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黃立送仲存出來,是卿昱允許其和仲存敘舊,外加提點仲存幾句。
“陛下很心軟,鎮北侯只要不要對不起大承,就可放心。”黃立最後總結道。
仲存眼皮子跳了一下。他回來之後發現朝臣被清理了小半,這還能叫心軟?
黃立露出神秘的微笑:“朝中之事,侯夫人應該知道一些,侯爺大可問過再說。灑家就不多言了。”
仲存忙謝過,然後塞了銀子給黃立。黃立沒像前一個內侍那樣推脫,淡定笑納了銀子。
他們這些內侍,能收誰的銀子,不能收誰的銀子,心裏都有數。如他這種大太監,回去之後收的禮,都是要回禀上頭主人,讓主人家心裏有數的。
他們能洩露哪些話,上面都心知肚明。這些錢不收,被他們傳話的人也不會相信話裏的真實度不是?
不過上頭都是很寬和,這收的禮錢一般都是自己拿了,不會要求上交。
雖然黃立也不會缺這點銀錢。不說先帝時期他立下汗馬功勞,得了多少賞賜。就說那奇特的白皇後,手上就是個寬泛的。
比起銀錢,他更喜歡白皇後讓人制造出來的各類新奇玩意兒。
人老了,就喜歡個稀奇。
黃立笑眯眯的準備回鳳寧宮。
這時候,帝後應該已經起駕回鳳寧宮了才是。他這個鳳寧宮總管,也得趕快回去伺候着。
帝後都離開了,宮宴很快就結束了。
仲存懷揣聖旨,憂心忡忡的回到鎮北侯府,看到了闊別多年的老妻,兩人看着對方皆白了的頭發,忍不住雙雙老淚縱橫。
“回來了……回來了就好,安全回來了就好。”鎮北侯夫人傅氏哽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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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存不斷點頭:“回來了,夫人,我回來了。”
鎮北侯兩嫡子,一庶子都垂首立在一旁,悄悄垂淚。
全大承都在關心仲存能不能獲勝的時候,只有鎮北侯府的親人還會同時關心,他能不能安全回來。
“進來吧老爺,別站在門口了。”傅氏用帕子輕輕擦拭眼淚,微笑道,“朝中發生了許多事,我跟你細細說道。還是你先休息下,明日再說?”
仲存也擦了眼淚,勉強笑道:“今天說。我也有事要跟你們說。”
仲存進府之後,遣退旁人,只留傅氏和三個兒子在書房,拿出了懷裏的聖旨:“你們都看看吧。”
傅氏掃了一眼,就神色淡定的将其交給兒子,道:“陛下果然是看重老爺的。”
仲存苦笑:“是看重嗎?”
傅氏點頭:“當然。老爺也不需太過小心謹慎,此事對老爺并無壞處。我從娘家得知,以後這事,滿朝文武都會參與進來,待他們都參與之後,老爺便是國武監的祭酒,也不會被猜忌。每朝每代的國子監祭酒,也沒有受到猜忌的。拉幫結派,不是這麽算的。”
仲存嘆氣,道:“希望如此吧。聖旨我已經接了,便是後悔,也沒用了。”
說着,仲存拍了一下桌子,狠狠道:“榮王那老匹夫!十幾年了!還是給老夫挖坑!”
傅氏失笑:“榮王爺又做什麽事了?”
仲存氣憤的将宮裏之事複述了一遍,最後繪聲繪色的描述了榮王腳底抹油逃走的那一幕。
已經看完聖旨的三個兒子嘴角都在抽,傅氏則笑得直不起腰:“榮王爺還是那樣啊。”
仲存氣得又拍了兩次桌子:“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變!就算陛下寬厚,當着陛下的面說先帝小氣,說咱們為了躲避先帝猜忌假裝鬧翻……這、這能說嗎?他究竟有沒有腦子?!”
傅氏笑眯眯道:“榮王爺雖說看着糊塗,實際上心裏門清着。不然他也不會至始至終被先帝深深信任。便是沒了軍權,他也掌着宗室大權,滿朝文武誰敢惹他?榮王爺既然如此說,想必是确定陛下不會再在意的緣故。說不定他故意在陛下面前說這些,好讓陛下知道你和他心中坦蕩。就是先帝,難道他看不出你兩是假裝決裂嗎?”
