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滅之間
明滅之間
南部慎在遲到的邊緣依舊堅定地多要了一份牛奶和雞蛋三明治。他踏着上課的鈴聲匆匆進了教室,彎着腰在最後一排坐下,然後把手裏裝着早餐的紙袋塞給了前排的登野城彌生,後者說着謝謝然後收下紙袋,南部壓低聲音問她:“我看你又是六點多交的新課題,又通宵完就來上課了嗎?”
“嗯,之前那些方案不夠出彩,我做了新的。”
“那看來我許的你今年少去醫院的願望要落空了。”
“別咒我,我挺好的。”
南部慎不再說話了,因為他看見講臺上教授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往他們的方向瞥。他翻開筆記本電腦,在等待電腦從待機裏反應過來的時間裏,他忍不住瞥了眼前座女孩的後腦勺,女孩正一邊正端起那杯樓下買的冰咖啡,一邊滑動光标打開文檔。
此人還是一如既往的難以捉摸,南部這樣想着。誰也搞不明白登野城的生活是個什麽狀态——太混亂了,你永遠不知道她的時間表裏究竟有沒有休息和睡覺,通宵作業之後端着超大杯美式面不改色地踏進教室這件事情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家常便飯。雖然她對學業的态度和在專業上的能力确實不容小觑——整個視覺專業裏,她的績點永遠都排在第一位,從沒人能撼動她的地位。
作為少數和她搭上話的人來說,南部慎認為登野城彌生實在是過于極端,她對待學業的态度常常讓他不寒而栗,而一旦他想以朋友的姿态對她做出一點什麽關心的舉動,她一定會擺出那種天衣無縫的狀态向周圍傳達自己很好,自己什麽事也沒有。
也許這就是為什麽他們從大一相處至今,卻一直沒有煙友以上的關系的原因。
漫長的上午終于結束,南部慎依導師之托去辦公室收拾資料,随後他又在瑣事上被拖延了相當的時間,當導師終于放行而南部匆匆趕回教室收拾東西時,南部以為教室一定已經空無一人,但他剛走過轉角,就看見了一個完全不在他預料範圍內的身影。
登野城彌生一貫來去匆匆,對周遭的事物都有種漠不關心的冷淡,正常來講,一下課她就會提起包迅速離開,但在空空蕩蕩的教學樓裏,她居然就這樣停留在走廊上的那臺挂式電視機的前面,她抱着她的那臺MacBook,提着那個喝空了的咖啡杯,長久地凝視着小電視機裏的畫面。
等到南部慎看清電視機裏正播放的節目時,立刻覺得事情變得撲朔迷離起來了——永遠都是一副亞健康的樣子、提起運動就做縮頭烏龜、想拉她鍛煉比喂她芹菜汁還難的登野城彌生,竟然在看體育欄目的溫網比賽轉播,仔細一瞧,正在比賽的好像還是個頗有名氣的日本選手。
南部慎在心底帶着訝異嗤笑了一聲,正想揶揄她些什麽,但當他把目光挪向登野城的眉眼時,他停下了腳步。
也不知道是中午的熱烈陽光正潑灑進走廊給他造成了虛幻錯覺,還是早上的那杯咖啡沒讓他徹底清醒,他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違和。此時此刻登野城彌生那副終年面無表情的臉上,氤氲着一種隐隐約約的沉重情緒。最重要的是她的眼神,這是南部慎從未見過的——兩年同窗“好友”的時間裏,他從未見過登野城彌生露出這樣的眼神。
南部慎幾經确認,目光在小電視和微微仰頭的登野城之間來來回回,突然産生了微妙的焦躁感,這種感覺迫使他想迅速打斷登野城彌生對這檔體育節目的奇怪凝視,重新用她那似乎沒有落點也從不刻意聚焦在哪裏的眼神,去看眼前的課題、資料、牛奶,或者他們身邊灑了滿滿一地的太陽。
他也的确這麽做了,但當他喊出“登野城”這三個字的一瞬間,登野城彌生的臉上就又什麽都沒有了,一切都稍縱即逝,就像什麽都沒存在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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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過頭來,挑了挑眉,只發出了一個語氣詞:“嗯?”
