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榮王忽視了仲存無語的神色,開始跟白萌談及他和仲存的革命友誼,以及他和仲存為了逃避先帝猜忌,故意争吵的細節。
仲存被晾到一旁,低下的頭上額角青筋暴綻,雙手在袖子裏捏得咯吱咯吱想,很想沖上去打自己曾經的老夥計鼻子一拳,揍得他滿地找牙。
這次不是裝絕交,是真的絕交,絕交!
白萌體貼的親自給榮王添茶倒水,榮王潤了潤嗓子,滿意道:“陛下啊,懷志很能幹的,別看他頭發花白了,但他老當益壯,絕對能擔此重任!”
卿昱忍笑,強裝正經道:“既然王叔都這麽說了,朕肯定是相信王叔的。那這件事就這麽定了。”
仲存:“……”你們在說什麽?什麽就這麽定了?能不能先告訴我前因後果,問問我的意見?
榮王高興道:“懷志,快快快,還不快謝恩!”
仲存:“……”我現在很後悔認識你,更後悔在戰場上救了你!
白萌以袖掩嘴整了整臉色,把笑意忍下去,道:“陛下,外祖父,你們看鎮北侯一頭霧水的樣子,還是先給鎮北侯講講是何事吧?”
仲存頓時對皇後好感度爆棚。他心想怪不得朝臣對皇後贊不絕口,他出宮後也要對皇後贊不絕口!榮王府難得出了個正常人!這一定是榮王妃教得好!
仲存苦笑道:“微臣真是糊塗了,不知陛下吩咐何事?”
卿昱不高興的看了白萌一眼。他準備忽悠着仲存直接答應下來,怎麽能拆他的臺呢。
白萌溫柔的看了他一眼,卿昱乖乖收回視線,正襟危坐道:“是這樣的,朕準備開設培養将才的武學堂,想請鎮北侯坐鎮武學國子監……嗯,就叫國武監好了。”
白萌很想扶額。小皇帝是個取名廢啊。
其他人倒沒有覺得卿昱取名有什麽問題。榮王給仲存使眼色,讓他立刻答應下來,仲存則陷入沉思中。
卿昱道:“給鎮北侯賜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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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他就知道仲存肯定會猶豫。算了,還是給他思考的時間吧。
仲存謝過之後,默默垂首坐着。
他知道現在他應該立刻做出決定,但是他心中實在很是猶豫。
仲存明白國武監的建立,能極大的提高大承武将的凝聚力和質量,對大承是有利的,對武官而言,也是有利的。
雖然武将多父子傳承,可也會遇到虎父犬子,或者兒子對習武不感興趣,甚至自己家需要轉變類型的時候。作為武将,自己心血就這麽帶進墳墓,不難受是不可能的。只是無論教授徒弟,還是著書立說,都有些給自己拉攏人脈的感覺。文臣可以桃李滿天下,但武将拉幫結派,就會引起皇帝的猜忌。
皇帝為什麽重文輕武?還不是因為兵權重要。俗話說,文人造反,三年不成。可武将擁兵自立的太多了。
若是武将連成了一片,哪個皇帝坐得住?
不知道皇帝為何要如此改革,仲存實在是不敢趟這渾水。
即使現在皇帝不猜忌,不代表以後不猜忌。就像是榮王,當年先帝信任他的時候,他堪比并肩王。最後呢?還不是要用委屈自己閨女婚事的行為來表達自己的屈服,并且從此遠離朝堂,遠離他最愛的戰場。榮王世子更是郁郁不得志。
“陛下,老臣年邁,實擔不得此重任。”最終,仲存還是拱手推辭。
都這麽大年紀了,理想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家人平安。
卿昱嘆了口氣。他就知道,不會那麽容易。
他不由自主幽怨的瞟了白萌一眼,心想若不是萌萌攔着,他剛才就已經和榮王一唱一和趕鴨子上架了。
白萌又溫柔的看了他一眼,卿昱再次收回視線,正襟危坐。
“朕知道鎮北侯年紀大了,又與家人分離多年。現在北疆暫穩,也該年輕人出力。”卿昱道,“鎮北侯的憂慮,朕也知道。只是這個位置,沒有比鎮北侯更适合的了。”
榮王揮了揮手,表示皇帝這麽委婉太磨叽了,他道:“老夥計,本王就直說了吧。你家除了你都沒在軍隊混,你便是教導出了一大批将領又如何?等你死了不就什麽都沒有了?你以為你那些已經棄武從文的兒子侄子們會因為你培養了一大群将領就一拍腦袋跑去領軍?他們會領嗎?”