仲存嘆了口氣。
先帝那麽聰明的人,怎麽會看不出?他只是要自己和榮王做出決裂的樣子,以表示忠心而已。
“罷了,不說這事了。”仲存不想再提榮王,提出來就是一肚子氣,還是陳年怨氣,“這次我回朝,朝中真是大換人啊。連右丞相都……我怎麽記得,右丞相對陛下忠心的很,就是貪了些銀錢,也不該罰得那麽重。倒是左丞相……”
“老爺慎言。”傅氏的臉色一下子變了,她眉間含着薄怒道,“若是老爺知道了右丞相做了何事,就不會認為陛下罰得重了。”
仲存想起黃立說的話,便認真道:“可是有什麽內情?”
傅氏點頭,從正月十五帝後遇刺時說起,說到這些被殺被貶的大臣累累罪狀:“陛下顧忌北疆正在交戰,為了穩定軍心,才以貪污的罪名将這些人處理了。我只知道這些,具體的,老爺可以拜訪榮王爺。”
仲存立刻道:“不!我寧願叨擾大舅哥,被他酸,也不願去見榮王那個老匹夫。”
傅氏忍不住笑。
她是詩書之家,大哥乃是如今禮部尚書,對禮儀一板一眼刻進了骨子裏。雖然他與自家老爺相處并無問題,只是每當看到老爺稍稍粗魯了些,總忍不住唠叨。
別說老爺,就連她都有些受不住。
笑過之後,傅氏還是勸道:“老爺還是去拜訪榮王爺吧。畢竟這國武監的事,老爺還要和榮王共事。應早作商量才是。”
仲存那臉色,跟吞了蒼鷹似的,半晌,才緩過來。
“怪不得黃公公說陛下很是仁慈,這的确是太仁慈了。”仲存道,“私通鞑靼,收受鞑靼賄賂,還刺殺帝後?這一條一條,爆出來,別說動搖軍心,連大承的民心都會動搖了!沒想到、沒想到甘修居然是這種人?!”
傅氏道:“聽大哥說,陛下在朝堂說甘修沒有叛國之心,只是貪了些,蠢了些,狂妄自大了些。但無叛國之心不代表這不是叛國之舉,不代表這後果不嚴重。陛下還說,甘修忠于君王但不忠于大承,汪益忠于大承但不忠于君王。輕君王重社稷,因此他要斬了甘修,保全汪益。我也只是聽了轉述,具體的事,老爺還是問問榮王……”
看着仲存臉色又變差了,傅氏改口道:“或者大哥吧。”
仲存點頭。
重社稷,輕君王?這是君王口裏會說的話嗎?這新君,還真的有點奇怪啊。
仲存擡頭,發現自己三個兒子眼中都閃爍着激動和崇敬的光輝,把他吓了一大跳。
“咳咳,你們怎麽了?”仲存幹咳兩聲。
三子互相看了一眼,仲存嫡長子仲谷拱手道:“兒子因陛下之言,心有所感。”
另兩人不斷點頭。
“陛下高德,實在令讀書人感激涕零!”
“有幸輔佐如此君王,實令人恨不得肝腦塗地!”
看着三個一副現在就要為皇帝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兒子,仲存悲哀的發現,三個兒子不但都不和他一樣學武,一個個都成了跟他大舅哥一樣的酸儒文人,連謹小慎微這一點也沒學到自己,而是學到了大舅哥滿心的大道理,一根筋。
他知道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家中無長輩,兒子全靠大舅哥教導。可這教導出來,都快跟大舅哥一個模子了!他現在回來糾正,還來得及嗎?
仲存心裏苦,仲存想把榮王打一頓。
榮王:幹老子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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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存在煩惱的時候,與此同時,還有一人恐怕比他還煩惱。
那人便是汪益。
得了皇帝的承諾,能保下家人,汪益是高興的。雖然第三代才能重新入朝為官,可現在他孫子都已經五歲了,時間如白駒過隙,五六年之後,他便可以踏上科舉之路。那時候,他若身體夠好,可能還活在這個世上。現在他為孫子鋪的路,孫子應該是能用上的。
為此,汪益在這段時間跟瘋了似的透支精力工作,力争在告老之前為皇帝做更多的事,立下更多的功勞。這樣他的孫子要回到朝堂,也順利些。
他的努力也得到了回報,皇帝召見他,讓他推舉新的左右丞相候選人,以及這次能主持官員考核事務的人。
甘修被斬之後,汪益就一人兼任左右丞相二職。
汪益知道皇帝這是在表示對他才華的信任,也是放手讓他在朝中留下更多的人脈。
若是左右丞相都是他推舉的,頂會承他的情。便是他百年後,他們只要還在朝堂,定會對他的孫子多加照看。
不需要多親密的關系,只需要他們提點一句,做些舉手之勞的事即可。
只是這責任太重大,汪益心中實在是難以抉擇。深怕一個不小心,推舉的人不夠資格,事情辦砸,好事變成禍事。
汪益這幾日都在書房沉思,不敢輕易做決定。
“父親可是有什麽難事?”
