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逢春
情況特殊, 醫生沒多耽擱,先囑咐池硯周把該辦理的手續辦好,然後讓人将謝祁推進了搶救室。
他們出來得急。池硯周衣服都沒換, 還穿着睡覺時那件白色短袖和長褲, 腳上的拖鞋都是臨走前随便在民宿一樓找的。
模樣看着狼狽又邋遢。
但池硯周不在意, 只是馬不停蹄地按照醫生的吩咐去窗口交錢。
來回勞累奔波了十幾分鐘, 池硯周才得空閑下來。
早上沒吃上一口飯,這會兒餓得有些胃疼,池硯周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回頭才發現溫繪在搶救室門口站着,還沒離開。
“麻煩溫老師走一趟。”池硯周走近, 稍微弓下身子向溫繪表達歉意, “辛苦了。”
“不辛苦。”
溫繪腦子裏想着謝祁的事,她猶豫幾分鐘,最後還是覺得這事跟自己脫不了幹系, 于是擡頭問池硯周:“謝祁的手……”
後面的話溫繪沒說出口,但池硯周已經明白她想問些什麽了。
他也無意向溫繪隐瞞此事, 斟酌片刻,組織好語言後答道:
“祁哥從軍校畢業後, 申請去了西部邊境,去年執行任務解救人質時受的傷。據說本來任務已經接近尾聲, 快要圓滿結束了,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個人, 拿着砍刀傷了祁哥的手,”池硯周頓了頓, 略一思索還是把話說了出來,“手當場就被砍斷了。”
盡管溫繪已經知道了結局, 可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心還是一驚。
她抿了抿唇,心情十分複雜。
所以那個謠言并不全是捏造的,謝祁是真的提前退役了,也是真的因傷……
回想起這些事情,池硯周莫名覺得有些煩悶。
自從謝祁的媽媽離世後,謝祁身邊就沒幾個人。當時做手術需要人簽字,于是電話第一時間打到了他這邊。
而池硯周在京都正計劃開民宿的事情,根本趕不過去,最後是謝祁的直屬上司簽的字。
池硯周上飛機時,謝祁手術指征沒達到還沒送進手術室。
出于擔心他打了個視頻過去,手機裏的謝祁臉色慘白,右手鮮血淋漓,這一眼,讓池硯周連着做了一個星期的噩夢。
他夢見謝祁術後感染最終截肢、夢見謝祁接受不了這個事實,覺得人生無望從醫院樓上一躍而下。
夢裏的他聲嘶力竭,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都挽留不住謝祁。
池硯周越想越煩躁,他下意識摸口袋想拿一根煙出來抽,低頭一看發現外套沒帶,只能悒悒不樂地收回手。
急診人多,聲音雜亂。
溫繪和池硯周就這樣站在搶救室門口,誰也沒開口說話。
直到池硯周想起來溫繪是今天的票離開明疏,他猛地一拍腦門,站直了身子。
“對了,你是幾點的高鐵票?現在還來得及嗎?我送你過去吧。”
被池硯周這一提醒,溫繪才反應過來自己原本是打算回家的。她擡起手機看了一眼時間,發現已經十二點多了,于是搖頭道:
“來不及了。”
“應該可以改簽。”池硯周說,“我先送你回民宿,然後我們再去高鐵站,正好我也要……”
“不了。”
沒給池硯周往下說的機會,溫繪打斷了他,“等謝祁出來再說吧。”
池硯周面露疑惑地看着溫繪,沒明白她為什麽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溫繪感受到了池硯周的困惑,她低下腦袋,嗓音有些悶,“昨天晚上下船的時候我差點掉河裏,謝祁扶了我一把。”
聞言,池硯周表情一頓,肩頭松懈下來。
“用的右手。”
“……”
池硯周安靜下來,好半天,他突然冷笑了一聲。
心頭那股無名火蹭蹭蹭地往上冒,對謝祁這般不愛惜身體的行為感到憤怒。
他明明,謝祁明明知道自己的手是什麽情況,居然還選擇伸手去扶?!!!
