都怪昨晚她們守夜的時候不小心睡了過去,才教主子屋裏沒人伺候。
“何大夫……”青荇小心翼翼地開口,試圖詢問。
“唉。”
何大夫一聲嘆息,讓兩個小丫頭的臉都白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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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何大夫嘆完氣卻捋了捋胡須,不疾不徐開口道:“三姑娘是白日裏受了驚吓,夜裏頭遭了風,再兼着……”他扭頭朝外面瞧去,“說過多少回了,茶過三遍換新,三姑娘脾胃弱,禁不住陳茶糟蹋。”
昨日一場慌亂下來,茶水擱在桌上忘了換,的的确确是她們自己的疏忽。
紅蕖和青荇皆埋下頭,乖乖聽訓。
不過何大夫也不是苛責之人,說了兩句便道:“待我開上一方,煎服三日,便可。”
一邊說,一邊起身朝外走。
紀天翊一早起來正準備出門,遠山便來報了溯雪苑裏發生的事兒,當即就趕了過來。
見着何大夫正在吹幹藥方上的墨跡,他腳下步子一滞,旋即上前去捉住他的衣襟,問道:“你昨天診脈不是說了沒事?”
紀天翊生得面相溫潤,平時多以笑面示人,這一會兒沉下臉來,那些素日裏被斂起的疆場殺伐之氣畢顯無遺。
這位大少爺比不得家裏其他的主子,何大夫接觸得少,這會兒被揪住了衣領,當即就吓得嘴唇發抖。他忙拱手道:“侯爺,這不能怪小的啊。”
誰還能料到三姑娘夜裏吹着風呢?
然而紀天翊一個冷眼橫過來,他忙又縮了縮脖子,哆嗦着解釋起來:“春日早晚冷暖不定,這夜裏涼,姑娘受了寒氣也是有的。适才小的以金針過穴,現下三姑娘已經退了燒,等吃了藥将養些日子,就,就沒事了。”
紅蕖拉着青荇在旁跪下,也主動認錯,“是奴婢們照顧不周,還請侯爺責罰。”
紀天翊心氣幾番翻湧,到底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他松開何大夫的衣襟,面色雖然依舊不好看,但說話的語氣卻和緩了許多,“既然知道姑娘身子弱,還敢如此疏忽。每人扣去三兩月錢。”
“是,侯爺。”
無妄受到牽連的何大夫苦着一張臉應下,下去後更是提起十二萬分的小心配藥。
因着擔心自家妹妹的身子,紀天翊這會兒也沒有心情去兵部,便打發遠山去告了假,而他自己則索性拿了本兵書守在了溯雪苑裏。
紀蘭漪生病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謝氏處,謝氏昨兒個才放下的心瞬間又提了起來,倒顧不得先去松鶴堂請安,只一路往溯雪苑而去。
而另一邊松鶴堂裏,柳姨娘一邊替紀老太太捏肩,一邊時不時地朝門口望去,待聽到屋內的西洋鐘響了六下,她才狀似無意地開口道:“今兒是怎麽了,三姑娘不見人影就算了,怎麽連姐姐都沒見着呢?”
這兩人平日裏緊着向老太太獻殷勤,請安問候半點兒禮節都不曾出錯。今兒一反常态,柳姨娘雖然覺得奇怪,但是卻不及細思,只想着先在老太太跟前上點兒眼藥才好。
紀老太太手裏轉動的佛珠頓了一下,随即又徐徐地動作起來。紀老太太眼皮一掀,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府裏頭的規矩,什麽時候連主母姑娘都能随意指摘了?”