“怎麽還沒走?”
“不知不覺就發呆了。”
南部慎沒去探究這句話的真假,他努力摁住一路疾沖而上的躁動,從書裏抽出那兩張音樂會的門票遞了過去,問:“周末有空嗎?”
登野城彌生低頭看了一眼那兩張門票,突然笑了起來,說:“真是老套啊南部,兔子不吃窩邊草,是哪個女孩子放了你鴿子你來找我接盤吧?”
“你還瞧不起兔子吃窩邊草了?”
登野城彌生擺了擺手,把南部慎的反應當成了兩人插科打诨的日常,說:“我可沒,你找你的妹妹們去看吧,我挺忙的。”
說完這句話,登野城轉身就走,但身後南部慎那聲鄭重其事的“登野城彌生”讓她只好停下腳步回頭看他,她帶了點不理解問:“你今天吃錯藥了?”
對方卻和她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不一樣,南部慎蹙着眉,終于把那句在心裏頭憋了有些時日的話給說了出來,他說:“兩年了,磐石也該有點松動了吧?”
南部無疑把登野城彌生那總是轉得很快的腦子幹宕機了幾秒,因為她确實被這句話所含的巨大信息量打得措手不及,她伸出手揉了揉眉心,消化了好一會兒,才擡起頭問:“可我們不是煙友嗎?”
“你是直男嗎?”抱怨了這句話之後,南部慎感到自己的焦躁感已經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失落正在不斷發酵,他低低地問她:“看看我很難嗎?”
“我在看你啊,”顯然不知道如何應對此類事件的登野城彌生開始說起了沒有意義的廢話,她低頭思考片刻,然後擡起頭來,認真地說:“我們還是不要聯系了吧。”
“哈?”
“對你我都好。”
南部慎感覺一口氣在自己胸口堵得不上不下,他好半天才講出下一句話來:“我們不聯系……我們不聯系誰給你帶早飯,誰叫你記得吃飯,誰在你生病發燒的時候帶你去醫院!”
“?我自己啊。”
“別開玩笑了登野城,你對自己的身體和生活毫無責任感可言,你!你就是那種好像随時會從十一樓跳下去的人,你說你在看着我,但你的目光從來沒有落點,你看我們所有人都還不如看電視來得專注。”
登野城彌生聽到最後那句話時忍俊不禁,她說:“謝謝你,南部,你的關心和你想照顧我的心情都很真誠,但是我只能和你說,謝謝你,但非常抱歉。”
她又看了一眼走廊上的電視機,溫網的半決賽已經逐漸走向尾聲,那位日本選手正掀開帽子走下場去拿水來喝。凝視着液晶屏上真切又虛幻的畫面,她接上了自己的下半段話:“雖然這麽說很矯情,其實我挺好的,學業方面我有數,我沒你想的這麽極端,但是我覺得我暫時不會遇到讓我心動的對象了。”
登野城彌生的嘴角始終噙着一點笑意,但她卻露出了南部慎剛剛以為是錯覺的那個表情,這下,他倒是真真實實地看清楚了。
她沒說謊,但始終有所隐瞞。
松下真由美發來的同學會時間正好和登野城父親的忌日只差前後兩天。登野城彌生把附有事由的拒絕信息發出,又重新确定了三個月前就定下的洛杉矶往返機票和酒店。然後端起煙灰缸窩入了沙發裏頭。
她長籲出一口氣。每當這天即将到來的時候,她都會感覺自己在一步步沉入海底,水壓使她的肺腑備受擠壓,而空氣已經一點不剩地逃離了她的軀體。在這份從中學時代就開始逐漸彌漫、到了今天已經結結實實地鋪滿了她整個世界的萬籁俱寂裏,登野城彌生再次意識到,那份給她的心靈添加無限負重、隐藏在骨子深處始終隐隐作痛的東西,從來沒有讓她真正喘過氣來。
手機屏幕再次亮起,送信人依舊是松下真由美。
“越前君也會來,似乎正好趕上了溫網後難得的休假,你們很久沒聯系了吧?”
