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袁夢
袁夢
靜悄悄的午間休息,袁夢帶着一堆待會兒課上所需的材料輕手輕腳走進教室,放在了講臺上,有幾個睡得不安穩的,或是根本沒睡着的從課桌上擡頭好奇地張望。
離午休結束還有段時間,袁夢出了教室,并不準備回辦公室,因為她辦公室所在樓棟距教學樓比較遠,實在懶得折返跑了,而且她一直都沒有午睡的習慣,随便找個地方坐坐,發個呆休息休息也就差不多了。
上課的教室在一樓,正好前面是綠化帶,镂空的木質長廊似乎是一個不錯的去處,正午的陽光多少有點刺眼,長廊頂部攀爬的綠蘿讓細碎的光芒恰好地灑下。袁夢走近,發現長廊處已經有了客人。
“袁老師?”短發女生看見來人,有點驚訝。
“你怎麽不午睡呀?”袁夢現在還不是很熟悉她的名字,好像名字裏帶一個默字,畢竟她要上四個班的物理課,認人有點困難,但這個短發女生還是給她留下些印象的,成績優異,身上一股子清冷感,袁夢從未見她有大幅度的情緒,一直都是那種淡淡然的,不像她現在這個年齡的表現。
蘇默如手中是還未完成的素描,似乎在畫這個長廊,她拿起筆繼續,語氣很自然,“睡不着,我不是很喜歡午睡。”她說的是真的,狹小的座椅趴在桌上睡覺,一點都不舒服,還有,蘇默如是那種醒了就能醒一天的人,雖然這麽講很奇怪,但她真的一直以來都覺得睡覺很浪費時間。
袁夢也沒有太過為難,她本就不是斤斤計較的老師,或者,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名老師。說起來得感謝她那時卷又卷不過,躺又躺不平的焦慮心态,跟着她宿舍的舍友一起撈了個教師資格證,當然,這也不夠,主要是家裏人替袁夢找關系走了後門,不過她市裏的好學校名額滿了,只能先讓她在小縣城裏過渡一下,等有空缺立馬能給她塞進去。
蘇默如轉頭就看着袁老師坐在她旁邊,盯着她手裏的畫發呆,她挺喜歡這個老師的,說話做事和其他的老師都不太一樣,可能是年輕教師懂得他們學生在想什麽,沒多少代溝。
“老師,你為什麽會來這裏當老師啊?”蘇默如問出了她一直想問的問題,自從她知道袁夢那在她眼裏可謂是“閃光”的學歷後,就非常不理解她為什麽不留在大城市,而是甘願選擇在這種小縣城當老師,過着這種日複一日,枯燥無味,一眼看得到頭的生活。
蘇默如最大的願望是離開這裏,遠遠的,有自己的生活,她努力學習的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害怕一輩子都困在這裏,那種彌漫開來的壓抑窒息讓她從未游過泳卻體會到一種真實的溺水感。
袁夢面對這個提問有點無措,對方是她的學生,她沒法實話實說,而且以她的性格,也講不出來什麽正能量的心靈雞湯。她活到現在一直比較擰巴,聽了不少老一輩或是自稱過來人的人生箴言,不過,在她的生活實踐中好像沒起到什麽重要的轉折作用。
袁夢不是沒有過躊躇滿志的時期,可是最後總會陷入一種挫敗的迷茫,要怎麽形容呢,就像,她一直在等一個春天,等一個朝氣磅礴萬物生長的春天,而又在某一瞬間恍然發現,自己是一場雪。
“下雪了。”
實驗室的同僚興奮地叫道,南方很少下雪,卻比北方凍得狠,袁夢望着窗前紛紛飄揚的雪花,停下了手裏的工作走到實驗室外的走廊欣賞這一幕美景。身旁的人拿出手機,拍照記錄,朋友圈配文“冬天的第一場雪”。
袁夢沒呆一會便繼續回到實驗室,手上掰着毛細管,這樣能多用幾次,實驗室的原料大多都過期了,她還是自己貼錢買的,身上白大褂就剩下名字裏的“白”,一次性的東西他們通通想辦法往非一次性用,甚至有的是後來在一個關于實驗室注意事項的調查測試裏,才知道是一次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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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夢讀研時從沒想過原來母校的實驗室就是這麽窮,她在本科的時候還不願相信,以為碩士總歸待遇好點,然後,學校就這麽直白且不帶任何猶疑地告訴她,自己表裏如一。他們實驗室的設備器材還是導師“撿”旁邊公司老化不用的,時不時就會出一點小毛病,袁夢有一次半夜被機子的異響吓得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差點以為它要爆炸了,實驗室比她大的師哥師姐不以為意,“老機子,正常。”
