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智擒細作,同床而眠(二)
智擒細作,同床而眠(二)
那日之後,姬蓉夜夜宿在北柴屋中,給她當爐子。
婢女錦繡竊笑:“先生這根柴,燒的怕不是公主的心吧?”
被長安一記腦崩瓜,老實閉嘴。
辰時,天蒙蒙亮,東方泛起魚肚白,漸漸染上金色。稀微的光線穿過薄薄雲層,一縷縷照向人間,照亮瓦房上方的煙霧,缱绻旖旎,随風而動。整座華泱城仿佛一頭沉睡的雄獅,安眠着噴雲吐霧,訴說着宏大與靜谧。
長公主府,門客北柴先生寝殿。
靠牆的大床床簾緊閉,內裏,品月色的蠶絲被裏卧着一雙人影。北柴仰面朝上躺着,銀白的長發鋪在一旁,柔順宛如絲綢。睿智的眼眸寧靜地瞧着床頂,眸中平和淡然,宛如一幅雅致的水墨畫。
她一動沒動,靜靜感受着,身旁抱着她的那人的呼吸。
呼......呼......
綿長的呼吸小貓似的,聽着祥和。姬蓉側躺抱着她,一手摟住她的腰,一手握着她的手,腿也不安分地盤在她腿上,腳趾貼着腳趾,非讓她全身上下沒有一寸肌膚是涼的。
有個爐子,是不錯。
被握着的指尖動了一下,似清晨葉尖上的露珠。
不想,這細微的一動,卻被熟睡的人掌控在掌心。
“呵......”埋在北柴脖頸的某人發出輕輕一笑,啞着嗓子呢喃,“先生想什麽呢?”
低沉的聲音窩在脖頸的地方,萦繞着暈開三層迷離,脖子的皮膚麻麻的,羽毛掃過一般。
北柴沒有回答她的話,反而問:“何時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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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在頸窩的人掀開眼簾,英氣的眼神鮮少地漾開溫柔,三分埋怨,三分撒嬌:
“醒許久了,但怕先生睡得淺,便沒動。不想先生早醒了,害我僵這麽久,手都麻了。”
北柴不為所動:“那你松開我。”
誰知,方才撒嬌的某人趁機抱得更緊,在脖頸處狠狠吸了一口:“先生這麽香,我可舍不得。”
被迎面一拳,老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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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長公主府潛進了一個名叫茯苓的細作,想替太子一黨打聽北柴的來路。不想被姬蓉和北柴雙雙識破,打暈後,帶到地下密室進行審問。
頭顱昏昏沉沉,仿佛有千斤重,茯苓坐在一張木椅上,兩手綁在身後,費力擡起頭來,掀開鉛石般的眼皮。
視野一片混沌,黑暗中隐隐有點火光,照出模糊的帶有重影的輪廓,用力眨了兩下眼睛,物體表面稍微清晰一些,在火把光中看清面前的人。
那是一個絕色的女人,頭骨小,五官精致,尤其那雙妖媚的眸子,眼尾上挑,眼波流轉,平白一眼便吸去所有注意力。
她穿着一條豆沙色齊胸長裙,外披一件薄紗袍子,左側挂在肩頭,右側垮在臂彎,露出的鎖骨線條流暢,香肩宛如凝滞,手臂纖細又帶着成熟女子的風韻。
她叫柳姬,曾經被太傅之子文叔遠迫害,懷有身孕。在姬蓉跟文叔遠大婚當日,冒死指證文叔遠罪行,遭文叔遠殺害。
後,被姬蓉連夜救下,成為長公主府的一員。
出身煙花柳巷,媚骨天成,卻擁有超越世家子的思慮,以及,手段。
“姑娘可算是醒了。”
只見她懶散地靠坐在茯苓身前的木椅,一手捏着手掌大小的銅鏡,一手握着筆在柳葉眉上描摹。聲音也跟這細眉似的,婉轉纖細,又帶着勾魂攝魄的鈎子。
“姑娘昨夜當值的時候暈倒了,公主讓我來,跟你談談心。”
茯苓是太子新養出來的細作,既然是細作,那麽第一個要學的,便是隐藏身份。面對柳姬的責問,她沒有回答,反而問:
“敢問姑娘是誰?”