池硯周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企圖緩解一下心底的怒氣,但顯然沒用,還是忍不住在心裏罵了一聲——
操,媽的傻逼。
要是現在謝祁醒着,池硯周或許直接罵他一頓還能解氣,偏偏他這個當事人又昏迷進了搶救室,留他在外頭生悶氣。
池硯周偏頭,看見溫繪低着頭明顯為此感到愧疚。
他深知謝祁的事根本不能怪毫不知情的溫繪,但心裏有氣,也不想管溫繪到底留不留下來這種問題了。
約莫兩個小時左右。
搶救室有醫生走了出來,是個中年男人,他先環視一圈,接着開口喊道:“誰是謝祁的家屬?謝祁的家屬在嗎?”
“在。”池硯周連忙舉手,站直身子走了過去。
溫繪緊跟其後,醫生看了兩人一眼,然後問:“你們是他什麽人?”
“朋友。”池硯周答。
“家屬呢?不在嗎?”
“不在,他家裏沒人了。”
聽到這話,溫繪下意識擡頭看向池硯周,眼前的池硯周神色如常,淡淡回道,“有什麽事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醫生盯着池硯周看了幾秒,見他說的不像假話,才松口。
“那行。目前情況是這樣啊,現在燒是退了,不過人還沒醒。另外最嚴重的問題是他的右手,之前是斷過是吧?做完再植手術多久了?”
“不到半年。”
“半年都沒有?”醫生皺眉,十分不贊同道,“那更應該要好好護理啊!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搶救室的門再次打開,穿白大褂的女醫生一走出來,立馬有人湧了上去。
“醫生,我媽媽情況怎麽樣?”
周圍聲音嘈雜,醫生只能拉着池硯周去到小角落裏。
溫繪站在原地想了想,最終沒跟上去。
“按理說他前幾天就應該感覺到不适了,怎麽沒來醫院。”
醫生帶着口音,聽起來像淮星市本地人,他嚴厲道,“現在情況挺嚴峻的,本身他就做了蠻多次手術才保下這只手,現在又引起感染發燒。”
“感染?”
池硯周捕捉到了重點,他眼神愣了愣。
“是啊,要不然怎麽發這麽高的燒?得住院觀察情況,等炎症消下去。如果情況不好的話可能會面臨再次手術的風險,手術過程中那麽多風險應該就不用我來說了,之前醫生都是有講過的,像截肢,當然這是最壞的結果……”
醫生還在繼續說着,池硯周卻有些聽不下去了。
他逼着自己耐下性子聽完接下來的話,目送着醫生離開,才靠在牆上嘆了口氣。
溫繪等兩人聊完,看見池硯周神情嚴峻又疲憊,心下有不好的預感,走到池硯周面前問他:“醫生怎麽說?”
“傷口感染引起的高熱。”
池硯周說,“燒已經退下來了,要住院觀察,如果情況不好可能面臨再次手術。”
來醫院前,溫繪壓根沒料到事情會有這麽嚴重。
直到看見謝祁手上的傷口前,都還以為他只是尋常的感冒。她并不知道謝祁受過這麽嚴重的傷,如果知道肯定早就讓他去醫院了……
溫繪抿起唇角,突然反應過來昨晚謝祁為什麽提前走了。
“我需要回民宿一趟。”池硯周擡頭看向溫繪,糾結片刻,還是問:“能麻煩你幫我照看一下謝祁嗎?”