實驗室一天到晚都有人,袁夢最開始很不理解那些半夜淩晨來實驗室的,從她的作息來看真的不太敢想象,直到後來,她也開始逐漸沒有作息,做數據寫材料,從她不怎麽規律的實驗結果裏嘗試“發現”點新東西寫論文。
袁夢忙忙碌碌,每天焦頭爛額,論文不停被打回,“創新點”“準确性”“邏輯性”等等,這些詞語像是緊箍咒一樣她聽見就頭疼。袁夢能做出點什麽呢,她對論文的想法比她所在的實驗室還貧瘠,在本科時,老師都清楚他們的本事,所以他們可以較為明目張膽地制造學術垃圾,而現在不一樣了,就是清楚也非逼你拿出點東西來。
所以,意義是什麽呢?有什麽用呢?其實大家都清楚自己不會是諾貝爾獲得者,來這裏不是熱愛,也不是想在這一方面有什麽建樹,那些人類轉折點的重大發現不會在這裏誕生,這裏只有布滿蜘蛛絲與灰塵的材料櫃,還有轟轟作響的舊設備。
袁夢習慣了這種平靜不起波瀾的日子,直到有天被投下一顆石子。他們科研項目組有了個去一線學校交流的機會,也算是托了他們研究方向的福,最重要的是可以報銷,雖然數額有限,但總歸不必自費,而且,比起去交流,大家更開心可以放松一下,權當旅游散心了。
後來,也确實證明不應該對這次交流抱有期待,他們确實研究的是一個方向,但是經費上完全不是一個量級,對方實驗室一個袁夢叫都叫不出名字的儀器,比他們整個實驗室加起來都貴。
他們仿佛在聊一個東西,卻又不像,空氣裏的窘迫困住了袁夢這一行人,連帶着他們的導師也有種局促感,這不應該稱為是一場交流,更貼切來說,是對方單方面的展示。
袁夢坐在整潔透亮的會議室,聽着年齡和她相差無幾的人站起來滔滔不絕地講述着自己在實驗時遇到的難點,以及如何如何解決并得到實驗結果時,袁夢莫名想起了大學時穿搭奢侈品的同班同學。
她小時候見到裝修精美的店面都不太敢進,對于奢侈品更是想都不會想,但一些小作坊經常抄那些大牌的版式,袁夢有一個包,在旁人竊竊私語中見到了那個同學身上所謂的“正版”後,她便再也沒背過。
交流回來後,一切如原來一樣,卻又好像不太一樣了,現在的網絡很發達,或多或少都能了解那些一線學校遙望不可及的一面,可當他們毫無保留近距離接觸時,豔羨之餘還是覺得太殘忍了。
“唉,本來也考不上,本來就不是我們能想的。”有人這麽安慰,可是字裏行間的不甘無法被忽略。
袁夢擺爛了,但悄悄地,像冰溶于水,像花朵枯萎,等周圍人發覺她的不對勁時,她已經延畢了。
我想做什麽。袁夢終于有時間可以好好問一下自己了,從出生來一直被推着走,載着父母的期望,過着千篇一律的模板人生。她有熱愛的事情嗎?那種離開就活不下去,人生的意義必須靠之實現,那種稱之為夢想的東西。
好像沒有,袁夢細細想到,沒有必須要做的事情,沒有必須得到的東西,她一直是這麽過的。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這種混吃等死的心态到底什麽時候找到她的,或者她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但是,袁夢還記得小時候有被問過類似的問題,她的回答是,她要在學校門口賣辣條。毫不意外,被一幫子人嘲笑,甚至老師也否認了她的答案,讓她換一個,然後袁夢就改口了,但改口後的答案她也記不得了。
“哎,”身旁的同伴拍了拍袁夢,“晚上看電影,去不去?”
袁夢堪堪回神,看了窗外依舊飄飛的大雪,随口問,“什麽電影?”
“恐怖片,聽說巨好看,評分8.0,走劇情的那種。”對方傾情安利。
恐怖片?袁夢皺眉,她可還記得上次宿舍裏看恐怖片吓得一晚上開小夜燈睡覺的對方,真是典型的又菜又愛玩。
“好姐妹,陪我去看嘛,我一個人不敢。”見她遲遲不說話,對方可憐兮兮地央求道。
“行吧行吧。”袁夢很快妥協了。
她對電視電影裏的恐怖沒什麽感觸,各種突臉的鬼怪,血腥殘忍的殘肢,故作玄虛的空鏡,吓人套路一模一樣。
可能是袁夢恐怖的點比較奇怪,她覺得最恐怖的是高中時期,在科技雜志上看過的一張照片,那是一個宇航員拍攝的地球,小小的,藍藍的,從拍攝角度,甚至能被宇航員捧在手裏,她看到的時候背後驀然一陣涼意。
這地球上,人類引以為傲的文化,文明,科技,所有的一切,全都是人類的自娛自樂。
袁夢每每想起這張照片,就感覺被一種奇怪的空洞感裹挾,不斷下沉,下沉。
“啪,”手中的毛細管一個不小心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