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音樂不見了,問題是我不記得是什麽了…… (1)
☆、溫柔
泰莎和肖恩放下背包,拉開拉鏈把偷來的東西倒在桌子上。
“……這是什麽?”凱德盯着其中幾個紙盒,呆滞地問。
泰莎飛快地回答他:“內衣物,給艾裴麗的。”
“那這個旅行套裝呢?我們可沒有時間洗漱?”
“我們用漱口水就可以,泰莎不介意。那是給艾裴麗的。”
“她……好吧,這個理由成立。”凱德遲疑了一下,勉強同意了這個說法,随即劃拉開另外幾樣東西:“你們還背回來了水果?”
“我猜艾裴麗應該很久沒有吃過這些了,所以我随手抓的。”泰莎已經在擰蛋白.粉蓋了,顯然沒有在意凱德說的話。
“……”凱德膛目結舌。
他猛地扭過頭去,越過大黃蜂,看了眼教堂角落裏的艾裴麗,光線從教堂破碎的玻璃窗外投進來,把女孩溫柔地籠在朦胧光暈裏,為映入眼簾的畫面抹上了一層不真實的色彩。
凱德看了幾秒,嘆了口氣,不再為泰莎的行為感到詫異——換了他他也會忍不住想要照顧艾裴麗的。
他收回目光,重新翻檢背包。
下一刻他驟然拔高了聲音:“氣球?樂高?泡泡紙?這有什麽用???泰莎?泰莎???”
“你在看什麽?我的老朋友。”教堂另一角,流焰傾覆的高大機體站在醫官身邊,肩甲上的熾亮焰色流過晴空,金屬反光映出塵埃在花窗外傾落的光柱裏漫漫飛舞。
“人類。”救護車簡短地回答他們的領袖。“和不正常的現象。”
擎天柱看了眼捧着蘋果認真向泰莎道謝的艾裴麗:“他們很關心艾裴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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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護車接過他的話,說:“關心得不正常。”
他略微調整光鏡的焦距,收回對準艾裴麗的視線,轉頭向擎天柱解釋道:“我認為這不只是對于身體有殘缺的同類的憐憫,如果只是憐憫,以那個女孩的性格做不到這樣。她幾乎把艾裴麗的需求放在了她自身的需求之上了。我們都知道人類和我們一樣有着同理心,但是這不像是同理心,我已經觀察幾天了,在艾裴麗醒來後,他們一直都是這樣,他們喜歡她,他們想要讓她開心,他們總是會注意到她需要什麽,而且他們自己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看起來……”
他略微停頓了下,像是在斟酌用詞。
“他們更像是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甚至迷惑。”
從一開始,他就隐約有種預感,這個女孩并不正常。無論是獨居在荒原的過去、被人為取出膝蓋骨、填充劇毒重金屬化合物的假眼、耳內裝置的微型信號源,這一切都不應該是一個普通的殘疾女孩應該有的。
為了防止位置暴露,他簡單地屏蔽了那個信號源,但是其他的限制他暫時無能為力,也沒有除去的打算。
只要簡單的推論,任何人都可以得出結論——不能行走,不能看見,位置随時發送,可控制的抹殺,這一切都是為了限制她的行動。
對人類來說,艾裴麗一定具有極高的危險性和與之相匹配的價值,以至于她被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卻又随時可能被抹殺。
就目前來看,人類似乎會被她吸引,并做出有利于艾裴麗的行動……但是這種吸引并不強烈,沒有達到讓他們失去自我的程度,只是讓他們習慣性地考慮到那個女孩——這也是救護車沒有制止凱德他們接觸她的行為的原因。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在和他們會合之前,帶着她的橫炮一直沒有被控制她的人類找到,所以他也無從得知艾裴麗到底被什麽監控着。
但是有一點他必須告訴擎天柱。
