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癡人
癡人
餘輝灑落在暗色的瓦片上,有無處倚落的殘雪悉悉簌簌地落在地上。殘陽似血,深院暗無天日,馬氏坐在貴妃椅上,手邊是藍色琉璃串珠手鏈—這是龔複不遠千裏帶回來的外域貨色。
那是馬氏最為得寵的一年,即便是平常看來高高在上的主母徐氏,也不夠她所得寵愛的十分之一二。她年紀比徐氏還大那麽一兩歲,然而卻牢牢的把丈夫的心捆在自己身上。
她如今卻在這破舊的小院裏,丈夫了無音訊,兒子生死不知,她在數十個深夜裏無數次驚醒,深重哀思染白雙鬓。她從未覺得自己有錯,女兒跟在她的身邊,沒日沒夜哭鬧嘶吼。銀錢上的窘迫,鄰居的指指點點,無疑是雪上加霜,要将她們孤兒寡母逼得無路可走。
有時候在女兒哭得嘶聲力竭的時候馬氏也在心中自問——我真的錯了?我又做錯了什麽?我想保全自己的地位,想保全一個完整的家,究竟錯在哪兒?
這夜馬氏做了一個夢,夢見她盛極一時的情景,她穿的是绫羅綢緞,吃的是珍馐海味。兒女承膝,夫唱婦随。至于徐氏與龔欽,則成了她和兒子的墊腳石,這一對母子幾乎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直到她的夢做到最後一刻,她都是地位超然的龔夫人,數不盡的人對她阿谀奉承,溜須拍馬。她是一個女人從布衣農女走到富家夫人的典範,多少女人羨慕嫉妒她,也只能嘆一聲命好。
然而她夢中醒來,滿眼入目都是肮髒陳舊的家具,這裏的每一分每一寸都狠狠打着她的臉。
她總算明白一個道理——她不是錯了,而是輸了,她的兒子她的女兒她的丈夫,在這一場關于兩個女人的戰争中,全部輸了。
一切自有天機,天機自有定數。
全都是命,她強求不得。
“命為弱者借口,運乃強者謙辭。”龔欽飲下一口清茶,“我并不信命運天機。”
“這話說的倒是漂亮。”李治隆撫摸着自己手上的扳指,瞅着龔欽似笑非笑,“你心裏又是怎麽作想?老老實實在這守着你的一屋子珍奇珠寶一輩子?”
龔欽笑道:“我并不是個雄才大略,算盡心機的人。你有一腔野心,而我卻無欲無求,只望與母親與世無争,過自己的安穩日子。”
“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李治隆一臉笑意,“我雖然人窮,但志卻不短,我如今雖毫無作為,但總有一天會潛龍在淵,你信是不信?未必你就下不了那個決心?陪我走這麽一遭?”
總有一些人生下來就有勃勃野心,總要幹一件大事。龔欽搖了搖頭,他看着李治隆那張志在必得的臉,說不上來什麽感覺,他站起身來,背對李治隆說:“我不是下不了這個決心,而是從未想過要下,你們這些人,生來就不同于常人,畢生所願要麽當個霸主,要麽做個枭雄。而我不同,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平民百姓,我沒有那麽強的雄心壯志,就想過自己的日子。”
“我與你的情誼,就換來你的這番話?我以為你心中至少也對我……”李治隆忽然想起了什麽,他忽的站起來,又說,“你就當我從未說過這些花,從今往後,我也不必再戴花給瞎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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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他拂袖而去。
龔欽失笑:“竟還是喜怒顏于表。”
而此時的李治隆卻坐在房內的椅子上無論如何也靜不下心,他扪心自問,難道他對龔欽做的還不夠多?還不夠明顯嗎?他以為他們二人心中都有那麽一杆秤,記得下一切的人情往來,知道他的種種情誼。
他越想不通,便越難受。
他還記得頭一回見到龔欽的時候,那時候龔欽只能算一個瘦弱的少年,明明身體孱弱,卻強裝堅強,手段稚氣,卻令他移不開視線。
這樣一個人,即便日後成不了大事,也不該是個平庸無能之輩,他欣賞這個少年眼底的倔強。和他對命運的掙紮。兩人何其相像,一個無父無母,一個要抵抗父親保護母親,同樣的身無可倚,只能憑靠自己,在這個可怖的人世間浮沉。
或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将目光投注在這個原本不應該吸引自己的人身上。可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或許這個人身上的不服輸和倔強打動了他,又或許是其他一些原因。乃至于他無法自制的受到吸引,明明知道二人不是一路人,于人事見解上也多有不同,可是他就是不信邪。不願意承認這個自己好不容易看中的人其實只是自己臆想出來的人。
