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白日夢呓
白日夢呓
登野城彌生做了一個夢。
夢中她還是國中,在某個難以形容其壓抑之重的午後坐上了東京的環線山手線,在車廂偶有響起的提示音中沉默不動。身邊的人群來來走走,從擁擠到空蕩,重回擁擠,再度空蕩。在這段她以為要循環往複再也不會停止的過程中,有人突然站到了她的面前,一直都沒有離開的意思。
她疑惑地擡起了頭,目光順着那雙雙Marks Philippoussis一直往上,到繡着名字的黑色網球包和紅白的夾克外套,再到半張臉都埋在紅色衣領下的越前龍馬的臉。平常喜歡用眼角看人的越前龍馬此刻正低頭看着她,那雙琥珀眼和墨綠色的頭發都如同她每一個記憶碎片之中的那樣熠熠生輝。
世界在某個瞬間就已經被按下了異常鍵,人聲和鐵路聲都被壓縮成了細小的電流音,登野城彌生想要開口喊出他的名字,但一切都如鲠在喉,仿佛國中她失語那段時間的無力感又卷土重來。她竭盡全力,幾乎要讓那幾個字脫口而出了,腳下卻突然産生了巨大的撼動感,畫面開始破碎,萬事萬物都開始崩裂,她失重落入深海。
登野城彌生從這個夢中驚醒的時候,已經是九月五號的夜晚,她摸着自己滾燙的額頭,看了一眼顯示淩晨三點的手機,然後在眩暈中站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越前龍馬已經離開一個月有餘,他應該已經結束美網的半決賽了。這段時間,登野城彌生也忙得腳不沾地,她的大學院筆試面試時間都已經近在咫尺,她埋身于課業,甚至抽不出時間看一看美網的賽事新聞。而且她現在疲乏得只想睡覺,當她揮開心緒和夢境帶來的影響重新睡下之後,黑暗就已經猶如潮水般撲面翻湧過來了。
這次她沒再做什麽夢,結結實實地睡死了過去,當她重新找回理智的時候,只能聽到手機不斷的嗡鳴聲。她在一片混沌中拖着沉重的頭腦看了一眼手機,才意識到已經是中午十一點,手機上一串都是來自南部慎和好友小林麻美的未接來電,她正眯着眼睛試圖辨析的時候,小林麻美的電話正好又打了過來。
登野城彌生接了起來,手機那頭頓時傳來了焦躁的怒吼聲“登野城彌生你在幹嘛!曠高橋教授的課!你是不想考大學院了嗎!”
“我…我好像睡過頭了…”
“你這是顯而易見的廢話,我和南部馬上到你家門口,趕緊起來準備開門。”
意識到自己可能感冒了的登野城彌生強行從床上爬了起來,暈頭轉向地走去了玄關,在等待到一串急促的敲門聲之後,擰開了門把手。
“登野城彌生你———我靠你怎麽回事?”來者似乎氣勢洶洶,卻在看見她的那個瞬間被她的臉色給吓到了。小林麻美在扶過她的那一瞬間就已經從她滾燙的體溫中意識到了不對勁,她帶着登野城彌生往房間的方向走,轉頭對拎着便當盒的南部說道:“去買退燒藥。”
才剛冒出半個頭的南部慎頓時反應了過來,他把便當盒遞給了麻美,小跑着離開了。
“你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們買了牛肉咖喱飯,有溫泉蛋的那種。”小林麻美把登野城安置回床上之後,對着意識顯然有些飄忽的她說道。
“呃,暫時不想吃…”
Advertisement
“那你想吃點什麽?我讓南部一起帶過來。”
登野城彌生聞言,微微擡眼看了一下小林麻美,此刻她感覺一切都輕飄飄的,半夜做的那個夢也突然一幕幕回到了她的面前。
她輕聲說了一句:“我想喝ponta,葡萄味的。”
“我想揍你,你給我喝粥吧你。”小林麻美這麽說着撥通了南部的電話,叮囑對方帶一份粥回來,她回頭看了一眼燒得迷迷糊糊的登野城彌生,猶豫着加了一句“還有葡萄味的ponta”。
等到登野城彌生的燒終于逐步退下的時候,已經是當天的深夜十一點了,她汗淋淋地醒了過來,感覺自己的大腦終于有了恢複運作的趨勢。小林麻美坐在她身邊的桌前對着電腦改作業,意識到登野城的動靜,她轉過身來取下了眼鏡,伸出手試了試她的額頭。
“餓了嗎?中午的牛肉咖喱飯熱一熱?”
