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行至隘口,背水一戰(一)
行至隘口,背水一戰(一)
那日晌午,與将士們一同吃過飯,姬蓉便跟北柴二人去視察糧倉。
“這一批糧草,是殷娘從臨滄國買回來的,谷粒飽滿,品質上佳,足夠全軍上下吃三個月。”
北柴展開糧草統計的冊子,擡眸一望,入眼皆是三人高的滿當當的糧倉,心下滿足。
姬蓉站在她身側,與她一同仰望:
“嗯,多虧殷娘的百寶箱,否則,部隊陡然擴編,勤務難以保障。”
兩人順着糧倉中間的小徑往前走,此刻火頭軍正在用飯,糧倉只有她們二人,腳步落在鋪滿落葉的泥地上發出簌簌聲響,似有人在撥弦。
北柴體寒,總先一步感受到天氣的變化,“馬上入冬了,冬衣也要備好,否則拖到下雪的時候,三軍可就受苦了。”
姬蓉颔首:“吩咐下去了,寒花子親自督辦,一個月之後就能制成。”
“她做事,我一向放心。”
“你手下的人,自然是個頂個的好。”
正說着,姬蓉從懷裏摸出一條雪白的毛茸茸的布料:
“這個給你。”
北柴停下腳步:“這是?”
“前幾日行軍,路上不是打了只狐貍麽,我看毛色上佳,就給你做了見披帛。”
姬蓉一面說,一面替她圍上脖頸,緩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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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關心将士,那我只好多關心你一點了。馬上就是仲秋了,你本就體寒,得多穿些。”
柔軟的布料附上脖頸,暖融融的好似春風。北柴受用地揚起眉梢,唇畔生花:
“你有這麽巧的手藝?”
姬蓉坦然:“我當然沒有了,不過錦繡心靈手巧,就讓她做了。”
四下無人,北柴凝望着姬蓉獨獨在她面前會出現的那一絲羞赧,于是前傾,在她頰邊落下一吻。
啾。
輕輕的,只有嘴唇觸碰臉頰的聲音。
“那就,多謝主公啦?”
北柴微微偏頭,一縷銀白發絲從額頭斜到鼻梁,似楊柳拂面。
手拉着手,十指交扣,順着糧倉小徑往裏走,誰也沒說話。
卻,聽到另一人的聲音。
“我恨死你了!”
是錦繡的聲音,帶着哭腔。
二人交換一下眼神,閃身到隔壁糧倉窺聽。若是有人敢欺負錦繡,姬蓉能把那人的皮扒下來。
下一刻,便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是先鋒副将,楚宏。
楚宏的聲音一改戰場上的粗粝雄壯,反之,有些不知道怎麽措辭的笨拙。
“你,你別哭啊!”
楚宏聽上去很是慌亂,也是,他極小就被扔進軍營,沒怎麽見過女人,更別提應對錦繡這小姑娘的眼淚。
“唉呀我,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就是你不是喜歡吃梨麽,我就給你了。”
噢,原來是為了梨啊,姬蓉稍放心些。
錦繡卻未平複,繼續控訴:
“那你也不能騙我啊!主公一個都沒吃,全給我吃了!我簡直罪該萬死!”
“可是你也沒吃過藩都的梨啊。”
“主公更沒吃過!你都不知道,從前進貢的好東西,全都給了太子,我們主公還是公主的時候,只能要太子不要的那些賞賜!”
“所以啊,我要是跟你說實話,你不就全給主公了麽。明明這麽甜的梨,你也沒吃過,全想着主公。”
“你懂什麽?主公是主子,我是奴婢,做奴婢的就是應該事事為主子着想。”
這話落地之後,糧倉陷入石沉大海的寂靜,許久沒有聲音。久到窺聽的姬蓉和北柴以為這兩人暈倒了,才傳來楚宏沉悶的,字句铿锵的聲音:
“你不是奴婢,你是我的心上人。”
轟!
姬蓉心中震動,錯愕着看向北柴,被其一根落上唇瓣的食指封存。
錦繡沒有說話,沒有接着罵,也沒有拒絕。直到楚宏從懷裏掏出另一枚梨。一共兩枚,他本想跟錦繡一人一枚的。
“我還有一個,你拿去給主公吧。”
錦繡生出幾分罪疚,捧着被塞到懷裏的梨,嗫嚅問:
“你呢?你自小在軍隊長大,應該也沒吃過藩都的梨吧?”
楚宏撓頭笑笑:“酒肉穿腸過,飲食都是身外之物。最主要的是你開心。我看你開心,我也開心。”
錦繡低下頭去,咬着下嘴唇內側的細肉,說道:
“可是,我是公主的婢女,我此生此世,都是要追随公主的。”
“我知道。”
“婢女要一輩子留在宮裏,不可成親,不可嫁人。”
“我知道。”
“楚将軍你戎馬半生,是個大英雄,你應當娶一個大家閨秀,然後——”
“——錦繡。”
這一次,楚宏卻打斷她,往前邁了一步,星宿般的明亮眼睛凝望着眼前的少女,湖泊一般明澈。
“錦繡,你......見過朱砂梅嗎?”