卿昱和白萌同時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
這小夫妻兩覺得,出了宮門,估計榮王會被鎮北侯揍。
榮王已經在家賦閑多年,不比鎮北侯還一直在戰場厮殺,這次榮王肯定會被鎮北侯揍得滿地找牙。
仲存現在就想站起來,拎着屁股底下的凳子,反手給榮王就是一下。
這人怎麽說話呢?什麽死啊死的?你才去死呢!理是這個理,但話能這麽說嗎?!
好吧好吧,仲存也想明白了,正是因為皇帝有這樣的顧慮,又想培養将才,這個位置的确他最合适。但是他還是想拿出他的兩米長柄大刀,給榮王一個透心涼!
“本宮是真的相信外祖父和鎮北侯交情很好了。”白萌打圓場道,“鎮北侯辛苦了。”
榮王樂呵呵道:“他辛苦什麽,本王都不辛苦。”
仲存:“……”
這個人還要不要臉了?!以前在戰場的時候,這人就喜歡橫沖直撞,自己苦哈哈的跟在他後面善後,經常被他坑得一臉血。現在下了戰場十幾年了,又給他挖坑跳?自己是上輩子欠了他嗎?!
他居然還好意思厚顏無恥的說”不辛苦”?!
仲存皮笑肉不笑道:“榮王的确是一點都不辛苦的。”辛苦的是老子!一直是老子!
榮王樂呵呵道:“看吧?”
仲存:看個屁啊!
卿昱和白萌同時生出不忍直視的感覺。
鎮北侯……真的是辛苦了。
卿昱憋笑:“國武監,王叔也會兼任夫子,到時候鎮北侯和王叔又可以共事了,真是善哉。”
榮王點頭:“當然,沒問題。”
仲存很想搖頭:不,我覺得問題很大!我有話要說!你們聽我說啊!
然而他的老夥計繼續拆臺:“就這麽定了吧。老仲啊,反正你再怎麽想躲懶,最後陛下還是會一直磨到你同意為止。所以何必廢那麽多閑工夫呢?爽快點,陛下對你印象也好點。”
仲存:“……”我反手就是一凳子砸得你滿臉血!
仲存站起來苦笑着對卿昱跪下磕頭道:“微臣……願盡微薄之力。”
卿昱憋着笑讓仲存起身坐好,将已經和白萌、朝臣商議潤色過的關于建立國武監和武科改革方案拿給了仲存:“朕只是紙上談兵,希望鎮北侯多提些意見。此事功在當代,利在千秋,鎮北侯多盡心了。”
仲存保持着苦笑雙手接過那一疊方案,宮人給仲存端來了茶,讓他邊喝茶邊慢慢看。
仲存看着看着,就陷入了沉思。
武科自科舉誕生之時就已經有了。只是因為各朝帝王在統治穩固之後,都會打壓武将的緣故,因此武科的人才質量越來越低。稍稍有些文化的人,都會選擇文科。
各朝各代有心改革,想讓文科和武科的人才交叉考試,但根子上不改變,人又不是傻的。
到後來,武科中文試只剩下默寫武經七書,仍舊有大部分考生過不了。別說默寫不出,甚至連字都寫不全。
前代還有文人寫文章諷刺過武科群魔亂舞。
武科考生質量太低讓有才之士更加鄙視武科,因此來參加武科考試的人更少,如此形成惡性循環。
卿昱和白萌商量之後,不指望能發個政令就讓天下才子蜂擁參加武科,也不指望他們有這個閑心自己選擇考兩門,便定下了武科是“再教育”的基調。
即,武官上任的時候,必須得到相應的武科的“級別稱號”。便是軍功晉升的人,也得先去培訓,通過考試之後才能上任。
武科從下到上考試的閥門并沒有關閉,考試內容也更加嚴格,寧缺勿濫,考不上就一個都別推選來。國武監将重點轉移到對官員的再教育。
同樣,武科出身的人要進文官行列,也需要進行相關部門的考試。
便是皇帝急着要安插誰,可以先上任,但只是“代”。什麽時候通過考試,什麽時候轉正,如果一年未轉正,就換人。
白萌低頭喝茶。
這些改革內容其實是白萌從後世職業教育和部門入職考試中演化而來的。這其中肯定有很多貓膩,也有許多粗糙和不盡人意的地方,但它已經提供了一個理念和雛形,引導着官員們朝着更專業的方向發展,而不是學個四書五經就夠了。
若是朝臣們意識到這個問題,肯定會激烈反對。特別是一些文人,他們認為四書五經是高貴的,學透了就什麽都不用學了,一切改革都是錯誤的。前朝有人想将帖經明經等死記硬背,對治國完全無用的科目改成策論律例等,被文人罵了個狗血淋頭,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那些激烈反對的文人中不乏棟梁之才,只是他們太尊古,無法接受“老祖宗”的東西被更改。
他們并不會去想,老祖宗留下的那些東西最初在出現的時候也是新東西。
古人可以創新,為何現在的人不可以?