登野城彌生的眼角一跳,凝視着手機屏幕上那條亮起的消息。她緩緩解鎖手機,回複她:“嗯,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說趕不上同學會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還是與越前龍馬失聯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登野城彌生此時此刻只對一件事情非常确信———她不想見到越前龍馬,尤其是從松下真由美那裏聽說了那條消息之後。
年少的記憶因為時間的久遠而變得模糊不清,但父親尚在、她還住在洛杉矶時候的那段日子,倒是有些難得清晰的碎片總是在她的腦子裏頭偶爾放映。
美國青少年網球大賽的場地就在AD大賽的附近。彼時剛參加完AD大賽的決賽、拎着不輕的畫材箱的登野城彌生,徒步穿行在異國的人群之中——她聽從父親的交代,去青少年網球大賽的現場找越前一家捎自己回家。
登野城彌生在途經球場的時候有些耐不住畫材箱的重量,于是她放下了箱子想要放松放松手腕,環顧四周的時候,卻被鐵絲網內嘈雜的情景吸引了目光,她側目細看,卻不禁發出了輕嘆聲。
場內鼎沸的歡呼聲裏,黃色小球高高飛躍。
美國青少年網球的現場人聲鼎沸,周圍的看臺上擠滿了歡呼雀躍的觀衆。
最有趣的巧合是,正對登野城這邊的賽手正是越前龍馬,他戴着那頂FILA的白色棒球帽,帽檐下露出了幾縷墨綠色的短發,他跳躍揮拍的姿勢相當漂亮,敏捷靈巧的身姿讓人挪不開視線。沒看多久就可以發現了,這場比賽肯定是以他壓倒性的勝利結束。但當時的登野城不知道着了什麽魔,她沒再挪開目光向目的地走去,而是站在原地久久地觀看這場比賽,直到裁判吹哨宣布比賽的結束。
越前龍馬伸手掀開了他的帽子,露出了他那一頭漂亮的墨綠發和琥珀般熠熠生輝的雙眼,在周遭高聲的喝彩與口哨聲裏,他坦然地走上前與對手握手,從始至終,他驕傲的笑都明朗而鮮豔,像烈陽下照射下也會依然存在的清晰印記,仿佛一開始他就把勝利握在了手中。
登野城彌生很難準确形容出那天她的感受,那太複雜了。只是世界突然萬籁俱寂,唯有她胸腔中的心髒咚咚直跳,就好像她在百餘對手之中握起筆,将目光對準空白畫紙的中心。
在那天之後,登野城彌生和越前龍馬之間突然有了冰釋前嫌的跡象。原本,這兩個多少有點個性過頭的小孩針尖對麥芒,鬥嘴和打架都是家常便飯,兩家的大人常常為此頭疼不已,越前南次郎還常常嘲笑他們“天生不合”。但是,自從青少年網球和AD大賽之後,他們都偃旗息鼓,頗有在對方面前收起自己嚣張氣焰的趨勢。
年幼的登野城彌生明白自己是承認了越前龍馬在網球這件事情上确實是個值得驕傲的耀眼存在,才會逐漸接受他的嚣張和喜歡口出狂言的性格。但是越前龍馬又究竟是為什麽開始收斂他的臭脾氣,她直到某天,鄰居兩家人一起和和氣氣地喝酒吃飯時,才從越前倫子的嘴裏找到了些許端倪。
“彌生的畫真的很有感染力,是AD大賽吧?就是和龍馬的比賽場地相鄰的那次,龍馬在場館外面看了很久展覽板上你的畫。”
倫子的眼睛裏閃着奇妙的光芒,那光芒在黃色頂燈的籠罩中一閃而過。她一邊拍着喝多了的南次郎的背,一邊轉頭對登野城說道:“龍馬還問我,你畫的是夜晚裏的太陽嗎?”