“或許對人類來說,那個女孩很危險。”
他話音剛落,擎天柱沉默起來。
這幾天來人類之間相處場景在記憶區被快速翻閱,原本看起來平淡無奇的行為在接受了救護車的假設後變得疑點重重起來,每一處疑點都指向了艾裴麗,那個哪怕是安靜地坐在那裏都會被關注的失明少女。
哪怕沒有提出需求也會被凱德他們無時無刻釋放善意,盡管困擾地推拒下一次還是會被施舍,只要坐在那裏,人類都會看向她。
就連一路到芝加哥的路上,只要人類看見艾裴麗,都會樂于提供幫助,一瓶水一個漢堡一朵花,哪怕他們已經盡可能避開人類,到這個教堂隐藏起來前他們都收了快一箱水。
可是從她蘇醒那天的簡短對話和十字線他們字裏行間流露出的對她的贊同來看,她并沒有做錯什麽,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惡意。
哪怕是他,在經歷了人類的背叛之後,對于艾裴麗的印象也不是“危險”,她并沒有傷害任何人的想法。
更何況橫炮相信她。
他勉強辯解道:“凱德願意幫助他人。”
“但是他的女兒并不是這樣。”救護車看着泰莎低聲道。
他們再次轉頭看去,角落裏,肖恩正在關懷備至地詢問艾裴麗還需要什麽,甚至對于熱戀中的女友他都沒用過這麽柔和的語氣,而泰莎就坐在桌邊幫艾裴麗削蘋果,時不時擡眼看向那邊,可目光更多的也不是給了肖恩,而是落在艾裴麗身上。
當艾裴麗對着他們綻出一點點笑容時,這對小情侶的呼吸幾乎同時輕緩下來。
“這不正常。”救護車說。
他看着擎天柱,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一切結束,我們應該把她送回人類世界。”
而且或許對人類來說,讓她重新返回那片荒原才是更好的選擇。救護車想。
“她不一定能得到很好的幫助,我們應該确保她一個人也能活得很好。”擎天柱考慮了一下,說。
救護車面不改色地回答:“如果她接受人工膝關節植入,經過鍛煉有百分之八十的幾率可以重新站起來,雖然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樣活動自如,但是只要不做劇烈運動,正常生活還是可以的。之後她可以申請領養導盲犬,我已經查過了,人類的慈善機構很願意向她這樣的殘疾人提供經受過專門訓練的犬類來協助他們生活。”
擎天柱微微颔首,同意了救護車的看法:“等一切結束後,讓橫炮把艾裴麗送回她屬于的世界。“
銀白克爾維特和明黃科邁羅一前一後駛過教堂前人跡罕至的道路,一個甩尾轉進教堂後變形成原生形态。
橫炮單手撐着地面站起身,随手收起劍刃,目光尋覓着艾裴麗的身影。在看到教堂花窗下的少女後,他的腳步頓了頓,随即走向擎天柱的方向。
和大黃蜂一起彙報完偵查KSI的結果,剩下的入侵計劃交給他們的領袖決定,橫炮才走向艾裴麗的方向,扔給她一個東西。
“有個小子用這個砸我。”
一枚硬幣穩穩地落在她手裏,艾裴麗摸出來是什麽後,将散落的鬓發別回耳後,仰起臉對着橫炮露出一抹笑容。
“這裏。”她拍了拍身下橫着的石柱,頗為期待地望向估量裏橫炮的方向,等到感覺到橫炮真的坐下後,她才小心翼翼地撐着身子一點點挪過去。
待到尾指觸碰到冰涼金屬,艾裴麗的動作有一瞬的凝滞,過了一會又不動聲色地收回手,另一只手輕輕摩挲着尾指的骨節。
“很無聊嗎?”橫炮歪着頭,将艾裴麗的一系列小動作盡收眼底,問道。
艾裴麗搖頭。
“沒有。但是我對你們沒有幫助。”她輕聲說。
橫炮注視着艾裴麗耳邊垂落的柔軟發絲,目光追随着發絲上泛金的光暈,随口回道:“這是事實。”
“我知道。”艾裴麗無奈地笑了笑。
所以這種時候,我總是會忍不住覺得……
——要是我是個正常人就好了。
她不再摩挲尾指,只是出神地望着某個方向。
沉寂須臾,艾裴麗忽然開口:“救護車先生說,如果植入人造膝關節的話,我大概還能站起來。”
“什麽時候植入?”橫炮問。
艾裴麗沉默一會,低下頭。
她想起此前和救護車先生的對話,能夠重新站起來,對她來說簡直是夢一樣的事情。
