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東宮易主(一)
東宮易主(一)
姬蓉重傷初醒,日日都黏着北柴。
北柴謹慎,總怕碰到她的傷口,這人卻不知道疼一般,哪怕掌心那道口子還未痊愈,便成日地拉着她的手。
“北柴,你冷麽?”姬蓉将她的手捧進掌心,問得關切。
北柴埋怨地看她一眼,眼眸在白發間宛如冰雪,淩厲聰穎。
“不冷。”
姬蓉往她的手心哈氣,細細揉搓:“那為何手冰成這樣?”
北柴默不作聲地将手抽回:“我體寒。”
說完,姬蓉仿佛被誰刺了一下,眼簾半垂,眸中劃過愧疚,“都是為了我,才讓你的身子弱成這樣。”
當初為了救她的眼睛,北柴交給醫仙三十年壽命,以作交換。
那之後,北柴一夜白頭,時常發冷。臉上雖不見皺紋,但五髒六腑卻與中年人無異。
見她自責,北柴本要像尋常一樣,冷冷抛一句,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大業,公主莫要自我感動。
但最近發生的種種,讓她覺着,有必要跟姬蓉好好談談。于是沉下臉色,眉眼嚴肅,溫和的眸光閃過冰雪的冷冽,道:
“既然知道,公主為何一再忍讓?”
冰冷的诘問十分陌生,姬蓉哂笑,上半身撤了回去,搪塞說:“什麽忍讓?”
北柴沒拆穿她拙劣的演技,轉回頭來,看向窗外,大雨中掙紮着撲騰翅膀的蝴蝶。記憶飄回前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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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日女扮男裝,用九公子趙非的身份,去找了太子。”
姬蓉愣了一下,撐着病榻往前一探:“他怎麽說?可識破你的身份了?”
見她關心自己,北柴的話軟了三分。
“寒花替我易了容,頭發也用墨染黑,他沒有懷疑。”
“那就好。”姬蓉放心,轉而又問,“你去找他,說了些什麽?”
窗外,大雨滂沱,将天地蓋了一層灰蒙蒙的白,猶如這世道一樣,渾濁不堪。
渾濁之中,那白色的蝴蝶被雨點擊中,落下一截,後又不甘心地重新飛起。
“太子急功近利,想趁你養傷這段時間建些功業出來。我便跟他說,你想攻打蠻荒國,占領邊界城池,拓寬容國領土。”
北柴道。
姬蓉詫異:“他信了?”
姬蓉冷笑:“為何不信?我,是珩域國的九公子,因為是質子,所以我也想趁這一戰建立功業,奪取珩域王權。我跟他,是一條船上的人,都希望他此去凱旋。”
轟——
半空閃過閃電,天地之間,白光乍現,随着一記震東山谷的驚雷落地,雨下得更大了。蝴蝶的翅膀被打濕,沉甸甸的,再也振動不起來。終于,一顆更大的雨滴砸落,如石子一般,徑直落下。
病榻上的人将這計謀衡量了一番,發現卻是好計,頭顱一擡,笑容帶着一些讨好:
“北柴妙計,我斷想不到你這麽周全。”
“你不是想不到。”北柴頓了一下,回頭,對上她的目光,話音冷了一些,“你是仁慈。”
說着褒義的詞,卻無誇贊之意,反而多了幾分數落。
姬蓉一僵,笑容有些潰散:“我竟看不清,北柴是在誇我,還是罵我。”
北柴轉過身來,正面朝向她,接下來的一字一句,都無比鄭重:
“做王,尤其是亂世的王,除了仁慈,更應該有的,是狠毒。”
至此,姬蓉也斂去笑意,眼簾半垂,反思道:“我确實沒想到,太子會置我們于死地。”
薄唇微抿,攤開纏着繃帶的手,姬蓉接着說:
“我這雙手,是殺過人的。去年在邊塞生死一線,我給長樂報仇,殺了姬苒。回宮後,我再沒殺人。皇後雖然被廢,也只是貶為庶人。太監總管魏世安被捕,為了信守姜蘭的承諾,也只是讓他充軍。我以為,太子也是一樣......我們籌謀一個計策,讓他失去太子之位,便就足夠了。”
沒被逼到死角之前,姬蓉是不會動殺心的。