登野城彌生的心裏咯噔一聲,有什麽東西破了個口子,然後迅速地蔓延開來,那種奇妙的感覺爬遍了她的全身,甚至沒能讓她及時地搶走最後一塊米澤牛肉。直到她父親喊她回家的時候,她都還沒有緩過神來。
第二天兩人結伴上學的時候,登野城一邊就着牛奶吃掉三明治,一邊提醒越前龍馬:“體育選手不是應該多喝牛奶嘛?”
越前龍馬如她意料之中露出了極其嫌棄的表情,然後說:“那玩意我才不喝。”
登野城彌生停住了腳步,她擡擡頭,又低低頭,越前龍馬前走了好一段距離之後才發現她沒有跟上,于是蹙着眉停下來喊她:“你發什麽呆?”
初起的太陽在越前龍馬身後挂在天邊一側,有名的加州陽光正一點點帶動氣溫升起,并用一種柔和的光包圍視野所及的一切事物,登野城彌生突然像着了魔一樣地說:“對,就是夜晚裏的太陽。”
像時間與空間交疊重複,那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從她說出那句話之後開始的。
她就是那天在學校接到叔叔電話的。
“小彌。”登野城彌生不管到了幾歲,都會想起當時她叔叔聲音裏的戰栗端倪,他說,“你爸爸生病了,在醫院,他要做個小手術,你來一趟吧?他想你了。”
“可是我早上才和爸爸說再見哎?”
“是的、是的…叔叔知道,你爸爸說想見見你,你來吧?叔叔一會兒來接你。”
一切都猶如海嘯一般,在某個看似風平浪靜的中午,以鋪天蓋地的姿态湧上海岸。
那之後發生的事情都讓登野城彌生覺得自己可能是在做夢。叔叔抱着她說要堅強啊小彌,我會盡快聯系你媽媽的,她感覺到叔叔抱着自己的時候正止不住地顫抖,而她擡起眼睛,看見黑暗裏ICU的标志亮着駭人的紅光,當時的登野城還沒能徹底明白這三個字母的分量,只覺得它像一雙野獸的眼睛。在那紅光以外,看起來似乎無邊無際的黑暗裏,傳出了姑姑小聲的嗚咽。
當登野城彌生終于再見到爸爸的時候,她的爸爸甚至連伸出手摸摸她的頭都已經做不到了。于是登野城彌生牽着爸爸的手,說:“爸爸,你看,我畫過黑夜裏的太陽,還畫過白晝裏的流星,即使是不可能也會成為可能,所以爸爸一定會好起來的。”
她這麽說着,大腦裏卻一片混沌。她甚至慢慢忘記了如何去生活,只是機械地接受叔叔和姑姑的安排,上課,吃飯,放學,去醫院,回家,睡覺。時間的走勢迅猛如潮,每一個坐在病房前凝視父親的夜晚,她都覺得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就好像她伸出手,她的爸爸本該睜開眼看向她,并笑着喊她彌生一樣。
“登野城?你在做什麽?”
這句話如同敲碎夢境的那一聲落雷,使得登野城彌生從無數游離的世界裏重新将意識拽回自己體內,她發現自己拿着鑰匙,卻一直沒有把它放進鎖孔裏,只是就這樣保持着這個姿勢對着家門發呆。她順着剛剛的聲音轉過頭,看見越前龍馬用一種詫異的眼神看着她,那雙琥珀眼還是清清明明的,好像他永遠都在有規律和邏輯的現實世界裏,只有她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落入了混沌的深淵。
“越前,我…”她突然哽咽,堆積的情緒突然在一瞬間徹底決堤,一切都翻湧而上,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大顆落下。
越前龍馬看着登野城用呆滞地看向自己,又默然地落下淚水,他頓時就慌了手腳,連手裏的球包都不知道該怎麽提才好,他半晌才急急地冒出來一句“怎麽了?”