他說手術結束之後,他們會讓願意幫助他們的人類把她安置好,這樣她就可以在人類社會裏獨自生活,能夠随時身處于人類之中而不是孤身一人。
——這曾經是她連夢中都不敢想象的未來。
“……不知道呀。”她說。
她慢慢擡起手,虛握成拳的手指在伸向橫炮的過程中張開,最終指尖輕輕點在了他的輪足上。
只是他們就要分離了而已。
橫炮看着她一點點把整個手掌覆上輪軸,溫熱掌心和冰冷金屬緊貼在一起,些微暖意似乎從接觸的地方傳遞蔓延開,像是黯淡的餘燼細碎閃光。
“我……”她說。
她的話最終還是沒有說下去,只是用另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等KSI的事情結束,你就可以做手術了。”橫炮忽然說。
他伸出手,略微遲疑後,放輕緩了力道,摸了摸艾裴麗的頭。
冷硬的金屬手掌順着長發一路下滑,隔着單薄布料貼上她的脊背,艾裴麗感覺到橫炮伸手環住了她的腰,随即停住,像以往一樣等着她攀住他的手指,然後他會把她放回輪椅上。
這代表着對話結束。
這代表着她僅剩的能和他近在咫尺的時間裏的為數不多的一次對話結束。
忽然間,前所未有的不甘沖破樊籠湧上心頭,順着喉管奔湧着直沖而上,大聲叫嚣着她的心意,誘惑着她抛卻所有豁達。
艾裴麗驟然扭頭看向橫炮。
她想說什麽,她覺得她有很多話想說,她忽然間知道了自己一直想說的是什麽,她又忽然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不。”
她嗫嚅半響,最後也只吐出一個單詞。
夕陽的光輝漸漸黯淡,黃昏披着霞光錦繡消失在天際,泰莎他們點亮了教堂裏那些紅色蠟燭,忽明忽暗的暗紅燭光搖曳不定,在艾裴麗身上投下一片陰影。
橫炮有些不解:“怎麽了?”
艾裴麗靜默片刻,平複了心情,才說:“等到一切結束,我就要回家了。”
虛虛環住腰的手掌陡然一緊,緊接着透着惱火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我不同……”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太過武斷,橫炮的話戛然而止,過了一會他才重新開口:“……你想回去?”
不等艾裴麗回話,他又沉聲道:“那片荒原上什麽都沒有,你要回去?我見過很多地方比那裏好得多,不止這個國家……我可以帶你去那些地方。”
艾裴麗愣愣地擡頭,她被橫炮話語裏的理所當然和篤定搞得有點懵,暈暈乎乎半響才消化了這句話,無暇顧及內心翻湧的複雜情緒,她定了定神,聲音發顫地問道:“……不會麻煩嗎?”
連句“為什麽”都不敢問,寧願讓自己停留在自欺欺人的幻想裏久一點,再久一點。
艾裴麗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暗自譴責自己的不真誠,卻又忍不住把那句話扯出來一點點說給自己聽,然後再扯出來一點點,生怕動作太大而驚醒了夢。
橫炮斜了她一眼,“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他看見女孩呆呆愣愣地仰頭看他,細長手指不安地絞在一起,那雙人造的眼睛呆滞一如往昔,眉眼間神情則大約是欣喜和恍惚的混合物。最後那些恍惚停留在臉上,而欣喜則盡數融入她嘴角越來越大的笑容,變成臉頰上一個小小的梨渦。
“還有什麽想說的?”他看了一會,問。
艾裴麗回過神來,立刻點頭。
“我想看你笑。”她認真地說。
“……”橫炮瞪着她。
“所以,笑一個?”偏偏艾裴麗看不到他的表情,還重複了一遍。
“你怎麽看?”
艾裴麗遞出消瘦蒼白的右手,掌心朝上,略歪着頭,咬着唇擡頭望過去。
“…………”
橫炮覺得他幾乎能聽見他的內置系統歡呼着罷工的聲音。你的女孩都這麽看你了,笑一個讓她開心開心吧。他的系統如是說,随即興高采烈地打包行李罷工了,徒留他在這裏神情變幻,不知道是該也轉身就走,還是如艾裴麗所願地笑一個。
笑什麽?現在這麽狼狽的情況下?