不想,太子籌謀不過她們,在與太傅決裂之後,更是失去理智,派了一百殺手行刺她們。
北柴的眼神落上那雙手,纏着繃帶,幹涸的血跡斑斑點點。想起當日,姬蓉為了護她,硬生生用手接下一柄刀刃。眸底一顫,但也僅僅只有一顫,很快便恢複先前的冷漠——只有狠下心來,才能斷了姬蓉這股仁心。
“天家富貴,皇權鬥争,仁讓人猶豫,狠讓人果決。如今,太子動了手更好。因為血,能助公主,長出一顆王心。”
一雙眼眸宛如冬季石頭封了冰,冰冷,沉寂,雖不如刀鋒淩厲,卻如鏡子一般光滑,照破亂世的每一寸渾濁,直指核心。
“北柴。”
姬蓉從病榻下來,走到北柴凳前,屈膝,蹲下,兩手環住她的腰肢,耳朵貼在小腹,在柔軟的絲綢布料上蹭了一蹭。
“我無法做到絕對的狠心。”
那個可怕的夢魇,她殺皇帝,殺蒼生,殺親信,連北柴也被她一并幽禁。那樣失去理智的她堪比禽獸,連自己都害怕。
貼着北柴柔軟的小腹,心性好像才能安穩一些,她垂眸,話語剛毅了三分,又道:
“但我答應你,長一顆王心。”
暴雨來去匆匆,一盞茶的工夫,雨勢褪去,烏雲彌散,半空洩下光芒萬丈,照進長公主府,在地上斜斜地映出一雙依偎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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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太子中計之後,果然向皇帝請兵十萬,攻打蠻荒過南面的南野十二郡。
太傅文差知曉後,百般勸阻,卻讓二人的嫌隙更甚。
“太子殿下,蠻荒地廣物博,子民與牛馬野獸為伍,軍隊更是骁勇善戰。若不做好攻城良策,确保後方軍糧補給,極可能吃大虧啊!”
文差杵着梨木拐杖,花白的眉毛在溝壑般的皺紋下,無比滄桑。
奈何,經由之前的離間之計,太子再不信他。
“太傅,我知道你向着姬蓉,不想我為大容立功。畢竟這一仗要是成了,我哪怕只拿下南野,也會讓父皇刮目相看,穩坐太子之位。您放心,您對我有師恩,無論如何,我不會傷你性命。不過,姬蓉就未必了,這次刺殺她僥幸逃脫,待來日,我繼承大統,第一個就要将她斬首。”
魔窟嶺兵敗之後,太子調兵遣将的才能一再暴露,為了這一仗得勝,皇帝調派大将軍霍守民相助,甚至将自己的錦衣衛撥了一半的人手,确保太子安危。
十萬大軍,泱泱北上,卻在攻下兩個郡縣之後,被蠻荒國的銅牆鐵壁嚴防死守,大軍寸步不能出,反而被對方夜襲,折損上千人馬。
被困半月,太子忍無可忍,在蠻荒大軍挑釁時,揮兵出城,不料中了伏兵之計,當場被俘。霍将軍為救太子,十萬大軍傾城而出,與蠻荒會戰南野。
誰知,太子貪生怕死,在被俘期間将戰術和盤托出,霍将軍在前線厮殺之際,被箭陣埋伏,身中數箭而亡。十萬大軍,或死或俘,全軍覆沒。
至于太子,則在兩軍交戰之際,在錦衣衛的搭救下逃出牢獄,偷偷逃回皇城華泱。
蠻荒國則勢如破竹,反而踏破國界,攻取容國北部九郡,萬幸北地王「姬風」破敵有術,将蠻荒大軍抵禦城外,這才稍加平息。
天威震怒,雷霆直下。
皇帝對這次敗仗痛心疾首,連佩戴多年的玉佩也摔了。早朝時,百官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多言。連太子拉攏的朝臣,也不敢公然幫忙求情,只說蠻荒軍隊骁勇,首領狡猾,卻難對付。
皇帝一氣之下,将跟随太子的軍師處以淩遲之刑。然而太子身份尊貴,不可受刑,于是,便讓太子妃代受黥刑,烙在臉頰最顯眼的位置。
至于太子,則禁足東宮,日夜不出。
那日,天陰沉沉的,長公主府大門緊閉,卻迎來了一位從沒出現過的賓客——太傅「文差」。
一見姬蓉,二見北柴,所言種種,皆是為太子求情。
“太子殿下雖有時糊塗,心卻不壞。懇請公主看在手足之情的份上,饒他一命!”
