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蘭漪(1)
蘭漪(1)
過了年,燈彩齊撤,年味兒漸漸地散了,可丞相府裏反而越來越熱鬧。
從前柳姨娘隔三差五就要托辭身子不爽快不去正萱堂請安,這些日子卻走動得格外勤,幾乎日日裏都要到謝氏跟前晃一晃。
這一日清晨,紀蘭漪如往常一般,先去松鶴堂給老太太請了安,之後來見謝氏時,趕巧碰上正萱堂的小廚房端了蓮蓉酥餅上桌。
謝氏記得紀蘭漪最喜甜食,尤其是蓮蓉餡的吃食,于是便留了她下來。
紀蘭漪倒也沒舍得推拒。
畢竟阖府各院的小廚房裏就屬謝氏這裏的廚子做糕點的手藝最好。
謝氏膝下沒有子女,紀年堯的幾個兒女中只有紀蘭漪是她親眼看着長大的,從小小的一團長至如今袅袅婷婷的模樣,從懵懂憨傻到而今的伶俐通透。
從前小姑娘癡癡傻傻,不辨是非,被教唆着疏遠正萱堂,久而久之她也懶得上心勞神,眼下看着小姑娘一日日的慢慢與自己親近起來,謝氏的心也跟柔軟起來,也樂得多看拂些。
她為正室不錯,可府裏東院并不安生。比起柳姨娘的兩個丫頭,紀年堯和老太太念在已故的何雲輕面上,都格外偏寵紀蘭漪。更何況紀蘭漪的兄長紀天翊還是這府裏的獨苗苗,如今他得了武敬侯的爵位不說,來日偌大的紀家家業也是他來襲承。她不似柳姨娘般糊塗,眼光自然要更長遠些。
看紀蘭漪拈了塊蓮蓉酥餅小口小口地吃着,謝氏接過綠桃手裏的藍花空碗,親手舀了半碗小米粥。她剛把粥放到紀蘭漪的面前,就聽見外面廊檐下伺候的小丫頭揚聲通報:“夫人,柳姨娘來請安了。”
謝氏瞥一眼屋子邊的沙漏。
柳姨娘的時辰掐的一直都很準。
謝氏眉眼不擡,淡淡地吩咐道:“讓她回去吧,今日不用來應卯了。”
綠桃應了聲,轉身出去,但很快就折了回來。
“夫人,柳姨娘說有要事給您說,賴着不肯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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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氏哂笑:“她哪一日沒有頂頂重要的事來說。”無非不過溯雪苑裏多了什麽而東院那雙生花卻沒有的東西,或是紀舒窈親事在即,要議一議嫁妝籌備事宜……
外人不知,還以為她這個當家主母的多狹隘小氣,連庶女的日常用度和嫁妝都克扣呢。
謝氏心下微惱,面上依舊淡淡的,便道:“讓人進來罷。”
紀蘭漪吃粥的動作微微一頓,旋即放下手裏的瓷勺就要起身。
謝氏見了,伸手按住她,牽唇道:“你自顧吃自己的,不必理會。”
嫡庶有別,連着給人當妾的都要比正室嫡出的子女矮上一頭。說白了,妾不過是個下人罷了。
柳姨娘腰肢款擺,步步生花地從外頭進來,瞧見跟謝氏一桌吃飯的紀蘭漪時先一愣,眼底閃過一絲憤懑之色,旋即有收拾好情緒,笑意吟吟地給謝氏請了安,又看着紀蘭漪道:“三姑娘今兒也在呢。”
紀蘭漪看了她一眼,莞爾一笑,并沒有搭話。
在柳姨娘還要開口時,謝氏淡聲打斷,視線落在今日穿了一身新的柳姨娘身上,勾了勾唇,“今兒別是個什麽大喜的日子不成?”
聞言,柳姨娘也顧不得紀蘭漪了,只轉而迎上謝氏的目光,面上滿是喜滋滋的笑意,“前幾日傅家不是傳了信來,今日要登門議親,夫人難道忘了?”說着,又自顧自地道,“我們窈兒的好日子可要來了。”
見她喜不自勝,謝氏也勾了下唇,意味不明地道:“可不是好日子麽。”
用了塊蓮蓉酥餅,又吃了兩口粥,瞥見柳姨娘還立在那兒,謝氏擡頭,問:“柳姨娘還有旁事要說?”