艾裴麗聽見了細碎的聲音。
非常細微而緩慢的聲音,像是齒輪摩擦或者機括運作。
明明是金屬制造出的聲音,那麽堅硬的物質譜寫出的曲調,在她耳中卻那樣輕緩,寧靜,柔和得不可思議。
她穩住遽急的心跳,試探着伸出手,讓指尖一寸一寸地撫摸過那些細小的零件,一寸一寸地沿着表面輪廓攀附而上,感受着它們傳遞來的輕微震顫,屬于金屬的細膩紋理,尖銳棱角燒起來的些許溫度。
光滑的,鏽跡斑斑的,邊緣鋒利的,弧度柔和的。
她在腦海裏一點點勾勒出他的形象。
“原來你是這樣的呀……”艾裴麗自言自語。
和她近在咫尺的橫炮顯然也聽到了這句話,他嘴角抽了抽,差點沒能維持住不尴不尬的笑容。
“喲,朋友,你在和你的小夥伴幹什麽?”冷不丁,倚在窗邊看風景的十字線抛來一句話。
橫炮感覺到艾裴麗不太确定地收回了手,遲疑着想說什麽,又不知道該不該說,于是等待他的回答,來判斷她可不可以繼續下去……尴尬感鋪天蓋地地碾壓過他的中央處理器,他咬緊了牙,壓抑着想給無所事事來撩他們玩的十字線一下的沖動。
“……閉嘴。”
十字線打量了他們幾眼,不懷好意地說:“你的笑容真猙獰。”
“………………”橫炮決定一言不發。
艾裴麗弱弱地提出抗議:“我覺得很好看呀……”
“小姑娘,你沒有看過正常的笑吧?”閑得無聊的十字線接着撩她玩,看着橫炮陰沉的臉色強忍住才沒大笑出來:“過來我給你示範一下。”
“………………”被反複捅刀的橫炮臉上已然是烏雲密布。
他“噌”地站起來,打算和這個百無聊賴的家夥來一場不出于友情目的的格鬥,艾裴麗急忙拉住他,當然沒能拉住,但是也算是起到了一定的阻攔效果,成功制止了可能的打架。
十字線撩撥夠了才收起惡趣味,紳士地表示不會往他們那邊看一眼,然而沒誰還相信這家夥的話,橫炮也沒有再繼續剛才的尴尬的意思,他順手把艾裴麗撈起來,把她放進輪椅裏。
在少女重新陷入輪椅後,他聽見艾裴麗小小地嘆氣。
“怎麽?”橫炮俯身,問。
艾裴麗低着頭,聽到他的問話抿了抿唇,摩挲着尾指骨節的手指停了下來,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
她擡起頭,無言地向橫炮伸出手。
“低頭。”她說。
昏昧燭光落在她的臉上,呈現出某種奇妙的陰影,橫炮看見她的眼睛映着晃動的燭光,絢爛得如同夕陽晚照。
一瞬間,他仿佛被這種溫柔的光迷惑。
他鬼使神差地低下頭。
在燭光營造的陰影裏,少女微微側身,虔誠無比地吻上她面前的機械生命。
作者有話要說: 簡直心疼蠢蠢,本來氣氛多好可以親一下,然而23333333不過蠢蠢膽子多大呀,氣氛不夠也強行√
魅惑魔法,SCP-166,魅魔血統,瑪麗蘇氣場,随便怎麽說啦,這是初始設定,不過心志堅定+提前知曉的話就幾乎無效了,而且比起之前的狀态,僅僅是“容易被人類友善相待”危險性簡直是直線下降,所以才會被控制性放養在荒原的……這個世界畢竟是科學的嘛。
☆、希望
“記錄開始。姓名。”
“哈利·湯普森。”
“職業。”
“前第七區人形外星生命心理治療師。”
“請描述2018年7月1日于芝加哥發生的事。”
“好的,那天……”
沒人知道為什麽一艘來自外星的飛船會出現在芝加哥,就像沒人知道為什麽一度被全球通緝的汽車人為什麽會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芝加哥。
但是戰争的打響比任何人以為的都要快。
劍刃劃過冷厲弧光劈開又一發角度刁鑽的□□,殘彈在身後爆炸出煙花,揮開濃煙和灰燼,橫炮冷冷地望着對面飛船表面的攻擊者們。
估算了一下距離,遠程廢咬牙切齒的咒罵了一聲就打算越過樓頂的障礙物攀上飛船,剛起步才想起被他拎上來的碳基女孩。
橫炮有些煩躁的考慮着以艾裴麗的體力能呆在哪裏才能不受傷,他開始懊惱自己為什麽要手賤把她撈上車——失明還雙腿殘疾的碳基女性,他給自己找了個好任務。
【喂,有誰能有空接收一個人類女孩?】
【你的內存盤燒壞了嗎?用腦袋想想看,小子。】探長的聲音。
【嗯,我可以,你在哪?】挺陌生的聲音。
【坐标342,972的大樓樓頂。】沒顧上想清說話的是誰,橫炮不耐煩的回答,一邊四顧尋找前來支援的同伴的身影。
【WELL,讓你的小女孩從樓頂上跳下來吧。】
【沒問題。】
切掉內線通訊,橫炮轉身看向身後坐在輪椅上的藍裙少女,停頓了一下,語氣稍微柔和了些許:“You jump,I jump.Understand?”