“好。”
池硯周看着毫不猶豫的溫繪,難免有些心虛,但他糾結一瞬,還是沒把真相說出口,只是俯身向溫繪真誠地道完謝,轉身走人了。
池硯周知道,造成現在這個情況已經和溫繪沒有關系了。
不管謝祁昨天晚上扶不扶她,過段時間傷口也會感染,是謝祁自己護理不當導致的,溫繪那一出只是把這些事情提前了而已。
他不說,完全是出于私心。
完全出于不想讓謝祁白白付出,白白挨這些痛,哪怕謝祁是自願的,但他也做不到公私分明。
因為謝祁是他朋友。
-
下午一點。
急診的搶救室門口依舊站滿了人,耳邊是男人卑微帶着顫抖的聲音,他在打電話湊錢,為了自己的兒子。
溫繪看着那人臉上着急擔憂、快要哭了的表情,默默地垂下了眼。
溫繪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膝蓋上,陷入了沉思。
不知道盯着看了多久,直到兜裏的手機開始猛烈震動起來,溫繪才回過神來,她看了一眼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按下接通鍵。
還沒等她說話,電話那邊的人搶先喊道:
“繪繪寶貝,下午幾點的車到呀?你爸下午沒課,我叫他接你去。”
楊黎娟的嗓音藏不住的愉悅,可溫繪卻莫名聽得有些喉嚨發澀。
她不禁聯想到了現在還躺在搶救室裏的謝祁,心中的愧疚感又多增加了幾分。
“媽媽,我今天可能不回來了。”
溫繪張了張嘴,正愁着不知道要怎麽解釋現在的情況,楊黎娟爽朗道,“沒事,多玩幾天也行,咱們有的是時間,到時候要回來了提前給我或者你爸打電話就好。”
聽到這話,溫繪有些感動。
母女倆多聊了幾句,後來是楊黎娟下午還有課便提前挂斷電話去午休了。溫繪站在搶救室門口的角落裏又等了一個小時,池硯周才回來。
他換了身幹淨保暖的衣服,手上還提着謝祁的藥,以防可能會用到。
正巧剛站穩,裏頭就有護士走出來轉告他們謝祁已經醒了,可以準備轉到住院部去。池硯周連歇口氣的機會都沒有,馬上又為謝祁勞累奔波起來。
等手續都辦理好,池硯周這才想起溫繪中午沒吃飯,于是扭頭看她,“麻煩了,這裏有我,你去吃飯然後回去休息吧。”
池硯周頓了頓,最終還是把真相說了出來,“謝祁的手跟你沒太大關系,他這段時間本來就沒護理好引起的,不用太在意,如果今天還能改簽還是今天回去吧。”
溫繪消化完這段話,好一會兒都沉默着沒吭聲。
池硯周才不管那麽多,他把話帶到了就打算走人,誰知道剛轉身他又想起民宿的事情,不得不回頭囑咐道:
“謝祁要住院,我那民宿暫時打算關門,如果改不了簽也只能讓你多住一晚了。錢就算了,大家都是老同學,這次的事情麻煩你了。”
面對客氣有禮貌的池硯周,溫繪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只能胡亂點頭應了聲好。
走出醫院,溫繪攔下一輛車回了民宿。
她中午沒吃飯,但奇怪的是感覺不到一點餓。街上又下起了小雨,車窗蒙上一層水霧,溫繪看着不斷往後倒退的樹木街道,輕輕地嘆了口氣。
哪怕從池硯周口中了解到事情的真相,溫繪心裏卻始終沒有松一氣,反而思緒更亂了。
只是唯一能确定堅持的是——
她得留下來。
不管怎麽說謝祁幫她是真,她不能這麽沒有良心。
想起青山塔下的事情,溫繪心情有些沉重,更別說謝祁幫她還不止這一次……
出租車抵達明疏古鎮的景區入口,接下來的路就得溫繪自己走了,車子進不去。
回去的路上,溫繪買了些吃的墊墊肚子。
民宿一樓庭院裏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溫繪還有些不習慣。
她上樓回房間洗了把臉,躺下來拿起手機才看見宋照苓發過來的消息,不知道什麽時候發了十幾條。