謝氏入門多年一無所出,卻因着背後有定國公府這麽個娘家在,一直穩穩當當地把着丞相夫人的位子,處處壓自己的一頭,柳姨娘積怨已久。現下她的女兒要出嫁了,嫁的還是一方霸主的未來繼承人,柳姨娘越思越想要覺得揚眉吐氣。
那喬氏私下裏跟她說過,傅家長子所娶的不過一介賣花女,出身低微,至于那傅二來日也不過得個一般身份的女子相配,紀舒窈嫁過去了就是妯娌裏頂頂拔尖的一個,再沒人敢跟她過不去。況且,傅晔雖然上頭還有兩個兄長,但只有他是最得傅家家主寵愛和器重的,将來傅家偌大的家業都會是傅晔和紀舒窈的。
如此想着,柳姨娘下巴都不由揚起了幾分,說話時語氣裏不自覺地多了些得意:“妾身覺着,傅家這次鄭重登門,咱們府裏也該張羅點才是,總不能教人看輕了相府不是。”
她把“鄭重”二字咬得極重,紀蘭漪都不由擡眸看了她一眼。
看着柳姨娘神采飛揚的姿态,紀蘭漪倒想起上元節傅景時說的話來。
若是傅景時不肯退還庚帖和信物,那自己與他的婚約就依舊有效。如此一來,就成了她與紀舒窈都定給了傅家。
姐妹同許一家,自乾國開國以來便無此先例。
紀蘭漪心想,柳姨娘這一回可得算無遺策才好。
她正尋思着,忽然察覺到謝氏投過來的視線,怔怔地迎上,卻見其沖自己笑了下,笑容裏頗有幾分深意。
紀蘭漪還未理清,便見謝氏已經看向了柳姨娘。
謝氏看着柳姨娘,“今日的确是傅家正式上門提親的日子,但堂堂相府的姑娘總該矜持些,這也是為了大姑娘好。”
尋常人家姑娘議親,哪個不是幾次三番推拒之後才應承下來?為的是,讓男方體驗了求娶不易,日後才能格外珍惜些,總不教人将女子輕賤了去。
柳姨娘雖也知道這些,但心裏總不踏實。
一則她并不相信謝氏能一心一意為了紀舒窈着想,二來婚事一日不做定,兩家沒有交換庚帖之前,她這顆心便不得真正安寧。
“可也不好太寒碜了去……”
說這話時,柳姨娘的聲音放輕了許多,眉眼低垂,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般,反露出些楚楚可憐的意味來。
十多年了,柳姨娘這做戲的本領爐火純青,謝氏看戲也看得心無波瀾了。
這會兒她淡淡地勾了勾唇,面色卻不怒而威,“好了,此事本不是你該操心的。”
貴妾貴妾,終究不過一介妾室。
柳姨娘幾次三番已經是逾矩了。
瞧見謝氏臉色不好,柳姨娘終于消停了,福了福身子退出去。
眼前清淨了,謝氏目光也柔和了,瞧見紀蘭漪伸出小手要去拿碟子裏的最後一塊蓮蓉酥餅,她忙笑着抓住了她的手,“好吃也克制些,到底甜膩了些,仔細脾胃。”
方才看着謝氏與柳姨娘斡旋,紀蘭漪一時不察,這會兒一經提醒,注意到自己竟然吃了三四塊點心,也不由紅了紅臉。
“是蘭兒貪嘴了。”
連日裏小姑娘天天跟應卯似的來請安,乖巧得不像話,雖少了從前癡傻時的天真可愛,但性子安安靜靜卻更招人疼了。
謝氏接過一旁嬷嬷遞過來的手絹,親自替小姑娘揩了嘴角,瞧她臉紅紅的,便笑道:“你年紀小原也沒什麽打緊,這蓮蓉酥餅你愛吃,回頭就讓這邊的小廚房隔三差五做了給你吃。”
見小姑娘眼睛霎時間亮了,謝氏覺得好玩,又添了句,“只怕你吃幾回就該膩了。”
紀蘭漪眨了眨眼睛,被說得笑了。
用過早飯,紀蘭漪在花園裏散了會步,見消食消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朝家學踱去。
今日傅家要登門,據說那位要跟紀舒窈定親的傅家三公子也會跟着來拜訪。紀舒窈要暗地裏相看,自然無心到家學來,而紀舒窕和紀舒窈一向孟不離焦,因此也沒有露面。
紀蘭漪一人坐在書房裏,看着上面搖頭晃腦念着詩文的女先生,頭一回覺得眼前的字文枯燥了。
她有點好奇前頭傅家上門提親是個什麽樣的光景了。
“咚咚咚。”
戒尺敲擊書案的聲音驟然響起,紀蘭漪冷不丁回神就對上了女先生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神色。
女先生冷着張臉,聲音也冷冷的,“今天的課就到這裏。”
“先生……”
“回去把今天講的這首詩抄十遍。”言罷,負手轉身,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
“……”
一首五言詩,抄十遍并非什麽苦差事,紀蘭漪心裏忖度一回,立時喜笑顏開。
女先生姓陸,取名玲珑,本也出身世家,後來家道中落,又遇人不淑,半生坎坷,後來偶然間遇到了何雲輕,被請至家中教養紀舒窈、紀舒窕姐妹。何雲輕去後,陸玲珑曾遭過柳姨娘幾次苛待,心生離開之意,可最終還是留在了紀家。
這麽多年裏,陸玲珑已經重新嫁了人,夫妻日子和順,家中雖不富裕,但也溫飽足矣。之所以選擇繼續留下來,更多還是為了何雲輕的知遇之恩,借着給府中姑娘當教養先生的便宜,暗地裏照顧紀蘭漪。
這些紀蘭漪從前不明白,現在卻知道,陸玲珑就是個面冷心熱的。
她看出自己這會兒心思不在書本上,是故意放了自己去瞧熱鬧。
紀蘭漪眉眼一彎,着青荇将東西一一收拾了,便準備先回溯雪苑一趟,而後再往松鶴堂紀老太太處去。
然而,她們剛走到花園,迎面就遇上了拉拉扯扯的紀舒窈姐妹。
遠遠的看去,倆姐妹似乎在争執着什麽。
紀蘭漪正疑惑,那邊紀舒窈也注意到了她。
紀蘭漪擡眼望去,對上紀舒窈的目光,就見那雙眼尾下壓的丹鳳眼裏幾乎要噴出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