“好,謝謝你啊麻美…”
小林麻美搖了搖頭,站起來去給她熱飯,她知道登野城彌生一直都是獨居,她實在不放心她這個樣子還是一個人。當微波爐的提示音響了起來,小林麻美才從手機上的群聊裏挪開視線,她把咖喱飯取了出來,拿起筷子走出了廚房。
電視的聲音隐隐傳來,她一邊琢磨着這是幹嘛呢,一邊推開了房間的門。
病號登野城彌生沒穿鞋,赤着腳站在地板上,手裏捏着遙控器,正對着電視機目不轉睛,她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之後,相當慌亂地從床上爬了起來。小林麻美忍不住說教她:“你能不能不要這麽亂來,穿上鞋穿上外套,然後吃飯。”
登野城彌生沒有接這句話,她從電視上的喧嚣裏挪開視線,愣愣地轉過頭來看向小林麻美。
“麻美,奪冠了,越前龍馬奪冠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帶着讓小林麻美摸不着頭腦的顫音,仿佛這在麻美看來無關緊要的事情,對登野城來說至關重要。她把咖喱飯放到桌上,帶着幾分莫名其妙說道:“嗯,越前龍馬奪冠了,天才少年嘛,可以理解,你能來吃飯了嗎?”
看起來瘦削得仿佛沒什麽肉的登野城彌生卻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像兔子一樣猛然跳了過來用力地抱住了小林麻美。麻美被她的沖勁帶得一個趔趄,在愈發的莫名其妙中拍了拍登野城彌生的背,她想開口說些什麽,卻意識到有什麽溫熱的液體落到了她的頸邊,緊緊抱着她的登野城彌生突然小聲地啜泣了起來。
“看着他發光,就感覺自己的影子也沒這麽暗了。”
接下去的半個小時裏,小林麻美看着登野城彌生打開手機通訊錄擺在桌前,一邊劃拉那碗牛肉咖喱,一邊用直直地盯着通訊錄看。
小林麻美覺得是時候為自己的疑惑找個答案了,她問:“你是跟人下了賭約越前龍馬會奪冠嗎?”
“不,”不知不覺間把一份大碗咖喱飯吃的幹幹淨淨的登野城彌生擡起頭來,鄭重地問小林麻美:“你會給你喜歡了很久的人打電話恭祝他的勝利嗎?雖然你們兩個幾乎可以說是不可能的。”
“會,只要我想,我就會去做。”小林麻美斬釘截鐵地回答了,但她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突兀地轉折道:“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喜歡———”
但登野城彌生已經撥通了電話,小林麻美不得不住嘴,和她一起屏息凝神地聽着對面的忙音。在一片嘈雜聲中,電話被接了起來,電話那頭的人顯然還未脫離忙碌,但傳來的聲音顯然與剛剛電視上接受采訪的那個聲音如出一轍。
“喂?登野城?”
“嗯,是我。”
說完這句話,登野城彌生就噎住了。小林麻美有點不敢相信平常嘲諷起人毫不嘴軟的登野城彌生竟然在這個時候語塞了,她沖着她用力揮了揮手示意她繼續。
“嗯?”越前龍馬發出了疑問的聲音。
“嗯…恭喜你美網奪冠。”
越前龍馬脫離了興高采烈的團隊衆人的包圍,走到了場地外的角落裏,這才重新對着電話那頭的人說道:“謝謝,東京已經快接近淩晨了吧,你還沒睡?”
“我剛睡醒。”
“哈?”
“慶、慶功宴呢,你應該要去慶功宴吧?我就不打擾你了。”
小林麻美聽見登野城這句話,恨不得把她摁倒地上打。
電話那頭似乎沉默了一會兒,随後,越前龍馬開口了:“你怎麽突然這麽客氣?”
“哈?”這回換登野城彌生發出了茫然的聲音。
“美網而已,我要是今年拿了大滿貫,你是不是要用敬語跟我講話了?”
“你先拿了再說吧。”登野城彌生小聲地嘟囔道:“拿了大滿貫請我吃京都的牛肉鍋。”
“不拿也請你吃,但是今年我一定會拿。”
“約好了?”