可他無數次希望龔欽是個女子,這樣他偶爾的懦弱和不聰明,都不再是阻擋他們的借口和理由。
他依舊記得龔欽那沒有底氣的跋扈,也記得龔欽曾經隐藏在眼底的怯懦。他活生生的,比任何一個李治隆接觸的人都要生動,不是一副平板的畫,而是帶着靈魂的朱砂。鮮活的要從紙上躍到自己的心裏。
龔欽則是悠然的在房裏看着戲文,他心裏平靜。他雖然不算聰慧,但并不蠢。李治隆對他的心思,他又怎麽會不知道,可是兩人都為男子。既沒有一紙婚約來做保障,日後也要娶妻生子,開枝散葉。到時候再鬧紅臉才真是不好看。
為了以後見面還能有個退路,何苦将話說完,何苦說開。
每一個秘密最好到最好都是秘密,永遠都是秘密。
即便自己從未想過娶妻生子,但卻并不能為此一賭,李治隆和他是不一樣的人,胸有成竹,堅定而果敢。自有他自己的大好前途,而不該毀在男風上,即便是世道将亂,若有一日,李治隆真能成日,那些閑言碎語就會成為剔骨彎刀,使他痛不欲生,陷入取舍兩難的境地。
龔欽年齡越大,越知道自己早已沒有任性的資本。沒發生的事也要在心中過兩圈,他已過了可以任性為之的年紀了。
然後在京城的皇宮之中,此刻卻掀起了滔天巨浪,這座宮殿威嚴而華麗,紗幔上卻落滿灰塵,陽光從破爛的窗口斜射進來,前來清掃的太監宮女無不心懷恐懼。因這座宮殿當年的主人乃是以心狠手辣令人聞風喪膽,專寵聖前,以至令後宮掀起一場長達十餘年的血雨腥風。
只是如今這座宮殿卻被宮女太監們所占領,圍成一團,全部茫然無措,不知所為。
他們裏頭有些人知道自己可能只能死在這兒,有些人還抱有一絲希望。
宮女們抱頭痛哭,風雨欲來,誰也無法獨善其身,小太監從門外跑進來,汗水流了滿臉,雙眼絕望的看着這些曾經幫助過自己、侮辱過自己、欺負過自己的人,覺得往日種種都再無所謂,他咽了口口水,兩腿打顫到:“叛軍已破了南門,內宮被破也不過幾個時辰的事兒了,宮中的諸位娘娘皇子也開始收拾細軟準備……離開紫禁城了。”
他強打精神說:“但我們身在此地,即便是走也來不及了,我們不似宮中各個主子,沒人管我們的命。但是這宮裏廢棄多年,恐怕叛軍即便攻占紫禁城也不會先來探查,我們躲在此地,趁他們前往內宮再沖出去,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這些人奴才做久了,早就沒有自己的主心骨了,此時自然是有人說什麽就是什麽。
“我們是生是死就在此一搏了。”小太監已經無話可說,只能這樣給別人和自己打氣。
而禦書房裏大臣們跪了一地,他們老淚縱橫,口中大喊:“皇上三思!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即便是如今暫且離京,也不過是權宜之計,您不可固執啊!那些賊子已攻破城門,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啊皇上!”
“荒唐!”皇帝臉色泛青,總算是克制住自己沒有大喊出聲,“朕自繼位以來,勤勉有加,即便是比不上列祖列宗,也算是鞠躬盡瘁了!為何!為何朕卻要當這亡國之君!當日太宗皇帝數月不上早朝!欽宗皇帝更是流連後宮數月之久!但是他們都坐穩了這錦繡江山,卻留了這滿目瘡痍的國家給我?”
“走?朝哪裏走?走到哪裏去?”皇帝大笑道,“朕成了亡國之君又能走去哪裏?朕得留着,看着這百年基業怎麽毀于一旦!你們要走就走吧!朕卻要待在這裏,朕為這萬裏江山而生,也要為這萬裏江山而死!”
大臣們兩股戰戰,然而關乎身家性命,竟真有跪在最遠處的大臣小心離場,事情一旦開了個頭,就陸續有人離開,他們一部分人也十分羞愧,見鬼似的小跑着逃走了。
叛軍對所到之處宮殿的金銀珠寶似乎毫不在意,他們勢如破竹闖進紫禁城,就是為了剁下狗皇帝的狗頭。
皇帝一個人坐在龍椅上,問從小陪在自己身邊的小太監:“安在,你說,朕到底做錯了什麽?”
小太監一改往日的怯弱,直起了背說:“并非是皇上錯了,而是氣數盡了,都是命。”
他甚至大着膽子握住皇帝的手,皇帝神情暗淡,并未推開他,小太監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是我陪着皇上走到了最後。”
那些皇後貴妃們個個逃得無影無蹤,只有他陪在皇帝身邊等死,只是他心滿意足,再無貪戀,同生共死,這句戲文裏的詞他記了半生,總算能同心上人一并赴死,雖然可悲,但也能夠滿足他的貪心了。
小太監閉上眼睛,眼前似乎還是當年的那個小皇帝笑眯眯的喂他吃點心。
此生癡心,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