于是白萌和卿昱商量之後,偷換概念,借由文武大臣之間天生的隔閡和競争意識,改成只有文科武科的官員要跳到對面職位的時候,才需要培訓和考試。
文官武官都認為自己更厲害,都看不起對方,對于對方“撈過界”的時候,都會産生排斥心理。但是這種“撈過界”的認命卻很常見。
現在卿昱給他們設置了“門檻”,文官和武官雖然都對自己要去對方領地還要考試有點不舒服,但是對對方要來自己地盤的門檻提高了表示萬分支持。
最終的結果,是文官武官都認可了這個“培訓”和“考試”。
之後卿昱決定,讓各部官員都去講課,講的就是各部門工作需要用到的專業知識。以後外地官員來京述職,也要讓他們去講怎麽治理的當地,美其名曰交流先進經驗,所有官員都得去聽課,特別是新科進士。
将領們也要去講一講自己怎麽神機妙算料敵先機,怎麽揪出奸細,怎麽死裏逃生,讓文官們聽一聽他們的功勞和苦處。
卿昱相信這些人很願意“自吹自擂”,底下聽的人肯定也很願意給上面的人挑刺或者拍馬屁。當給新科進士和下面官員布置的作業評改的時候,也能從中發現人才。
這算是又多了一個選拔官員的途徑。
雖說選拔出的可能是紙上談兵之人,但至少他還會“談兵”,而不是連“兵”是個什麽東西都不知道。
聽着卿昱由她的想法舉一反三,想出了許多能運用在現在朝堂中,又能繞過“改革”這個讓許多文人敏感的字眼的措施,白萌看着卿昱的眼神多了一絲認真。
小皇帝,比她想象中的要厲害一些,說不定成就會比歷史中中規中矩的守成明君大呢。
當然,小皇帝也有可能因為施政理念太天馬行空,不被這個時代接受,反而釀出大問題。
歷史中許多銳意改革的君王都因為步子邁得太大,影響到了上層貴族的利益,最後慘成亡國之君。
當然,社會在進步。推翻這個王朝的下一個王朝一般都會繼承那個銳意改革的亡國之君的理念,繼續改革。而經歷了一次亂世的貴族們無法再組織起第二次反抗力量。
希望小皇帝不會成為別人墊腳的基石。
以現在小皇帝周到的考慮,或許暫時目前還不用擔憂這一點。小皇帝對大臣們的心思把握的很準确,他們絲毫沒有發現小皇帝新措施背後的深意。
小皇帝是想打破文人只讀經書不理庶務的現狀,外加打破固有的師徒傳承。
每個官員都去講課,對聽課的人而言,不都是恩師?這恩師一多,就不值錢了。
雖然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小皇帝的想法是好的。
白萌正在思索的時候,仲存已經看完了幾頁的計劃書。
寫計劃書是白萌交給小皇帝的,用一二三四羅列出要點和補充,讓人一目了然。
仲存看完之後嘆了口氣,道:“陛下,這是哪位大賢的提議?微臣想去拜訪。”
卿昱心道,是萌萌的提議,但我不能說,只能厚顏無恥的将萌萌的功勞據為己有。
卿昱道:“不是什麽大賢,是朕不成熟的想法。以前和父皇讨論過,本想在父皇還在的時候提出來,親自操作,以作為歷練。現在朕不能親自負責此事,希望鎮北侯不要讓朕失望。”
卿昱面上很平靜,白萌卻看見,卿昱的耳根紅透了。
卿昱對“搶”了白萌的功勞感到很不好意思。
其他人沒有看出卿昱的羞愧,看到了,也只會以為卿昱在害羞。
仲存深吸了一口氣,跪下道:“陛下大才!”