正在和汪晏讨論孫子啓蒙教育,但不知不覺又走神了的汪益回過神來,嘆了口氣,道:“還不是陛下讓為父推舉人選之事。”
汪晏道:“兒子有一言,父親可要一聽?”
汪益道:“你說。”
汪晏停頓了一下,組織了一下語言,道:“這事情并不一定非要一人或兩人來做,左右丞相之位也不一定非要有人選。”
汪益手抖了一下,道:“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汪晏道:“自古君權和相權便是對立的。陛下為何不趁此機會,廢除丞相之位?庶務有六部,決策有大學士,權力集中在陛下手中,不是更好?”
汪益苦笑:“你啊……真是異想天開。”
汪晏搖頭,道:“并非異想天開。從古至今,若帝軟弱,相一手遮天;若帝強勢,相如同虛設。那不設相位,也應無事。陛下可以集中幾個臣子建立一個小朝會,分割相權。便是以後有奸臣混入,或是皇帝昏庸,多幾個人,也能更好的鉗制住。”
汪益陷入沉思。
汪晏的提議聽起來的确有幾分道理。若相權分割,就難以有一人只手遮天之事。畢竟相權分割,利益分割,那些大臣要完全達成一致意見也難。
而且若是皇帝昏庸,不理朝政,這幾人同心協力,也能将大承再支撐一段時間,說不定能等到新的賢明的君王出現。
雖然肯定不能完全杜絕現在朝政一些弊端,但現在,肯定會讓皇帝的政策實施的更加順利。
只是如果他這麽提出來,想着在他離開之後,可以登上丞相之位的人,豈不是恨他入骨?他孫子再入朝的時候,會不會被人刁難?
汪晏看出了汪益心中的猶豫,勸說道:“父親認為是對大臣的人情更重要,還是向陛下表示忠誠更重要?陛下身體康健,且還不及弱冠。明兒入朝之時,正是陛下春秋鼎盛之時。”
汪益入醍醐灌頂,恍然大悟。他拍着大腿道:“是為父想岔了!若此事能成,皇帝必記得汪家的好!”
汪晏點頭。
汪益嘆了口氣:“為父拖累你了。”
以汪晏才華心智,卻被他阻斷了仕途……他一直都忠于新皇,為此還和自己好幾年未說話,自我放逐,在外地游學,在汪家勢頹後才回來。
回來之後便是這種噩耗。
汪晏搖頭:“我是汪家人,當日不能說服父親,迫于孝道選擇自我放逐,沒能繼續直谏,是我之錯。陛下念着父親對大承的貢獻,對汪家高拿輕放,已是仁慈。我不奢求其他,如今只想一邊教導明兒,一邊游歷大承名山大川,替陛下将他的仁慈和賢明傳播給大承的每一個角落。”
汪益再次嘆了口氣。
他知道汪晏孝順,心裏主意也大,想說的話只好咽了下去。
事已至此,只能做好現在手中的事,其他事情,不必多想。
多想……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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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步入正軌,可用的人又不多,卿昱忙得腳不沾地。每日和白萌說過話之後就呼呼大睡。
白萌旱的有些難受,正準備找什麽事分散一下注意力,結果得到一個消息,讓她瞬間沒了心思。
白母去了,白思受傷,白耘病倒,白家亂成一鍋粥。
白思讨的媳婦還沒有進家門,這下子白家亂成了一鍋粥。
最後白思求到了榮王府頭上,榮王妃為了孫子,只得又派世子妃過來替白府張羅。
白萌聽後,覺得榮王府真的是非常善良寬和了。
以榮王妃和世子妃的身份,居然跑到一個大學士家去處理庶務,這簡直是有些自降身份了。可這家人就是能為了白思和白萌,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面,生怕自己一對外孫受了委屈。
世子妃也是個好人,對在白府幫手的事絲毫沒有怨言,還親自照看白思,讓白思寬心。
白萌問秋嬷嬷:“祖母歲數大了,又病了許久,這倒不意外。父親太過悲恸,病倒了也正常。可大哥這傷,是怎麽來的?”
白萌對白母的去世表現得很冷漠,周圍下人并未有什麽意外神色。秋嬷嬷道:“據說是國丈大人打的。”
白萌挑眉:“哦?”