“You jump,I jump.”遲疑了一瞬,艾裴麗說。
“随便。”橫炮也不堅持,加速奔跑一步躍上了禁閉的飛船,立刻投入了戰鬥。
而在樓頂,艾裴麗溫柔的笑容一點點斂去,漸漸歸于平靜。她眸色深深的注視着遠去的銀灰色身影,一絲情緒也沒有。
“You jump,I jump.”她輕聲自言自語。
那就跳吧。
艾裴麗做最後的深呼吸,調整心跳,撫平恐懼,驅動輪椅來到樓頂邊緣。
如果沒人接住呢?她問自己,随即給出了答案。
“摔死。”
她離開輪椅一躍而下,自高空墜落。
“……然後呢?”
“她沒有摔死,這是當然的。”
“之後BE-17在哪裏?”
“飛船上。”
“謝謝你。”艾裴麗心有餘悸地看了眼下方的城市,輕聲說。
“小心,小姐。”漂移放下她,轉身變形成直升機,重新沖入戰場。
她現在的位置是飛船外殼的前段,戰鬥集中在中後段和飛船內部,而她所在的位置居然是這片混亂中唯一的安寧之處。
凱德不同意讓她獨自留在地面,在他的女兒被抓進飛船後更是如此,他甚至有些反應過度地沖汽車人發火。
所以……
艾裴麗垂下眼睛,指尖輕輕撫摸着膝蓋。
可是她留在哪裏又有什麽區別呢?
“那時候官方已經知道禁閉的目的,也知道他持有足夠将整個地球變為變形金屬的危險武器,而那時實驗場已經發現了BE-17的出逃,我們在得知這個消息之後試圖通過定位器找到她,但是她的定位器被更強大的技術屏蔽了,所以我們找到了他們,希望他們能夠重視起一個更危險的外星生物正在地球上藏身的事實。”
“然後你們在芝加哥找到了BE-17.”
“是的。”
“但你們沒有回收BE-17.為什麽?”
沉默。
“我們想讓她吞噬種子。”
耳中忽然響起聲音時,艾裴麗眼中浮現出一絲錯愕,短暫地怔在了原地。
“艾裴麗。”男聲溫柔而熟悉。
艾裴麗本來應該這麽覺得,然而她沒有。
她像是整個人被冰住了。
這個聲音響起時,她的思維不受控制地靜止,死寂仿佛一只有力的手,攥住她的心髒,毫不留情地一把攥爆,于是瞬間她的胸腔裏空落落的,失去了一切聲音。
這道聲音仿佛一個來自過去的鬼魂,慢悠悠地在她耳邊吹氣:“還記得我嗎?”
“我……”
我不記得。艾裴麗告訴自己。
她的确不記得,她的大腦一片空白,仿佛被極大的空茫擊中。
“我……”
她看見自己的手指開始顫抖,漸漸蔓延到手掌,最後輪椅在震顫中咯吱作響,而她的意識卻像是離開了身體,除了茫然什麽也做不到。
仿佛被烈火焚燒的痛楚從身體內部蘇醒。
“如果讓我給迄今為止美國捕獲的外星生命做個評價,BE-17是其中最危險的。”
“以她的外表來看?”
輕笑。
“長官,你不能以人類的标準來看這些怪物。如果你知道她的外表是從何而來你就不會這麽說了。”
“這是什麽?”