卿昱擺擺手,道:“鎮北侯請起吧,朕有幾斤幾兩,朕自己心裏清楚。這些不過是紙上談兵而已,具體怎麽做,還需要你們群策群力。”
榮王道:“武官這邊交給臣和懷志了。文臣那邊,臣就無能為力了。”
卿昱忍不住嘆了口氣。
說好了等北疆戰事結束,就讓汪益告老離開。可現在這麽多事,他還真舍不得汪益離開。
汪益離開了,還有誰能這麽拼命做事?卿昱總算明白了許多帝王為什麽明知道臣子有重大污點罪行還要護着,有時候真的離不開啊。
只是他金口玉言,已經當着滿朝文武的面開了口,要收回是不可能的。
好愁好愁。
卿昱心中自我安慰道,到時候讓汪益推薦些人選。汪益想必對底下誰會做事心裏有數。而且推舉的人也是他孫子将來的人脈,他定不會馬虎行事。
想要了将這個麻煩事踢給誰之後,卿昱心情好了些。他讓榮王和仲存退下慢慢敘舊,自己帶着白萌回鳳寧宮休息。
這段時間他累壞了,得抱着白萌好好撒撒嬌才是。
白萌等榮王和仲存退下後,牽着卿昱的手笑道:“我擔心榮王出宮會被鎮北侯揍。”
卿昱失笑:“好歹是你外祖父,別這麽幸災樂禍……哈哈哈哈,朕也覺得王叔會被揍。”
小夫妻兩相識大笑,那幸災樂禍的樣子簡直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怪不得許多人說人生活在一起久了,相貌會越來越相似,這就是夫妻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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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存深一腳淺一腳離開暖閣,榮王還在一旁叽叽歪歪說個不停。
仲存終于忍不住對他甩了臉色:“兄弟兄弟誰和你是兄弟?你姓卿我姓仲!”
榮王用自己滿是褶子的臉做出一副委屈模樣,仲存差點吐出來。
以前榮王還年輕的時候,那張英俊的臉做出委屈模樣還只是讓仲存無奈之餘哭笑不得。這長滿褶子的老臉還做這模樣,簡直令人反胃。
仲存很不高興的開始翻舊賬,從過去榮王怎麽坑他,然後說到這次在皇帝面前又說了什麽讓他為難的話,還好皇帝心胸寬廣不計較。
榮王眼睛看天,很不雅觀的用手指掏耳朵。
仲存:“……打一架吧。”
榮王繼續掏耳朵:“你當我傻啊?別說我功夫閑置了十幾年,就是十幾年前我也打不過你。”
仲存:“……那我揍你吧。”
榮王還在掏耳朵:“呵呵,你是侯爺我是王爺,你敢揍我,我立刻去皇上面前一哭二鬧三上吊,說你不遵尊卑。”
仲存嘴角一抽。MD以前也是這麽說,現在也是這麽說,一點長進都沒有!
仲存呵呵笑道:“好啊,我先不遵尊卑,然後你再去鬧好了!”
榮王立刻輕車熟路的腳底抹油跑掉了:“本王有事,先回王府了。”
內侍在後面追:“王爺!王爺!小心路滑!”
其實內侍潛臺詞是,請不要在宮闱跑動,這樣不符合禮儀。但是……算了,榮王在先帝時候都到處亂跑,他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但是如果滑到了,問題可就大了。
仲存看着榮王老當益壯絕塵而去,跑得跟受了驚的兔子似的,嘴巴張得老大。
內侍笑道:“侯爺,侯爺,回神呢。榮王爺從前就是這樣,侯爺應該習慣了才是。”
仲存收回自己差點脫臼的下巴,回過頭看着兩鬓已白的內侍,道:“黃……公公。”
黃立笑道:“當不得侯爺一聲公公。侯爺快走吧,起風了,天涼。”
仲存看着這個自先皇在世時就跟着先帝的太監,想起了當年這太監跟在先帝身邊,揮舞着大刀和他一起搶人頭的日子。
雖然是太監,但是武藝和膽量,都比一些有子孫根的男人強多了。仲存不止一次感慨,若黃立不是個太監,定能成為一員悍将。
先帝身邊許多內侍,都上過戰場。畢竟先帝是一個戎馬半生的馬上皇帝。這對于非開國之君而言,十分奇特了。
這些內侍有的葬身沙場,有的早早傷病離世,還有在先帝去世的時候自請陪葬,以及在新帝繼位之後出宮榮養的……
仲存問道:“當年……留下的老夥計,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在宮內?”
他想給兄弟們送點來自北疆的藥材毛皮,如果還在宮內的話,他得先給皇帝打招呼。
黃立搖頭:“都在宮外,侯爺若看得起,他們随時歡迎你去。皇上是個好人,咱們本該為陛下守靈,他卻将咱們留在境內榮養,還随時召進宮問咱們的生活。他們都想繼續伺候皇上,可惜已經老了。灑家最年輕,身體也最好,還能伺候皇上一陣子。”
雖然現在他伺候的是皇後,擔任的是鳳寧宮太監總管的位置。不過伺候皇後和伺候皇帝也沒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