“約好了。”電話那頭遠在太平洋彼岸的人笑了一下。
他們道過別之後,越前龍馬挂斷了電話,長舒一口氣。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時正在面前逐漸形成的困境。即使在面對團隊和登野城彌生時,他都擺出了一副将勝利握在了手中的樣子,但現實總是不盡人意。
總決賽時他的對手是意大利的名将,是在溫網讓他止步三強的角色,在他神經緊繃應對每一球時,是抱着一雪前恥的必勝決心的。但在來回奔走的過程中,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膝蓋似乎一直在隐隐抽痛。
這樣的痛感最近頻繁出現在他的日常訓練中,一開始他不以為意,畢竟現在不是停下來的時候。但總決賽時數度出現的抽痛,讓他感到了精神與□□上的雙重緊張。這場比賽于他而言贏得戰戰兢兢,賽事一直膠着到搶七環節,當對手終于失去耐力和優勢的那一刻,他終于不再顧忌自己的膝蓋,跳殺結束了這場比賽。
他很清楚自己在那一刻想起了什麽。
青學的地區預選賽上,他曾被斷裂的球拍砸中眼睑,最後在血腥味中堅持打贏了不動峰的伊武深司,他猶記得當時潑灑而下灼目耀眼的陽光,學長與登野城的目光都在場邊猶如陽光一樣刺眼,在他右眼的紗布滲出血跡的那一刻,他聽見登野城彌生像豁出去一樣沖他喊了一句。
“越前——”
聽起來像是怒氣滿滿的樣子。
“你這個臭小鬼——”
誠然他和登野城彌生一樣都是口是心非的臭小鬼,但和他比起來,登野城彌生無疑還是個嘴硬心軟的愛哭鬼。國一的越前龍馬一邊在心裏回應了一句“你才是臭小鬼”,一邊截殺了伊武深司,二十歲的越前龍馬也依然從回憶中尋找到了力量的根源,然後贏下了這場比賽。
在美網賽後,他沒有被巨大的喜悅沖昏頭腦——越前龍馬其人,本就是将榮譽視為囊中之物的角色——而是第一時間聯系了隊醫,後者在按壓檢查之後露出了憂心忡忡的表情,關于他的膝蓋,隊醫什麽都沒有說,只是催促越前龍馬去一趟醫院。
慶功宴在隊醫的建議下被推遲,越前龍馬被教練和團隊送去了醫院。在檢查的過程中,越前龍馬就感受到了一陣陣驚慌帶動的寒意。直到被正式告知檢查結果,他突然感受到了四肢逐漸疲軟,無限的脫力感纏繞住了他。
教練開車把他送回了公寓,路上,他們都在沉重的氣氛中不曾言語,即使在臨別時,這個中年美國人也只是将接下來的事情匆匆交代了一遍,他欲言又止,對顯然流露出心不在焉的越前說了一句:“沒事的,就當放個假吧,你還年輕,好好休息。”
越前龍馬回到了自己的公寓,他拉上了窗簾,打開了一罐ponta,此時此刻,他在流火的八月感受到了陣陣的寒意,猶如置身冰川之中。接下來的一系列的練習和大大小小的比賽都被教練相繼取消,九月初他就要面臨一場小型膝蓋手術。
手機發出了通知提示音,他匆匆一掃,在黑暗中獨自亮着光的屏幕上赫然是體壇新聞,八卦的狗仔和接到取消賽事通知消息的媒體已經把一切公之于衆,而上一條,還是他獲得美網冠軍的新聞。
他翻手把手機關機,在嘈雜的思緒中直接躺到了沙發上。
滔滔如洪流的決意被赫然阻斷,剛和登野城彌生誇下要拿全滿貫的海口,一切就已經被迫劃上了中止符號,世界在此時形成了一個漩渦,而最逼近臺風眼的,就是越前龍馬本人。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為什麽曾經登野城彌生在承受痛楚時總是沉默不語。
在混亂中,越前龍馬拒絕了一切人的打擾,他沒開自己的手機,而團隊的人似乎也是想給他一個冷靜的時期,沒有任何人來敲響他公寓的門。他就這樣獨處了兩天的時間,等他終于從一片混沌中緩過勁來的時候,恰好是個天氣明媚的下午,越前龍馬掀開窗簾一角看着外面的天光,喝下庫存裏最後一罐ponta,他看着空空如也的冰箱,意識到該下樓買些東西了。
他打開了手機,消息提醒頓時令他有些應接不暇,在各路人馬不知是好意還是試探的問候下,有一條簡潔的信息摻雜其中,倒不是“來信者:登野城彌生”這幾個字讓他大吃一驚,而是那幾句簡短的內容讓他一下子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我到紐約了,你公寓在哪?我坐機場線過來。”
越前龍馬的腦袋“轟”地一聲,信息來自五個小時前,他檢查了通話記錄,才發現登野城彌生的确在短信前給他打過電話。他在驚愕中撥通了對方的電話,在那聲帶着疲憊的“喂?”聲出現的時候,他劈頭蓋臉地來了一句:“你幹什麽,不是要準備大學院的考試嗎?”
