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君心疑·拾貳
君心疑·拾貳
這一覺睡得很沉很沉,夢裏一片光怪陸離,少時至今的記憶時隐時現,最終印入眼簾的新仙界裏,照膽神劍墜落的那一霎,飛蓬眸中一閃而過的情緒,那是自己當初不明白的倦怠和解脫。
“別走!”瞧着飛蓬轉身頭也不回的身影,重樓下意識伸手想拉,觸手卻是一片空虛,瞬間便大汗淋漓,下意識直起身子,竟是驚醒了過來。木愣愣的呆了一下,重樓不禁看向身側,昨夜還親密相擁之人,不知何時已不見了蹤影。
這下子,他再也坐不住,一手掀開被自己夢中掙動弄得淩亂的被褥,強撐着尚且酸軟的身體下了床。魔識搜遍了每一寸角落,皆無飛蓬的氣息,重樓深吸一口氣,再想飛蓬昨日的所言所語,心底某一處塌陷了下去。
他勉強冷靜了下來,默默運轉魔力,身體很快便完好無損,便立即啓動空間法術,再次破壁來到神界之內:“九天,飛蓬不見了!”重樓冷冷說道:“你交給我的手劄裏,到底有什麽辦法?”說着,他将一堆手劄甩進了木屋裏。
九天這位玄女委實是個聰穎敏銳的女子,僅從這只言片語,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她将其中一本手劄翻開,在被飛蓬抹去的地方輕撫了幾下子,指腹搓蹭的緋紅,才擡起頭道:“飛蓬把父神寫的辦法抹去,是不希望你知道。如此,你還要強求?”
“飛蓬離開,無疑是因為此法對我傷害太大。”重樓淡淡說道:“若我沒猜錯,可是一命換一命?”
九天坦言道:“在我看來,比以命換命更嚴重。”
對于生性驕傲的神魔來說,無知無覺無生無死的消散,從今以後世間萬物皆與你無關,其實比失去自我、變成他人要能夠接受。因此,飛蓬的想法并無錯誤,沒有了少時為獸族少主的記憶,只記得魔界種種的重樓,大有可能不是他的重樓,只是魔尊而已。
九天的答案,讓重樓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他竟是笑了出來,一語中的道:“也就是說,我還活着,卻不再是我?”
“對。”九天嘆息道:“你還想知道嗎?”重樓再次陷入了沉默,九天眸色一閃,清楚對方是退縮了。這讓她即使心有準備,也為飛蓬覺得不值,幹脆淡漠的說道:“若不想,便請回吧。”
出乎九天意料的是,重樓的嘴角微微勾了起來,喃喃自語道:“難怪,飛蓬這麽急着走。”因為,昨天自己回答了他關于“以命換命”的問題。
“等等…”重樓用手肘撐住門,隔着門縫,面對九天審視的目光,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身為天帝帝女,不會沒有遮掩天機的法子。那麽,打個商量,你為我瞞住天道,讓我救下飛蓬。作為交換,你接下來的對手換成瑤姬,如何?”
九天怔忪片刻,将門打開了,她看着重樓的眼神極為複雜:“你真要救飛蓬?”
“是。”重樓颔首:“現在,能告訴我方法了嗎?”
九天無聲一嘆,将“同命異族,命格換命,不複天道獸身、不複成魔前記憶,可行性方有十之一二”之言傳音于重樓,方道:“待你失去獸身,以魔氣重凝魔軀,留下的便只是魔尊,不可能放棄權柄。此交易不成立,你得換個籌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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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被本座關押的神族所有高手,如何?”重樓嘴角微揚:“這些都是硬骨頭。”
九天倒是見好就收:“成交。”她關上門,坐在重樓對面,開始結手印。過了好一會兒,她擦了擦額角熱汗,唇畔帶笑道:“已經成功,三日之內你必須完成。”
“好。”重樓站起身來,推門而出。
目送他離開,九天忽然有感而發嘆道:“重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知道嗎,飛蓬和你決鬥前,悄悄來鬼界見過我。當時,我已提醒了他,離開神族會有不測。但飛蓬告訴我,他想守護的一切都面目全非,不管是神族還是你,真的累了。”
那個樣子的飛蓬,神情簡直是前所未有的蕭索落寞,像是失去所有希望,只剩下一身嶙峋傲骨在勉力支撐,不知何時便會如琉璃般碎落一地。于是,她沒有再勸,既然離去已成解脫,那作為昔日戰友,她只能給予祝福。
重樓的腳步一個踉跄,眼底不由自主滑過苦澀。此事是他不知道的,可并不難以想象。飛蓬看着溫潤如玉,實際上外熱內冷,能入心者極少。也正是因此,來自心底的刀子,才戳得遠比平日裏受傷更疼。
“多謝告知。”若早知今日,自己當年便不會打那樣的主意,但事到如今早已無法挽回,他能做的,就是給飛蓬一個不受天道束縛的未來。如此想着,重樓合了合眼睛,将心裏這杯自釀的苦酒飲了下去,只啞着嗓子道:“最多兩三日,關押在我族牢獄的神族便會放歸,告辭。”
九天無聲的嘆了口氣,當重樓的氣息徹底消失在神界時,才關好門、拉起簾幕,輕輕叩敲桌案。過了一小會兒,一團暖暖的光亮了起來,她擡手輕觸,自言自語般訴道:“他們都會沒事的吧?”