她對面,正襟危坐的不是長公主姬蓉,而是長公主府唯一的門客「北柴」。
北柴穿着一襲紫白衣裙,腰身綁七寸寬腰帶,袖口繡銀線雲紋,三千銀絲绾斜雲發髻,發尾垂下,順着左側肩膀搭在身前。
自成一派的清雅,同樣,自成一派的冰涼。
“太傅大人言重了。太子殿下壯志淩雲,萬人之上。且不說,我家公主尚在養傷,不能面聖。縱然她傷愈,面見皇上,又能如何呢?我等一介女流,做不得男人的主。”
從前,太傅得意時,看出姬蓉志在朝堂,時常出言諷刺——爾等一介女流,妄想來做男人的主?
如今,北柴将這話,原封不動地還給他。
太傅自從被太子割席之後,滄桑許多。從前他最看不起女子沾手朝政。卻不想,如今,他自诩兩朝元老,卻也敗在這兩個小女子手裏。
“姑娘不願意,可是真的不給太子殿下留活路了?”
北柴笑笑:“老先生這是哪裏的話?太子的活路,一直在他自己手上,我等不過蚍蜉之徒,怎能動得了太子?”
這一來,便是将話堵死了。
太傅的臉色一茬一茬陰下去,仿佛對着一口看不見底的枯井,所見皆是黑暗。蒼老的眼皮緩緩掀開,枯木般的眼睛擡起,直勾勾盯着北柴,诘問:
“你們下一步計劃是什麽?”
北柴軟硬不吃,輕飄飄喝了一口茶:“老先生開始說胡話了。”
到這裏,太傅也沒打算寒暄那些虛無缥缈的官場話,直截了當道:
“太子雖急于建功,卻不會莽撞行事。這次請兵攻打蠻荒,定是你們從中作梗,讓他失了理智。如今,他被禁足東宮,太子之位岌岌可危。你們下一步,想做什麽?”
北柴的眼神很輕,仿佛什麽都不在意,又仿佛,對付太子不需要多費心思,易如反掌。
“您覺得呢?”
太傅見她油鹽不進,終于放棄勸說,年邁的身子杵着拐杖站起,一雙眼睛宛如蛇蠍,警告道:
“如今,你跟姬蓉是鐵了心要東宮易主。別怪老夫沒提醒你,就算太子被廢,繼承東宮的,也是二公子,輪不到姬蓉。再怎麽說,姬蓉跟太子也是親兄妹,老夫給你們一句忠告。心存仁慈者,方能行長路,心胸寬容者,方能成大業。”
至此,雲淡風輕的北柴終于有了一點反應,眼睛冷冷一凜,斂去微笑,目光像極了冰錐尖端反射的刺眼的光。
“朝堂之上,何來心胸?有的只是機關算盡睚眦必報,你不報,便我來報。”
下一步,她要讓太子,殺人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