登野城彌生笑了,她說:“你開機了啊?對,我在準備考試,機場的咖啡廳也很适合做課題。”
“……我來接你。”
“不必纡尊降貴了,你把地址發給我就好,雖說對紐約挺陌生的,但我畢竟也在西海岸生活了那麽多年。”
登野城彌生挂斷電話,她也覺得自己瘋了。
在她得知越前奪冠之後的第二天早上,她打開新聞就看見了鋪天蓋地的報道,她顫抖着關掉新聞,在兩三個呼吸之後,她就撥通了小林麻美的電話,然後關掉課題,開始預訂去紐約的機票。
小林麻美痛罵她腦子被驢踢了燒剛退就要去坐十三個小時的飛機折騰自己,但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同意了如果有導師的臨時會面會替她留意內容。在登野城彌生提着電腦揣着簽證走進候機廳的時候,也的的确确産生了一種自己瘋了的感覺。
但她的決意卻無比清晰,她知道低潮期是多麽令人難熬的存在,尤其是對越前龍馬這樣驕傲的人來說。她只想立刻抵達到他的身邊,即使她可能什麽都做不了。越前曾經算準時間上了山手環線在人潮中找到她,登野城彌生想,就算只能像他曾經那樣,只是安安靜靜地去和他坐在一起也好。
她就是這樣想着,然後提着大包小包出現在了越前龍馬的公寓門口。他們彼此都面露疲态,登野城彌生看了他一會兒,然後沉默着從他讓開的過道裏走了進去。她在來的路上去了一趟超市,那個印着附近超市大logo的袋子一放到桌上,越前龍馬就眼尖地瞥見了裏面一整排葡萄味ponta。
但登野城彌生沒急着把飲料拿出來,她率先取出了一整盒雞蛋,然後擡起頭向越前龍馬示意:“借用一下你的廚房?”越前龍馬匆匆點頭同意,帶着些許不放心一瘸一拐地跟着對方走了進去。
的确不愧是一直自己生活的人物,切碎食材和打蛋的動作都一氣呵成,當她終于把盛着蛋液的各類肉食的小碗放進鍋裏頭蒸之後,她轉過頭對越前說:“放心了吧?你的廚房不會被我炸掉,你還是去坐着吧。”
越前龍馬少見地聽話,他乖乖去客廳坐下了,不出二十分鐘,登野城彌生已經把做好的茶碗蒸和熱好的三明治擺到了他的面前。
“你這幾天沒好好吃東西吧?”她面色無常,用肯定的語氣說出了這個疑問句,然後繼續說道:“不巧,我也是。”
登野城彌生沒見外,率先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大口。滿心的驚疑都在食物的香味下被越前龍馬摁了回去,他拿起勺子吃了一口登野城彌生做的茶碗蒸。
不得不說,很有越前倫子的味道,不過想到登野城就是吃着倫子做的食物長大的,一切就變得可以理解了。
“你來紐約幹什麽?”幾天沒吃好飯的越前把他的那份食物吃得幹幹淨淨,他看着登野城彌生去取來袋子裏的ponta遞給自己,終于把這個問句問了出來。
“來慰問你啊。”意料之中,不痛不癢的回答。
越前龍馬不說話了,他透過窗戶看向外面的夕陽,遲遲沒有打開手裏的ponta。
“你在想什麽呢?”登野城彌生問道。她看着他那雙與往日不同的眼睛,此時此刻的越前龍馬不再是往常鋒芒畢露的樣子,而是實實在在地表露出了失落和黯然。
越前龍馬沉默了一會兒,他轉頭凝視着登野城彌生,露出了幾天來的第一絲笑意。
“我在想,你茶碗蒸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