女孩不作回答,只是急促地蹲了下去,她把臉深深埋進臂彎裏頭,手裏抱着的蘋果咕嚕嚕灑了一地,随後,她號啕大哭。在那如同小獸哀鳴一般的哭聲裏,越前龍馬也只好蹲下,他伸出手想要安慰她,卻很久都組織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登野城彌生擡起頭來抹了抹紅腫的眼睛,一邊哽咽,一邊斷斷續續地說:“我沒、沒事。”
越前龍馬帶着點難得一見的小心翼翼,輕聲詢問她:“要來我們家吃飯嗎?”聽見他那審慎的語氣,登野城低下頭又抹了抹眼睛,當她想要止住哽咽再去回答的時候,越前龍馬已經兀自接上了下一句:“我媽的工作結束了,我們下個月就要回日本了。”
帶着難以置信的錯愕,登野城彌生擡起頭看向面有難色的越前龍馬,對方煩躁地抓了抓自己的發梢,蹙起眉放遠了目光。
一切都猶如海嘯一般,在某個看似風平浪靜的中午,以鋪天蓋地的姿态湧上海岸,并就此沖垮了所有。
時間迅速輪轉,二十歲的的登野城彌生因為父親的忌日重新回到了美國,此刻她正坐在洛杉矶的夜巴士上,在空無一人的車廂裏,在搖晃的扶手下,在她心中振聾發聩的死寂裏,她一次次抹掉無聲落下的淚水。當她把目光放向窗外的加油站時,巴士正好停下,拖着行李箱的客人上了車。
登野城彌生擡起頭,一眼看見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此時此刻,他扶着座椅,正用詫異的神情凝視着登野城彌生。而她一瞬間以為自己看見了什麽荒謬的假象,就好像明晃亮堂的白日夢呓,穿過無數個潮濕的夜晚才抵達她的軀體之內,使得她定神眨眼足足五秒才确信了事情的發生。
三年沒見了。從他離開東京,去美國加入職業網球俱樂部的時候開始,他們已經三年沒見了。
越前龍馬還是扣着他那頂白色的FILA帽子,但眉眼間已經有了些許脫離稚嫩的跡象,他站在過道上,和登野城彌生保持着長久的沉默對望。
窗外的種種,都在呼嘯而過。
一切巧合,都是命運。
越前龍馬意識到這個洛杉矶夜巴士上的巧合給自己的內心濺起不小漣漪的時候,登野城彌生已經從位置上站了起來,她垂下了那雙令他心中狂風呼嘯的眼睛,拖着她的行李箱想與他擦肩而過。
只是那麽一瞬間的事情,越前龍馬那優秀的反射神經已經先他的思維一步做出了反應——他伸出手拽住了登野城的手臂。而總是面無表情看起來和世界隔了一層厚膜的女孩,在被觸碰的那一刻爆發出了強烈的戰栗,她在慌亂中試圖掙脫那雙手離開,越前龍馬卻放開了扶着座椅的手,拉住了登野城彌生的行李箱,用一種堅定的聲音喊她:“登野城。”
這聲音實在太過熟悉又太過遙遠。以至于登野城彌生透過一層過去的迷霧望向記憶中的這個人時,就像是在看線性時空裏多年前的自己。
“一起走走吧。”越前說。
越前龍馬習慣性地按下兩瓶ponta的販賣按鈕,指尖的涼意卻讓他想起來,登野城彌生的胃在初二那年開始就已經是被迫少沾冰冷辛辣的了。他帶着點尴尬掂了掂手裏的兩個易拉罐,卻瞥見靠在牆邊側對着他的登野城彌生從口袋裏掏出了煙盒,動作緩慢而熟稔地點燃了一根。
他愣住了,問候和疑問一起哽噎在喉嚨裏,他沉默着把一瓶ponta揣進口袋,然後打開自己的那罐,最後在這條偶有大車駛過的馬路邊和登野城一起陷入無言。
“你怎麽在這?”最後打破沉默的還是登野城彌生,已經緩過勁兒來的她非常清楚越前龍馬的不善言辭,如果她不來打破沉默,那他們可能會在路邊就這麽尴尬地伫立一個晚上,“照理說難得休假不是應該已經回國了嗎?”