殷紅的嘴唇一彎,鈎子一般:“柳姬。”
“好名字。”
“馬馬虎虎,倒不如茯苓,味甘性平,有安神的功效,可是一味頂好的藥材。只是......”話鋒一轉,風情的眼眸劃過淩厲,語帶刀鋒,“收留姑娘之後,長公主府內,怕是沒有安眠之夜。”
言下之意,我已偵破你的身份。
茯苓仍然沒有承認,凡是細作,都有極強的密保能力,哪怕拿刑部十大刑罰一一拷打,寧願自盡,也不可能招供。
只是,姬蓉當初派柳姬來拷問,便有她的道理。
柳姬身世坎坷,見過街頭乞丐,也侍奉過達官貴族,她太了解每一種人的脾性,否則,也不會在秦樓楚館,幫姬蓉打探到那麽多消息。
火把的火焰被氣流竄動了一下,火光跳躍,在柳姬眸底閃出一道裂紋,她放下手中的銅鏡,換了個坐姿,頭顱微仰,正面看向冷漠的茯苓,淡淡地問:
“你知道,什麽是下九流麽?”
茯苓的臉宛如一塊冰,軟硬不吃,她毫不懼怕地跟柳姬對視,一一道來:
“衙差、梆、時妖、打狗、腳夫、高臺、吹、馬戲、娼妓。”
柳姬輕輕點了下頭,評判道:“少了一樣。”
“哦?”
流轉的眼波陡然凝滞,波紋漫漫的眼眸變成一口井,深不見底,隐約爬出一只張牙舞爪的鬼手,将靈魂俘虜進去,撕成粉末。
柳姬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女人。”
茯苓一愣,未有說話,只是堅毅的眼神出現一絲裂縫。
随着火把在氣流中閃爍,柳姬緩緩起身,走向被綁在椅子上的茯苓,語速慢,确保每個字,都能尖銳且深邃地刺破茯苓的耳膜。
“在容國,女人不可為官,不可經商,不可讀書。學琴不可做琴師,學棋不可做棋博士。若是女老板,縱有糧倉千萬卻無人肯買,若是女官,一經舉報株連三族。女人所有通往中九流和上九流的道路皆被封死,這麽下去,百年之後,女人可不只有做下九流了麽?”
砰!
一記悶捶砸中茯苓心口,攥着繩結準備逃跑的手松了開來。
柳姬接着道:
“然今有一人,正竭力改變這樣的現狀。她在武狀元考試中,打敗了一甲探花,讓容國學院對女子開放。她憑一己之力,培養出兩員女将,衛杉以一殺百,姜蘭百發百中,向整個天下證明,女人不但能參軍,還□□。可是......偏偏這樣一個,為整個容國的女子殚精竭慮的人,竟然還有女子不明白她的苦心,要加害于她。”
茯苓聽着她的話,原本坐直的腰杆軟了下去,靠着木椅靠背,愣了愣,回神道:
“她動了男人的天下,男人自然要動她。”
“呵呵呵......”柳姬顫聲,發出凄涼的笑,繞到茯苓身前,低頭,彎腰,抓着茯苓後腦勺的頭發,如一條蛇般盯着她:
“天下,不是男人的天下,也不是女人的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百年前,女子是可以為官的,甚至高封過宰相。但在高皇後篡位被殺後,姬家皇帝便下令,禁止女子為官,禁止女子插手朝政,後來,禁止女子進入書院。
這本可笑。女人篡位,便要閹割整個天下的女人。但古往今來,零零總總,男人心懷不軌的大有人在,卻頂多牽扯到家族。
“我的祖母,曾經是皇宮最頂級的畫師。後來,明泰皇帝下令,女子不得為官,她便被驅逐出宮。她在民間開設畫院,被砍掉四根手指,畢生不能作畫。我父親,母親,以及,後來他們生下的我,自此步入下九流。我被賣到煙花柳地,一生不見清白。我也想念書,我也想學一技之長,但奈何生為女兒身,沒有辦法......我不想将來,我們的女兒、孫女,過這種一生下來就能看到頭的日子。”
風情萬種的眼眸暈開水光,眼淚幾近泛紅,目光流轉到茯苓臉上時,淚水收回,卻因為看見了更亮的光,眸中婆娑:
“太可悲了,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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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柳姬的勸說,茯苓深明大義一改往前,并且,以細作的身份,在回歸東宮時,偷偷謄抄了一篇文章——《公鹽賦》。
單薄的紙張被捏在纖細的玉指之間,窗軒之外,清風陣陣,吹起一陣花香。
北柴對窗而坐,将《公鹽賦》一字不落地看完,十分滿意。放到桌案上展平,壓上鎮紙,看向一旁轉小刀的姬蓉,道:
“這篇賦是太傅親手所寫,讓太子在立春之日獻給皇上的,果然,文筆斐然,見地深遠。”
姬蓉停下玩弄小刀的手,轉而插進果盤上沒有切開的梨:“文家三代文臣,正是因為文差的祖父學識淵博,先皇才賜他們‘文’姓,一篇賦罷了,文差自然信手拈來。”
北柴的眼眸一轉,睿智的眸光閃過幾分謀劃,計上心頭:“小小一篇賦,卻有大作用。”
姬蓉一頭霧水:“有何作用?”