秋嬷嬷道:“似乎是國舅爺侍疾的時候白老夫人去的,可能國丈大人認為國舅爺沒有照看好白老夫人吧。”
白萌輕笑一聲,道:“那現在呢?父親和大哥情緒如何?”
秋嬷嬷道:“國丈大人只是平常的悲恸,看不出有什麽異樣。國舅爺精神倒是很不佳,幸有榮王世子妃陪着,精神好了許多。”
白萌點頭:“麻煩舅母了。不過舅母主持喪事還是不合适,秋嬷嬷,你和七葉代表本宮去白府,幫白府主持喪禮,并替本宮向舅母表示謝意和歉意。”
秋嬷嬷和七葉立刻領命。
白萌把玩了一會兒手上的金指甲,将金指甲卸掉,懶懶道:“找些素色的衣服出來吧,這幾日首飾不要豔色的。雖然在宮裏不好為祖母戴孝,但也該稍稍穿的素淨一些。”
七葉立刻指揮着宮人整理白萌的首飾和衣服,替白萌更衣。
卿昱忙了一天回鳳寧宮後,還問白萌他要不要穿着肅靜點。
白萌道:“你折騰什麽?該穿什麽穿什麽。”
卿昱摸了摸鼻子,道:“你要不要去白府?要去就去呗,朕給你下旨。”
白萌搖頭:“在出殡的時候去一次就成了。我留在白府,反而讓事情更複雜。”
白母受了那麽多折磨,終于把自己折磨死了。她死的時候,還給白家父子關系留下裂痕。
不知道原主看到這種結果,會不會感覺大仇得報。
應該會吧?
白萌道:“好了,你忙你的去,快點忙完好陪我。”
卿昱趴在白萌肩膀道:“好。”
說完,他便打了個哈欠。
白萌戳了戳他鼓鼓的腮幫子,道:“去泡個澡,去去疲憊然後睡覺。”
卿昱嘟囔:“可朕還有好多話要跟你說。”
白萌失笑:“躺着說。又有誰欺負你了?”
卿昱臉頰在白萌臉上蹭了蹭,道:“就是啰嗦。一個個都好啰嗦。”
白萌道:“好,等會兒跟我說說,他們怎麽啰嗦。”
卿昱笑着點頭。
白萌晚上和卿昱耳鬓厮磨了一陣子,卿昱打着哈欠就睡過去了。
白萌嘆了口氣。
小皇帝這麽忙,她怎麽忍心纏着他吃肉啊。
白母去世,作為現在小皇帝改革政務中流砥柱的白耘得解官丁憂二十七個月,小皇帝就更忙了。
至于白思,他現在精神很不穩定,勉強參加科舉也很難通過。齊衰一年,他或許能重新振作精神。
事情越來越多,可用的人卻越來越少,眼見着小皇帝好不容易養出來的那點肉又消瘦了下去,白萌琢磨着,是不是不該躲懶推脫,該為小皇帝幫幫忙,替他分擔些政事。
白萌知道小皇帝心心念念讓她幫忙,十分信任她這個對權力毫無欲望的“天上來的”皇後。只是她實在是煩了那些庶務。
白萌看着卿昱的睡眼,忍不住捏了捏卿昱的鼻子。不能呼吸的卿昱哼哼了兩聲,居然沒有醒,而是張開嘴呼吸,還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待白萌将手松開之後,卿昱又閉上嘴,止住鼾聲,繼續用鼻子呼吸。
這睡相,簡直乖得跟有意識控制似的。
白萌輕輕在卿昱臉頰上啄了一口,無奈道:“算了,誰讓我嫁給你了呢?人說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嫁給了皇帝,想當次賢後,也不容易呢。”
卿昱翻了個身,鼻子哼了一聲,好似在同意白萌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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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母去世,白耘即将丁憂,解官歸原籍守孝。不過他是國丈,女兒還真受寵着,二十七個月後起複是預料中的事,因此這次前來拜谒哭喪的大小官員對白耘沒有半點不敬。
雖白府沒有女主人在,但前有榮王府的世子妃幫忙張羅,後有皇後派身邊嬷嬷女官前來主持,白母這喪事還是井井有條。
白耘強撐着病體迎送來往賓客,白思在出殡的時候也出現了。
他腿上帶着傷,走路一瘸一拐,神情灰暗,看上去很是頹唐。
白耘和白思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悲傷,彼此之間關系似乎有些僵硬。直到白萌出現的時候,父子兩才像是達成了什麽共識似的,相處起來有了以前的樣子。
顯然,無論他們因什麽願意彼此關系緊張,但他們不願意影響到白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