“……很多年不來洛杉矶了,就想在回國前過來轉轉。”
難怪會在出機場的巴士上遇見,登野城心想。她略一思考,還是問出了心中的困惑:“同學會呢?不參加了?”
“嗯,”發出這個音節的越前龍馬似乎遲疑了一下,他擡起他那雙琥珀眼看了一眼登野城,說,“我們有三年沒見了吧?”
登野城熄掉了手裏的煙頭,她始終低着頭,只是因為不想擡頭和他對視。她悶悶地嗯了一聲,然後說;“我不是很喜歡人多的地方,再說也沒有什麽熟人。”
“你和桃城前輩不是挺熟的嗎?高中之後沒有再聯系?”
“如果你是指逢年過節的祝福郵件,那麽有,還在聯系。”
越前龍馬聞言,不禁笑了一下,他自言自語般說了一句:“這一點上你還真是一點沒變。”
要說到青學網球部的人是什麽時候知道登野城彌生的存在,大概是她剛剛回國,而越前龍馬剛剛成為球隊正選的時候。其實原因很簡單,登野城彌生受倫子之邀去越前宅吃晚飯,于是在結束了美術部的社團活動之後,她在網球場不遠處的樹蔭下面看正選繞着場地一圈圈地加訓。
彼時還有“乾汁”的威脅擋在面前,登野城彌生托着下巴看他們鬼哭狼嚎着争前恐後地奔跑,帶着點不明所以和看樂子的心态。越前龍馬瞥見她的時候,只能匆匆擡手向她打了招呼。而正和他全力角逐的桃城武率先發現了越前打招呼的對象。
雖然樹蔭下的人被斑駁的樹影擋去大半,但桃城武還是能看出來這是個穿着制服裙的女生,她的腳邊立着巨大的畫板袋,坐姿也懶懶散散,單單這麽一瞥,誰都能斷定她絕對不是龍崎教練的孫女。桃城武嘿嘿一笑,揶揄越前:“看你不聲不響的,原來比我們都早開竅嘛。”
越前龍馬瞥了他一眼,說那是我的發小,聽見他這句實話,桃城武反而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表情來。而一直到加訓結束,正選們紛紛去場邊撈起水杯的時候,桃城武才算真正看清楚剛才樹蔭下的女孩。
登野城彌生提着畫板袋走到了球場邊,然後把手裏的ponta遞給了越前龍馬,後者自然地接了過來拉開了拉環,而跟在越前身後的桃城武一邊打開運動飲料,一邊悄悄地上下打量女孩。
她的長發烏沉沉的,眼睛在陽光下微微發褐,而皮膚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蒼白,眉眼揚起時透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氣氛,就好像一只等待在樹叢中的兔子,看似人畜無害,卻能飛起一腳把敵人踹進草堆。
桃城帶着點探究和好奇走去了他們的身邊,登野城帶着疑惑地挺起身來,而她的這一動作使得桃城武驚了驚,以至于他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是:“你比越前高吧?”