語調平平,雖無怒意,卻教柳姨娘下意識地窒了窒,臉上覺得有些火辣的疼。
老太太這是在指責她忘了尊卑身份。
柳姨娘頓時覺得委屈了,眼眶微紅,聲音弱了幾分,“姑媽,我沒有……”
紀老太太看了一眼常嬷嬷,扶着她的手起身,緩緩轉身看向愣在那兒的柳姨娘,“別指着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多少年了,你還看不清府裏的局勢?”嘆了口氣,又道,“當年我便跟你說過,若是執意給堯兒做小,什麽姑侄情誼便都沒了。”
看着面前的柳姨娘,紀老太太心底被壓着那點兒舊年情緒又被牽了出來。
當年這個侄女兒孤苦無依投奔自己而來,她也不是沒有真心疼愛過。甚至為了甥女兒的親事幾次舍出臉面去請京中的老姊妹幫忙相看,好容易挑中了個家境殷實、人也敦厚妥當的,可偏偏這個甥女兒死活不願意。
她起初只以為是甥女兒年紀輕,眼界短,可當她捧着小腹在自己跟前哭訴時,她才知道,這個甥女兒哪裏是見識短淺,分明就是狼子野心!
當時府裏剛剛傳出何雲輕有喜的消息,可她的甥女兒卻說她也有了紀年堯的孩子。紀老太太看着她顯懷的小腹,這個孩子擺明了就是何雲輕有孕之前就懷上了。
何雲輕出身郡王府,不計較紀年堯乃是白身,下嫁紀家,多年來不僅為紀家添了嫡子長孫,還不辭勞苦的操持中饋,孝敬公婆。紀老太太是打心眼裏喜愛這個長媳,而如今自己的親外甥女兒幹出這樣沒有德行的事,紀老太太又羞又愧。
可不論怎麽說,甥女兒腹中的孩子是自己兒子的,紀老太太只得厚着臉皮去求了何雲輕,好說歹說讓她點頭,同意柳氏進門做小。
想起自那以後何雲輕郁郁寡歡以至于産後壞了身子、早早的便舍下一雙兒女故去的事來,紀老太太看着柳姨娘的目光便更冷了些。
柳姨娘顯然也沒料到自己一句意味不明的挑撥之語竟會惹得老太太如此反感,一時也有些傻了。
她以為,一直以來,老太太待自己、待她一雙女兒總是有些不同的,沒想到終究還是比不上一個“嫡”字。
謝氏是嫡妻,即便身無所出,她也得敬着伺候着;紀蘭漪是嫡女,即便癡傻無用賽草包,也能壓自己的女兒一頭。
她沾着跟老太太的血緣之親,在這府邸裏還是要任由人輕賤;她清清白白的女兒,好好的婚事也能任人随意拿來開涮。
越思越想,柳姨娘對老太太也生出了些怨恨之意。
然而,她卻不敢表露出來,故而這會兒便老老實實地埋下頭去,準備認錯。
只是還沒等她開口,門外小丫鬟的通報聲就先傳了進來,緊跟着謝氏就挑簾款款而來。
柳姨娘瞧見了,下意識地就想別臉躲開,只是謝氏卻沒分給她半個眼神,直直地走到了紀老太太的跟前,仿佛這屋裏根本沒她這個人似的。
這般做派真正像極了曾經的何雲輕,那個高高在上、目中無人的女人。
柳姨娘這邊暗暗惱恨,可那廂的謝氏此時卻根本顧不上她。
謝氏給老太太請了安以後,一五一十地說了溯雪苑的情況,瞧見老太太急着就要扶常嬷嬷的手去瞧紀蘭漪,她又忙給攔住,溫聲勸道:“大夫說了,蘭兒的身子須得靜養着,老太太您也別擔心,人這會兒已經沒事了,有翊哥兒在那邊守着呢。”
“我這可憐的孫女兒,怎麽如此多病多災唷。”紀老太太雖被勸住,但仍不住拿帕子揩了揩眼角,滿是褶皺的臉上露出悲悲戚戚的神色。
謝氏聞言也是一嘆。
想堂堂相府嫡女千金,本當是驕矜無雙,可偏偏遭受幾多磨難。親娘早逝,癡傻無知十四年,如今将将好轉了,可又是坎坎坷坷,短短三月裏,落水、遇刺、大病……教人細想而來,憐惜嘆惋不已。
一旁的柳姨娘聽說紀蘭漪病了,倒是樂了,心裏巴不得她一病不起、跟她短命娘一樣早早去了才好,但面上卻露出恰如其分的關切神色來。“三姑娘從前身子也沒這麽弱,怎麽近來卻頻頻……”話說一半,卻又把話鋒一轉,“妾身幼時在老家倒常聽長輩們說道,像三姑娘這般年紀的小姑娘正是眼皮淺的時候,最容易碰着些不幹不淨的東西,三姑娘會不會也……”
“你個混賬東西!”紀老太太哪裏聽不出柳姨娘話裏的意思,當即就啐了她一口,怒道,“這話也是能夠渾說的?”