北柴淺淺一笑:“公主,可聽過離間之計?”
古代重農耕,為求風調雨順,每個節□□帝都會擺設宮宴,敬天界各神,祈禱豐收。
立春這日,太子姬坤準備好了《公鹽賦》,等着宮宴結束獻給皇帝。誰知,用膳剛一結束,姬蓉卻捷足先登,背出了《公鹽賦》。
雖然經過改動,将後半段治理家國的言論改成治理公主府,不會讓皇帝疑心她心懷不軌。
然則,前面半段,可是跟太子背的這篇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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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下午,東宮。
“老師,您寫給我的這篇賦,為何又給了姬蓉?還讓她在我之前獻與父皇,讓我在後面坐冷板凳!”
姬坤拍桌質問。
太傅也不明所以,杵着拐杖的手連連發抖:“殿下明鑒,老夫這篇賦,的确是為您量身而寫。只望你趁着姬蓉氣勢較弱這段時日,謀取皇上青眼,早日傳位于你!”
太子的心口低,城府淺,這些年來行走皇室,皆是靠着生母和太傅兩人在後面出謀劃策。早前,其生母因刺殺北柴被貶為庶人,連帶着太監首領也一并收監,他只能靠着太傅一人。
如今,這根堅固的紐帶出現斷口,就再難黏合。
“是麽?”太子生性多疑,凝視着喊冤的太傅,無動于衷,“從小,母親就教我,不要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要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的,就是太傅看我久久不能繼位,想腳踏兩條船,給姬蓉那邊獻殷勤,謀求後路!”
太傅有口難言:“殿下!老夫冤枉!老夫若想勾結公主,何苦嘔心瀝血,還将這篇賦交給你!何況,我與公主素無來往,我怎可能給她?”
砰!
太子猛烈拍桌,起身質問:“那敢問老師,三日之前,你為何跟姬蓉相約仙鶴樓!”
太傅解釋:“那日是巧合。老夫去仙鶴樓,剛一坐下,公主帶着婢女就經過老夫桌前,故而寒暄了幾句,幾句而已!”
“幾句話,足以你們暗中交接文章!”
“你!”
太傅氣得臉色張紅,蒼白的眉須顫個不停,匆匆想了一圈,豁然明白:
“老夫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北柴的離間計!她們先用辦法偷了文章,然後假意跟我偶遇,讓周圍人都看到。最後,在金殿之上,搶先一步背出那篇賦。為的,就是離間我跟你啊太子殿下!”
太子被戲耍一圈,依然惱羞成怒,聽不去任何解釋。寬大的袖子一揮,轉過身去:
“老師說的,本太子會好好琢磨。天色晚了,老師先回去吧,以後,無事就不要來東宮了。”
轟!
太傅一震,被霹靂砸中天靈蓋,蒼老的嘴顫了許久,杵拐杖的身軀搖搖欲墜,诘問道:
“殿下這是......要與老夫,斷絕往來了?”
太子的回答十分冰冷:“母親說得對,朝堂之上,不能相信任何人。”
自此,太子失去太傅這位軍師,沒有約束之後,他開始用自己的方式謀取權位。
“來人,二月初二,是姬蓉生母的忌日,她必去佛寺祭拜。傳我命令,埋伏一百個得力的殺手,勢必,要将姬蓉跟北柴,死無全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