這句話一出來,越前龍馬的臉色頓時就變得非常糟糕,但登野城彌生卻笑得眉眼彎彎,她回答桃城武:“可能是因為我喜歡喝牛奶吧。”幾乎是立刻的,越前龍馬發出了躁動的“啧”聲,很顯然,登野城彌生深谙如何逗弄和揶揄越前龍馬。
笑起來的時候,倒是沒有那種生人勿近的味道了,桃城武這麽想着。登野城彌生身上那種難以形容的氛圍确實不是桃城武的錯覺,因為不只是他,人們都被她吸引來了目光,當然,也是因為越前發小這樣的神奇身份,而面對這樣的場面,女孩只是在眉眼裏帶了些訝異,然後笑着和大家都打了招呼。
随後,他們因為明天乾汁的歸屬而吵起了看似沒有意義的架,海堂薰和桃城武幾乎又要大打出手。越前龍馬置身事外地去整理自己的球包,卻被跳起的菊丸英二牢牢挂住,後者大喊着不準逃啊小不點,說好今天要一起去漢堡店的!于是沒有辦法的越前龍馬帶着詢問的目光看向登野城彌生,後者依然笑得眉眼彎彎,像是被他們身上那種無所畏懼的活力所感染一樣,她點了點頭,輕快地說:“走吧。”
但她顯然錯誤判斷了這頓飯的分量。有了桃城武和越前龍馬的雙份乳酪漢堡打頭,人們紛紛點下了超高熱量的套餐,在打印出來的一長條小票前,登野城彌生咋着舌,帶着罪惡感喃喃:“可是倫子阿姨說晚上做我喜歡的壽喜燒……”
“這裏有巧克力芭菲,确定不來一份嗎。”這麽說的越前龍馬其實非常清楚登野城彌生對甜品的抵抗力接近于零,他只需要把菜單翻到芭菲的那一頁再遞到登野城的面前就夠了。結果也不出他所料,在看清商品圖的瞬間,登野城彌生立刻點了單:“一份巧克力芭菲,麻煩淋一勺草莓醬,謝謝。”
那天的臨時聚會出乎意料的愉快,登野城彌生不僅因為對甜品的喜愛而和桃城武一拍即合,也領教了桃城和海棠仿佛八字不合般從頭到尾相互擡杠的氣勢,從她的角度看來,他們就差端起聖代砸到對方的臉上然後大打出手。而到了這種時候,不二周助還會帶着笑意從桌子的另一頭向她看過來,說一聲:“讓你見笑了。”
從那天以後,登野城彌生就會時不時地往網球部跑,她經常揣着一包薯片坐在樹蔭下,然後一邊像只倉鼠似得咔嚓咔嚓,一邊笑眯眯地看他們訓練。她常常側目場邊歡呼尖叫的越前龍馬後援會,幾次之後,在某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她還揶揄了越前:“原來你有這麽高的人氣嗎?”越前從鼻子裏推出哼聲,他不予回答,卻在心裏回複了一句“你不也是?”
這件事情還要從前幾天他被堀尾攔住說起,這位總是叫嚣着自己有兩年球齡的同班同學把身邊同社團的一年級生推到越前面前。而這位自稱高冢潤有些扭扭捏捏的男生盯着越前龍馬半晌都不肯說話,越前盡量耐心地把ponta喝幹淨扔進垃圾桶,又把手裏的帽子扣到頭上,最後說:“沒什麽事我就先走了。”
看見他真的拔腿要走,高冢潤才終于開口問他要登野城彌生的聯系方式,還着重問了“你們只是發小吧?”這讓越前龍馬産生了些許意外和被麻煩到了的感覺,他幹脆利落地拒絕了高冢潤的請求,且後悔起自己竟然這麽認真地站在那裏等對方開口。
與此相反的是,桃城武迅速地和登野城彌生熟了起來,這也是因為登野城喜歡看桃城武和越前龍馬如同賭氣一般較量誰的食量更大,越前龍馬能吃這件事情她從小就很清楚,他是那種壽喜鍋裏燙多少塊米澤牛肉,他就會吃掉多少塊的類型,平常來說米飯也會添兩碗,茶碗蒸也會做雙份,登野城一度認為他在食量上無人能敵,直到桃城武出現,他們棋逢對手,又都有一股不肯服輸的幼稚可愛勁頭。