柳姨娘立即埋下頭去,還不忘小聲地嗫喏,“妾身也是關心則亂……”
謝氏聞言,這會兒才把視線落到她身上,嘴角噙了抹諷刺的笑意。
這個柳姨娘當真是越來越沉不住氣了。
“柳姨娘既如此說,為表示一二,該當做點什麽才好。”說着,微微沉吟一下,方道,“趕巧前幾日普惠方丈着了寺裏的小師父送了兩本佛經來,柳姨娘近日不妨就把這佛經抄上一抄,一來為咱們三姑娘祈祈福,二來也靜靜心才是。”
謝氏輕飄飄幾句話出來,柳姨娘便慌了,她急忙看向紀老太太,見着後者一臉若有所思的神情,心立即就涼了大半。她動了動唇,到底只得應下。
今日她太過急躁,已經惹得老太太不滿,這會兒若是再頂撞了謝氏,恐怕反而稱了謝氏的心。
打發了柳姨娘後,謝氏方扶着紀老太太坐下,接過綠桃奉上的茶親自遞給她以後,方不緊不慢地說道:“柳姨娘說話雖不中聽,可媳婦兒也覺着最近三月來府裏發生的事情都太過蹊跷了。”
紀老太太眄她一眼,“怎麽罰了柳氏,你卻又說這話?”
謝氏自然不會自打嘴巴,見狀便從從容容地解釋道,“鬼神之說,信則有之,不信則無。普惠方丈當初批言,咱們蘭兒是個有福氣的,又說什麽否極泰來。這‘否’在何處,卻不好說了。”
紀老太太眉頭一皺,顯然也憶及歸元寺裏普惠說的話來。
謝氏提醒道:“三姑娘落水,翊哥兒檀溪湖遇刺,樁樁件件都是在傅家上京之後發生的。”
“你是說傅家礙了嬌嬌的福運?”
謝氏搖搖頭,“媳婦兒也道不好說了。”她面露幾分猶豫,才迎着紀老太太審視的目光繼續道,“細細計較,蘭兒跟傅家三郎的婚事原是姐姐做主定下的,也都交換了庚帖信物,這一番坎坷,不知是因為那一紙婚約,還是因為……”紀家起了以庶易親的心思。
紀老太太慢慢地轉動着佛珠,心下也有些不安。
當時柳姨娘暗地裏跟那喬氏往來,是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默許的,也因此才有了紀舒窈和傅晔定親一茬。若是因為這個負了約,折損了相府嫡親血脈的運道可不值得。
佛珠骨碌碌轉了幾轉,紀老太太心裏一時有了計較,便道:“很該請普惠方丈相看一二才是。”
謝氏颔首,“媳婦兒省得。”
“溯雪苑那邊你平日裏多看顧些,另外,”紀老太太閉了閉眼,“你為嫡母,舒窈姊妹的親事也不能耽擱了。”
雖說嫡庶有別,但長幼之序一樣不可廢。
謝氏笑了笑,道,“老太太只管放心。這兩日媳婦兒已經把京中家世差不多的兒郎畫冊派人送去了東院,那邊如果有合心意的,我就去立刻着手去安排。”
謝氏辦事,紀老太太倒也放心,但還是讓她也準備一份畫冊送到松鶴堂來。
婆媳倆說話間,溯雪苑便打發了人來說,“三姑娘醒了。”
紀老太太懸着的心才徹底放下。
溯雪苑裏
紀蘭漪眉頭緊皺,一臉不情願地瞪着紀天翊手裏的藥碗。
那是他剛從紅蕖手裏接過來的。
“哥哥,我真的沒事了。”
她這一場病來得急去得也快,短短數個時辰過去,人便醒轉有了精神。
紀天翊置若罔聞,一手端藥,一手掀袍,在床邊的鼓凳落座後,才用小藥勺舀了一口黑乎乎的藥汁送到紀蘭漪的唇邊。
“哥哥……”紀蘭漪嘗試軟聲撒嬌。
紀天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是要老祖宗來喂你吃?”