像是在回答,暖光閃動了幾下,比之前更亮。九天看在眼裏,美眸中不禁露出了幾分渺茫的希冀:“借你吉言,夕瑤。”飛蓬是她的戰友,而沒成為魔尊之前的重樓,雖次次都力壓她,但九天心裏本将之當做對手和朋友。在鉛華洗淨的現在,她由衷的希望,他們兩個都能平安無事。
飛蓬會在哪裏呢?重樓匆匆趕回了魔界,他一邊強忍着發自靈魂的痛苦,殘酷的剝離自己的命格,一邊利落的布置好種種後手,盡自己作為魔尊最後的義務。在第三日,身形漸漸消散,即将失去意識之際,重樓忽然笑了。
他用僅剩的力量撕裂了空間,将命格和記憶凝成的珠子,丢進了裂縫。對面不是少時初見之地,也不是搏命一戰的新仙界,更不是一方輪回、一方相守的人間,而是重樓極少踏入的鬼界。
記憶的最後一刻,那一片絢爛燃燒的曼珠沙華之中,重樓看見了平躺在花海裏的飛蓬,看見對方一瞬間站起身時投來的目光,以及那驚駭後了然恐慌的眼神:“重樓!”
啧,最後就給我一聲怒吼?重樓無奈又好笑的搖搖頭,傳了一句話過去:“可以信我,不可信魔尊。”話音剛落,魔魂便再也堅持不住,于魔界內剎那間消散開來,無有一絲蹤跡。只待無數年後,随機緣重新凝聚。
一年後,魔尊隕落的消息傳遍各界,魔界各方諸侯蠢蠢欲動。又一年,地皇神女瑤姬于魔界現身,各方諸侯無一臣服。此後數年,瑤姬招兵買馬正待平亂,各方諸侯卻紛紛來投,态度殷勤、神色敬畏,不敢言一句不是,惹瑤姬麾下議論不已。
見狀,瑤姬若有所思,逐一召見後,很快便一派了然之色,将各方勢力首腦盡數放回。至此,瑤姬暫代魔尊之位,魔界政權平穩過度,大多遵循前令,少有改變,令魔界局勢時穩時亂,大戰無有、小戰不斷,自不必提。
神女歷千年,魔宮,後花園
代魔尊瑤姬遣散了伺候的宮女,晃悠着盞中清茶,淺笑道:“你下手還真狠,這都千年了,那些小家夥的傷還沒好全。”
“是他們太不經打了,我已手下留情。”飛蓬坐在她對面,淡淡道:“連一層力都沒出,換成神魔之井時的重樓,他根本不會受傷。”自換了命格後,飛蓬周身異狀盡消、因果盡清,實力更進一步,已将輪回所得盡數融會貫通。
瑤姬莞爾:“罷了,不說這個。左右你親自出手,連容貌都沒遮掩,他們沒一個不認識的。既如此,若當真有誰發現,重樓在某處凝魂聚魄,第一反應也是尋你報喜攀個人情,而不是斬草除根對重樓不利。”
“嗯。”飛蓬眸色一緩,眺望遠方,目光灼灼道:“我會等他的。”
瑤姬踟蹰了一下:“但若不是重樓呢?”
“如只是魔尊…”想到重樓最終傳來的那一言,飛蓬垂下眸子,眼底微暗:“那就各憑手段吧。”缺少記憶的魔,會主動追尋失去的記憶,而以重樓偏執的性子,絕不會将過去置之不理。他會等着,等重樓主動上門。
瑤姬輕輕一嘆:“你且小心。”
“好。”飛蓬将杯中茶水一飲而盡,拂了拂袖口,便站了起來:“不打擾你了,我有意游歷各界,盡覽風水錦繡。”禦風而行時,飛蓬還不忘丢下一句話:“若他歸來問起,瑤姬姐直言便是。鹿死誰手,未嘗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