登野城時常陪他們去自助餐廳吃飯,她負責做鐵血無私的公正裁判、安撫老板心情的社交人士,還有橫掃甜品臺的孤獨選手。她不是特別容易被看透的那類人,展現出的狀态總是游刃有餘又饒有興致,桃城武的率直使得他沒有過多注意登野城身上的這個特質,只是偶爾意識到她的言行會讓人想起不二周助。以至于在暑假合宿結束的時候,桃城還來越前宅一起給登野城過了生日。
那次的生日慶祝,倫子向全家千叮咛萬囑咐一定不要告訴登野城,因為這是個驚喜,是個surprise。但越前龍馬認為這實在很難瞞過登野城彌生——這家夥很擅長從許多看似不為人知的細節中摸索拼湊出事情的面貌——所以,在越前龍馬被倫子打發去買蛋糕的時候,他确實是一點也沒想過要繞開他們平常上學走的那條路,于是理所當然一般,他在那裏偶遇了桃城武和他的自行車,而在越前龍馬拐進蛋糕店的那一刻,桃城武立刻做出了反應。
“你來給登野城買甜品啊?”他問出這個問題其實很正常,因為很多時候登野城彌生确實可以和甜品劃上等號。越前龍馬點了點頭,回答是的,她今天生日。就像捕捉到什麽關鍵詞彙,桃城武二話不說地拽上越前龍馬穿街走巷,最後鑽進一棟居民樓之中。“很厲害的家庭蛋糕店,”桃城武信誓旦旦:“好吃,我用我的人格保證,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蛋糕店。”
越前龍馬姑且相信了桃城武的人品。店家打開圖冊給他們看蛋糕的樣式,看着那些五彩斑斓的顏色和五花八門的花紋在面前一頁頁地過去,越前龍馬多少有些頭暈目眩,但就是在這種應接不暇之中,一個答案清晰地浮現在了他的心中,于是他用他那糟糕的手繪線條和同樣糟糕的語言去描述了那個黑夜裏的太陽,店家似懂非懂地點着頭,接下了這個訂單。
那個蛋糕最後的視覺效果其實和登野城彌生的那幅畫幾乎沒有半點關系。但是當她打開越前宅的門穿過走廊那不短不長的黑暗走到燭光面前時,越前龍馬斷定她一眼認出了這個蛋糕本來應該是什麽樣的面貌。
因為,在桃城武那不成調的生日歌和倫子的禮花中笑着道謝的登野城彌生,在看見蛋糕的瞬間就卸下了所有的情緒。她安安靜靜地坐到蛋糕面前凝視那個由可笑奶油堆疊成的“夜晚太陽”,很久都沒有講話。當她重新擡起頭的時候,她已經在黑暗裏精準地找到了越前龍馬的所在,然後打開了一個柔和而真實的笑容,輕聲說了一句:“謝謝。”
燭火搖曳在她的眼中,她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淚光。
一瞬間回憶起那個畫面的越前龍馬頓了頓,此刻站在洛杉矶街頭的他突然發現,登野城彌生的身高完全不輸從十七歲開始猛蹿到一米七八的自己,她穿着一雙平底的白色低幫FILA,看起來卻也有一米七出頭。
他問她:“下個月你就滿二十周歲了吧?”
“是啊。”登野城答道。
“那我還算沒有連着錯過你的三個生日?”
登野城彌生有些失笑的意思,直到現在她的表情才柔軟了下來。她正從一開始那生硬又冷漠的狀态裏,一點點變回越前龍馬熟悉的那個登野城。到了這時候,越前龍馬總算松了口氣,他把揣在口袋裏已經不再散發冷氣的ponta遞給了她,說:“我和洛杉矶的朋友借了車,明天我接你去給彥叔掃墓吧。”
因為這句話,她接過ponta的手停在中途,然後驚訝地擡起了頭。這是他們今天晚上的第二次對視,與初見時帶着慌亂飽含淚水的眼睛不同,此刻越前龍馬看見的,只是一雙明明亮亮的眼睛,她只是頓了一下,很快就露出了一個釋然而真切的笑意。連帶着三年沒見的久違一起,她回答他:“好。”
她身後來往巴士的燈光明明滅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