紀天翊看她苦着臉排斥的模樣,扯唇笑了下,随即變戲法似的從伸手“變”一根糖葫蘆來,“乖乖吃藥。”
紀蘭漪見兄長還把自己當小孩一樣來哄,不由哭笑不得,又怕他真的再去驚動紀老太太,只好視死如歸地點了點頭。
但是卻不肯讓紀天翊一勺一勺地喂自己,徑直從他手裏接過了藥碗,眼睛一閉,鼻尖一捏,一口氣喝了小半碗,至于剩下的是無論如何也吃不進去了。
紀天翊這回沒有再強逼于她,取過藥碗轉身給了紅蕖,才剝了糖葫蘆外面的薄衣遞到妹妹的面前,“吃吧。”
紀蘭漪卻就着他的手咬了一顆,當即就又皺了娥眉,不住地朝還在旁伺候的青荇招手。
後者難得反應快,立即端了水盂過去。
紀蘭漪将口中的那顆糖葫蘆吐了出來,才埋怨地看了自家兄長一眼,小聲嘟囔道:“太酸了。”
紀天翊微詫:“怎麽會?”
明明還是從以前那個小販手裏買來的啊?
他将信将疑,自己也低頭咬了一顆,當即便覺得自己的牙都幾乎被酸倒。
紀天翊連喝了好幾杯水,咂摸着嘴裏的酸味兒淡了,才朝着自家妹妹道:“你且好生将養着,哥哥得去找那販兒算算賬去!”
紀蘭漪想攔他,可整個溯雪苑也沒人能攔住這位武敬侯啊。
“姑娘,侯爺不會惹出麻煩來吧?”剛送了藥碗出去的紅蕖,一回來就聽見自家大少爺要去找什麽算賬的話,當即就有些擔心了。
紀蘭漪倚在軟枕上,道:“哥哥心裏有數呢。”
曾經威名赫赫的鎮南将軍,如今聲名遠揚的武敬侯爺,哪裏會真的跟一介商販斤斤計較?這一去,還不知是為了旁的什麽呢。
誠如紀蘭漪所料,紀天翊離了溯雪苑後并沒有急着出府去,反而是把遠山找了來問話:“東西呢?”
“已經打發近水去送了。”近水是紀天翊院子裏的大丫鬟,遠山的親妹妹。
“……”紀天翊默了下,“去,快去把人攔回來。”
遠山犯難了。
算一算妹妹出府去,少說也有半個時辰了,指不定都已經到了地方,把東西都交到人家手裏了呢。
紀天翊看着遠山的表情也明了了,當即拔腿朝外走去。
這一回是真的要尋賣糖葫蘆的小販麻煩去。
只是當他再尋着那小販時,卻見那人正守着一個小鋪面樂呵呵地賣着酒。
而且瞧着架勢,小酒鋪的生意并非只做了一兩日,生意紅火得很。
小酒鋪裏的賣酒人跑到相府門口賣糖葫蘆?
紀天翊覺得似乎有些不太對。
而那廂正在賣酒的丁三也注意到了杵在了買酒隊伍後頭的紀天翊。
四目相對,雙方的神色都有些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