“這曾經是我的同事,她叫艾裴麗·洛厄爾,如果你調查過,你會發現BE-17也用這個名字稱呼自己。有一次意外,BE-17吞噬了艾裴麗。它變成了她的樣子。”
“……”
“在被第七區捕獲後,BE-17一直作為研究對象被第七區研究,最開始它只是一團能夠吞噬任何物質和生命的肉團,我們在它身上做了大量的實驗,探索它的秘密。最開始BE-17十分脆弱,微量的毒素就會讓它陷入瀕死狀态,但它會逐漸适應新物質,等它适應之後,它就可以無限吞噬同樣的物質,包括核輻射廢料,所以某種程度上,它幾乎是永生的,我們很難找到限制它的方法。”
“很難?”
“是的,根據推測。BE-17如果一次性大量吞噬陌生的劇毒物質,就會徹底死去,所以我們取出了她的眼球,用她沒有吞噬過的劇毒重金屬取代,只要她流露出危險傾向,內置的控制器就會讓重金屬洩露。”
“所以種子也會殺死它?”
“是的。”
“好久不見,艾裴麗。”
我認識他嗎?艾裴麗茫然地想。
可是她在發抖,她的身體在恐懼耳中的這個男聲。她知道這道聲音從何而來——她的耳中不止被植入了定位器,還有單向通訊器,以便在任何時候,被某些想要聯系她的人聯系上。
“你想……做什麽?”她問。
“我?我什麽都不能做,艾裴麗,我甚至不知道你在哪裏,我們看不到你。”男人說,“但是你知不知道你想做什麽呢?”
“見鬼,這怎麽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科幻電影裏總有這樣的故事,異形變成了你熟悉的人,用你摯愛的臉對你哭泣……你會不忍心對她下手,這就是BE-17的目的。BE-17并沒有太強大的力量,就算吞噬了艾裴麗也迅速被我們控制住,但之後它變成了艾裴麗的樣子,擁有了艾裴麗的記憶,用她的臉對我們哀求,說她很疼。”
“它有……意識?”
“我想恐怕是的,雖然力量羸弱,但BE-17的智慧并不輸給人類。它知道我們帶給它痛苦,所以它讓艾裴麗與我們對話……它也知道人類會憐惜美麗的同類,所以它一直在逐漸改變外表,變得更加富有魅力。她是異形,她是行星吞噬者,她是黑洞。她存在的目的就是吞噬一切……我剛加入第七區時曾經相信沒有什麽生命是我們不能控制的,唯獨她……她讓我們恐懼。”
“……但是報告說BE-17并沒有記憶,和你所說的不相符。”
“抱歉,這是……因為一些私人感情。”
“你們做了什麽?”
“洗腦。長官,我們有多愛艾裴麗,就有多恨它,所以你不能指望我們能憐惜它……至少最開始是這樣。不過這不是壞事,之後我們發現她忘記了一切,甚至連吞噬的本能也忘記了,她只記得自己叫艾裴麗,就算我們放開監管,她也不知道要逃跑。”
“種子。”艾裴麗喃喃。
“是的。”男人溫柔地說。
“只有你能夠做到,沒有時間了,沒人知道種子什麽時候會爆炸,也沒人知道汽車人會不會就此用它毀滅地球,我們知道他們相信你,艾裴麗,你必須吃掉它,否則它會吞噬整個地球。”
“你喜歡這個世界嗎?那就拯救它。”
“你們居然把這麽危險的東西一直放在十七號試驗場?”
“我們無法殺死她,也不敢殺死她,至少她現在處于沉睡之中,誰敢面對把她喚醒的後果?除此之外我們能做什麽?你敢把她送到太陽系哪怕是銀河系的任何一個角落嗎?有時我甚至後悔為何我們當初要捕獲她。”
“以你的說法,你參與了整個實驗,那你為什麽說你是心理治療師?”
“我的确是,長官,只不過我是BE-17的心理治療師,或者說,我是艾裴麗的心理醫生。”
“為什麽要給一個外星怪物做心理咨詢?”
“我們覺得這樣有助于控制她的狀态。BE-17吞噬艾裴麗時模仿了她的性格,從心理學角度,它的行為符合人格分裂的成因,它模拟了一個人格代替自己面對實驗的痛苦,在它是艾裴麗時,她就只是艾裴麗,它自身則處于沉睡狀态,所以艾裴麗不會逃跑。但是在痛苦突破阈值之後,艾裴麗的人格并沒有崩潰,她足夠堅韌,堅韌到甚至取代了主人格,而作為人類,她顯然更好控制。事實證明我們的想法沒錯。”
“……所以你能夠通過一次通話,就讓BE-17心甘情願吞噬種子?”