大部分都在問她到哪了、有沒有安全到陵州。
溫繪猛地彈起來,瞥了眼手機左上角的時間發現已經四點多了。
這麽折騰一番,一天過去了。
【我可能要晚幾天再回陵州。】
溫繪删掉後面的那句話,糾結着給宋照苓回了條消息。
宋照苓估計在忙,好半天都沒回複,溫繪退出聊天界面轉去刷了會小視頻,等了半個小時才收到宋照苓的消息。
溫繪的心思不在視頻上,幾乎是消息一彈出來,她就點了進去。
【不是吧,明疏有這麽好玩,讓你樂不思蜀了?】
溫繪看着宋照苓用的這個成語,無奈地扯了扯唇,【沒有,出了點事。】
【?】
宋照苓扔了個瞪大眼的表情包過來,【啥事啊?】
溫繪皺眉糾結起來,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宋照苓,畢竟涉及到謝祁的一些過往經歷。
溫繪想了想,暫時決定隐瞞:
【沒什麽事,遇到了一個以前的朋友就打算多留幾天。】
【行吧。】
宋照苓沒懷疑,相信了溫繪說的話。下一秒她就連着發了好幾條語音過來,聊起她前兩天看的一部電影,話題直接被轉移。
溫繪聽着宋照苓的語音,思緒卻開始神游。
她莫名其妙想到了謝祁。
想到了第一天見面時在後院無意撞見他抽煙的事情,還想到了前天青山塔下牽她手幫她解圍的事情。
還有昨晚,在她快要摔進河裏時伸出來的那只手。
原來不知不覺,她和謝祁之間已經有了這麽多交集。
頭頂的燈光盯久了有些刺目,溫繪眨了眨眼,果斷退出微信給池硯周打了個電話。
醫院住院部A區。
謝祁已經醒了,只不過臉色還有些蒼白。
池硯周在給謝祁辦理好住院手續後,就沒忍不住把他罵了一頓。說是罵,但其實是“教育”為主,他也不敢說什麽重話。
誰曾想池硯周一頓輸出,像個老媽子一樣先是告知謝祁他現在手情況不好,然後又勸謝祁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叭叭了将近二十分鐘,卻只換來了謝祁的一句:
“溫繪走了嗎?”
“……”
池硯周看着眼前神色平靜,臉上沒什麽情緒、油鹽不進的謝祁,氣就不打一出來。
溫繪溫繪,天天就知道溫繪,沒溫繪他活不了一點是不是!
“走了。”
池硯周語氣僵硬,他其實也不知道溫繪走了沒走,只是單純看謝祁這副樣子覺得煩,就這樣回答了。
病床上的謝祁眼神微頓,随即低頭,“嗯”了一聲算作回應。
像只被主人抛棄的小狗,不吵不鬧,反而很淡然地接受了這件事。
池硯周嘆氣,正想澄清一下,他放在床頭的手機卻突然震動起來。
上面的來電信息顯示着兩個字——
溫繪。
坐在床上的謝祁自然也看到了,他瞥了一眼手機,然後收回目光看向池硯周。
池硯周心虛地哈哈笑了兩聲,剛拿過手機想出去接聽,手腕卻被謝祁一把抓住。
“開揚聲器,讓我也聽聽。”謝祁朝池硯周揚揚下巴。
池硯周無語了,“聽聽聽,一起聽行了吧。”
說着,池硯周就按下了接通鍵,他把手機放在被子上,俯身湊近先試探性的喊了句:
“溫老師?”
“嗯。”
手機那頭的溫繪應了聲,她說,“我想了想,還是覺得謝祁的事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導致的,所以民宿我幫你看吧,我暫時也沒事,你安心照顧謝祁就好。”
池硯周一愣,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就聽到謝祁嗤笑一聲。
下一秒,謝祁看了過來。
他耷拉着眼皮,什麽都沒說什麽也不問,就這樣靜靜地盯着池硯周。
池硯周感受到謝祁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頭皮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