錦繡愣了一下:“沒有。”
“朱砂梅是梅花裏顏色最正的品種,比新娘的紅蓋頭還要紅,很多人用來求姻緣,等我們攻破上官渡,我帶你去看,好不好?”
用來求姻緣的朱砂梅,他要帶錦繡去看。
錦繡攥緊了手裏的梨,抿唇,潛意識要拒絕——她不是說了,自己身份卑微,讓這人娶一個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麽?怎麽聽不懂呢?
可她擡頭,落進那雙熾烈的眼眸,神思便恍惚了:
“好。”
旁側,激動的姬蓉不小心挪了下腳步,碾碎了一根稻草枝。
嚓!
“誰!”
楚宏沖了過來,看見來人卻大驚失色。
“主,主公?”
錦繡緊随其後:“主公,軍師?你們怎麽在這?”
姬蓉做賊心虛,兜着袖子露出一絲窘态,想着該怎麽解釋。
北柴的反應較快些,悠悠然單手背在身後,唇邊帶笑:
“我與主公一同來視察糧倉,不想楚将軍也關心軍糧。”
楚宏接到話頭,趕緊說:“是,末将,末将來看看軍糧是否充足。”
北柴颔首,眼睛看向錦繡:“錦繡,你手中的梨是?”
錦繡趕忙上前:“噢!是楚将軍給的!楚将軍說,這是藩都的梨,我們想着主公還沒吃過,就想來獻給主公。”
嗯,前後邏輯自洽,兩人的反應都不錯。
姬蓉上前一步,接過差不多兩個拳頭大小的梨,抽出佩刀,一分為二,分別遞給錦繡和楚宏:
“我出生皇室,算計半生,何德何能有你們對我如此衷心。這梨就給你們二人,希望你們往後初心不改。來日大業成功,我還有一份大禮,送與你們。”
話沒說透,卻也點到為止,能夠意會。
二人兀自歡喜地捧着自己那一半的梨離去,姬蓉回頭,卻對上北柴驟然嚴肅的眼神。
“怎麽了?”姬蓉問。
北柴搖頭,在悲觀的嚴肅中捎帶一絲無奈:
“梨不能分着吃。”
“為何?”
“分梨,分離,這寓意不好。”
姬蓉從前沒有聽過這說法,這麽一想,确實有諧音的寓意。但她這人一向不信鬼神,便沒放在心上:
“寓意這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我可堅信他二人的感情,比金子還堅。”
的确,楚宏與錦繡的确彼此深愛,此生此世,直至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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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華泱,姬蓉造反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朝中動蕩不堪。
論文,新科狀元在欽點的那一日被發現女兒身,剝奪官職,最後撞死在大殿之上。
論武,朝中老将腐朽,新将不堪重用,連最有帶兵悟性的許青山,也是去年武狀元考試姬蓉的手下敗将。
“姬蓉大軍北下壓境,南方瘟疫之後又起動亂,這可如何是好!”
“除了姬蓉,舉國上下還有好幾處反賊!”
“依我看,不如給姬蓉一片封地,封個爵位。”
“這怎麽行?造反就封爵位,以後容國的江山還不得四分五裂?”
“當務之急,還是得有人壓制住姬蓉,否則這麽下去,不去三月,大軍就攻到華泱城了!”
......
殿堂之上,文臣武将争論不休,吵得皇帝姬盛腦仁疼。直至,殿門之外傳來通報:
“太傅文差求見聖上——”
姬盛仿佛撿到懸崖邊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快宣!”
文差年過七十,乃是先太子的老師,天子造反被斬之後,姬盛立幼子為太子,同樣請了文差輔佐。
身子大不如從前,只能坐在太師椅上由人擡着進殿,卻擁有淩駕于整個朝堂的謀略和眼界,在進殿之時,文武百官統一噤聲躬身,連皇帝本人,也從龍椅下來親自迎接。
“先生。”姬盛捧着文差的手,如抓着懸崖的天梯,“先生身子抱恙,怎的不在府上休息?”
花白的眉毛垂在額角兩側,褐斑點點的眼皮擡起:“臣子欲反,子欲弑父,此等大逆不道有違綱常之人,天地不容!”
姬盛躬身,與他同一高度:“若朝中有誰能抵禦叛軍,那便只有先生了!”
年邁的眼神格外銳利,似迷霧森林一束刺破天際的強光。
“老臣,願率軍北伐,剿滅叛軍。”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饒是北柴神機妙算,也無法輕視文差這頭年邁的雄獅。
而遠在千裏之外的義軍正趁勢攻城,并不知道,起義路上最險惡的關口,正一步一步逼近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