“是的,艾裴麗很愛這個世界。”
——這就是理由。艾裴麗想。
她不知道在這一角之外都在發生什麽,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但有一點在她的腦海裏清晰地回蕩,占據了她的全部思考能力。
“你願意嗎?”耳中的聲音問。
“現在局面不算好,但軍方等會會搶到種子送過來,機會只有一次,一次之後汽車人就會搶走種子,你必須盡快決定。”
“我……”
艾裴麗覺得自己想了很多,有什麽都沒想。
她想起荒原上的日夜,想起群山裏的回響,想起戈壁上的篝火,想起短短幾天,寥寥無幾的接觸和對話。
想起自己的無力。
沒有能力的情況下無論什麽都像是空談……但是這個世界上特殊的人并不那麽多不是嗎?不是所有人都是改造人,超能力者,人形兵器,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拯救世界。
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神跡,那麽為什麽還會有人相信神明的存在呢?
“我……願意。”她說。
然後發生了什麽?
好像只是劇痛,熟悉的劇痛。
“所以你們不知道最後會變成那樣。”
“她所在的位置離飛船邊緣很近,我們估算過吞噬種子後艾裴麗或許會因為重量而墜落,因此在城區做好了捕獲她的準備,但是最後一刻,禁閉的飛船轉移到了芝加哥附近的休倫湖上空,在吞噬種子之後,BE-17墜入進了休倫湖。”
“有一個汽車人跟着跳下去了,對嗎?”
“是的。他幾乎抓住了她。”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體驗?
在你面臨死亡時,曾經的幻象和記憶忽然悉數撲面而來,如同湖水将你淹沒,你覺得你想要看到的人出現在你眼前。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幻覺呢?艾裴麗想。
還有什麽想說的呢?明明那麽多次你都沒有說出口。
她還有很多話很多話想要說,因為種種原因來不及開口不敢開口猶豫着該不該開口——
她想道歉,她想解釋,她想說自己不後悔。
為什麽要後悔呢?
雖然她已經知道,這是一個不斷重複着悲哀和憎恨,一點也不溫柔的,無可救藥的世界,但是哪怕被欺騙被背叛被厭憎被抛棄,受傷一千次一萬次——
她依然願意無條件地熱愛她。
沉入湖水的瞬間,艾裴麗恍惚間想到了很多個下午。
指針定格在整點時,大鐘從沉睡中蘇醒轟然奏鳴,風鈴的影子錯落有致地落在地板上,優美如同女神的詩歌。而她則抱着書坐在窗下,生着薄繭的指尖輕輕摩挲着厚重書頁上排列規整的凸起時,心中被尊敬和感激充塞。
她尊敬那些能夠寫出如斯美麗文字的存在,感激那些存在将這樣美麗的故事講給她聽。
即使那是童話,又如何呢?
從最開始,艾裴麗就知道,橫炮的評價沒有錯,這個世界沒有她想的那麽簡單,她這種想法只有故事裏的角色才會有。
他說的沒錯,她的想法本來就是從那些童話裏來的。
可是童話有什麽不好呢?故事裏的世界總是黑白分明善惡有報,灰燼歸灰燼塵埃歸塵埃,看起來真實善良美好。
不符合現實?她當然知道,她從來就沒有做出過過度美化現實的幻想。
世界有多糟糕,她一直都——
——看得見。
冷漠,排斥,猜疑,厭惡,恐懼,風從來都只會傳遞那些負面情緒而不做任何掩飾隐瞞。
童話不一定真的結局美滿,黑暗之中其實看不到光。
可是在那個童話裏,她還願不願意攀上荊棘的高塔,哪怕遍體鱗傷,血染白裙,流盡所有的眼淚?
艾裴麗想,她的答案永遠不會變。
——是的,無怨無悔。
只為那荊棘高塔上的公主名為希望,而她恰好比現實,重要一點點。
她可能看不見這個世界,但她正好有那個天賦,能從黑暗中看到光。
為了那光的存在,她願意獻祭自己的一切。
她成功了嗎?艾裴麗想。
她感覺很累,仿佛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