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真相
真相
蘇玉卿沒有多餘的話,“你回去換身衣裳,我替你去冷宮尋穆婕妤。”
趙嫣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屋子,雖是青天白日裏關了門,卻也沒有惹人疑窦。
趙嫣一進屋就躲進了屏風後,吩咐着小滿打水讓她沐浴。
小滿見她急匆匆的樣子,猜想是月信來了污了裙子,也不疑有他。倒了幾回水注滿了浴桶後才走到搭衣架上收走了髒衣服,隔着一扇屏風,見趙嫣還在浴桶裏沐浴,就端着換下來的羅裙往外走了,還不忘替她關上了隔扇門。
……
蘇玉卿一徑往冷宮走,西宮南苑多秋草,深秋時節,禁庭深處難免荒涼。
她走到地方報上名號,立刻就有察言觀色的嬷嬷就帶她進來一間屋子。
穆婕妤坐在床上,腳被細鐵鏈鎖在床邊柱子上,帳子深掩,嬷嬷忙解釋,“并不是奴婢們苛待,婕妤自清醒後整日對下人們拳打腳踢,嚷嚷着要出宮見十六公主,要麽就是讓奴婢們叫十七公主來,奴婢們只能出此下策,免得教她逃出去了反驚擾了宮裏的貴人們。”
蘇玉卿不置一詞。
床帳裏的人見似有人來,高聲喝起來,“那丫頭來了嗎?我有個天大的秘密要跟她說!”
她隔着帳子定睛一看,那嬷嬷的身形她認得出來,是常見的,倒是她點頭哈腰對着的那個年輕女孩她沒見過。
她細觀二人舉止,嬷嬷對那人恭敬非常,年輕女孩、地位尊崇又肯來看她,只有一人可懷疑。
加之兩人八九年過去,趙嫣從一孩童長成,又隔着一道帳子只看得見輪廓,不由認為她就是趙嫣。
“小賤種,你可算來了,本宮等你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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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大驚失色,開口欲罵,蘇玉卿卻一擡手止住了她,用眼神瞥向門邊示意她出去,那嬷嬷猶猶豫豫出了門。
屋裏只剩下她們二人。
穆婕妤見對方獨自一人坐下,見獵心喜,眼神隔着一道帳子恨不得生剜了她。
等待着……
她緩緩坐起身想要撲過去同歸于盡,床柱銀鏈倏忽發出清脆的“嘩啦啦”聲,将她的動作頓時暴露。
蘇玉卿聞聲唇角銜出一抹笑,神情譏诮,她怕開口暴露,于是耐着性子同她周旋,将椅凳故意拖動出很大的響聲。
床帳裏沉默了會,忽然哈哈大笑,笑聲凄厲,“你長大了,同你娘一樣有了心眼,不是好人。”
“你娘害苦了我,我也整死了她,早就兩不相欠,可你為什麽還要動我的媗兒!她有什麽錯?我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裝瘋賣傻近十年你都不肯放過她嗎?”
蘇玉卿依舊不疾不徐,指尖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擊,極有節奏,顯得整個人成竹在胸。
穆婕妤見這都沒能激怒她,急切起來,“放我出去!”
鏈條掙紮的聲音響徹屋子,床帏都輕輕晃動起來,她又開始沒來由地大笑,笑出了淚。
“該死的人都一個樣……你娘不就是這樣寡着一張臉,我掌她的臉,左一下右一下,我都要打死她了,她也不肯說是她勾引了陛下……結果,你猜怎麽着?你猜我是怎麽知道的?”
蘇玉卿忽擡頭看她,隐隐意識到她接下來說的話對趙嫣來說定是巨大的打擊,但還好……還好坐在這裏的人是她,她穩住心神聽她繼續說了下去。
穆婕妤越說聲音越疾厲,“是她同屋子的宮女,悄悄來告訴我,杜文莺夜裏裹着肚皮睡覺,我想都不想就提着把刀殺進去了!”
“我真想剖開她的肚子,沒想到叫人通風報信了,那個叫丹珠的賤奴才跟你娘沆瀣一氣,欺我瞞我背叛我!然後你娘這個大賤人就生了個你這麽個小賤種,哈哈哈——”
穆婕妤見帳子對面沒一點動靜,以為人已經被她驚住了,繼續又道:“但你也別以為她是真誠心想生你的,人在宮外有相好的表哥,再過個幾月就到了年紀放出宮了,誰想到那天夜裏陛下來了幸了她,她還想着悶不做聲瞞着,肚子裏有了皇嗣還想往外跑?”
說到這裏她眉頭微蹙,迷茫了會,又頃刻間做出恍然大悟之狀,好似鑽這麽多年的牛角尖突然轉過彎來了,“不對不對,這麽說來,你娘最大的倒黴是有了你啊,若不是你害她,她早就出宮了。”
“當年我本來是想給她灌杯毒酒的,但是買通的女醫告訴我杜才人積郁成疾活不了多久,這我才沒下手,你娘想是日日對着你日子才過不好的吧……”
說完,她靜靜觀察着帳子後,她真遺憾此刻沒見到趙嫣臉上的表情。
她的眼睛一瞬不眨。
下一秒。
“唰——”一下,一只手猛地拉開帳子,站在她面前是一個全然陌生的臉。
她還沒反應過來,等人走到她面前才懵懵開口問:“你是誰?”她努力伸脖子往來人身後瞧,确定只來了她一個人。
不是趙嫣。
她頓時怒不可遏。
剛要開口怒罵,卻被人扼住下颌,嘴被迫張開。她眼睜睜看着對方從袖子裏倒出一個青色小瓷瓶,眼睛驟地睜大,死命掙紮,目眦欲裂,喉嚨裏“嗬嗬”作響。
“你永遠沒機會跟她說這些。”
褐色的藥汁順着喉管順暢地滑下,冰涼涼的,嗆過氣管,她咳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蘇玉卿才順勢放開她。
将瓷瓶收好,最後看了床上扭曲得摳嗓子的人一眼,她才轉身離開。
趙嫣不會知道。
再也不會有人告訴她。
她松口氣,邊走邊琢磨回頭該想些什麽說辭應付趙嫣,以她的個性是一定會問的。
她正想着,餘光捕捉到窗外的一絲不同尋常,窗紙上有光影浮動,不像樹枝的影子。
倒像是一個人的輪廓,挽着高聳的發髻,看得出來是個尊貴的女子,身形纖薄,說明不僅是女子,還是個年輕的女子。
蘇玉卿有些邁不開腿,移着步子輕輕走到門外,随着視野擴大,最後一絲希冀也旋即破滅。
趙嫣臉色煞白,沒半分血氣,似是被抽幹了渾身力氣,歪歪斜斜倚在窗棂邊。
看出來的人是她,發白的嘴唇勉強扯出個笑,“你出來了。”
除此之外什麽都沒問。
蘇玉卿伸手拉她,被她躲開,她頭也不回,撐着窗棂慢慢往外走。
她的手還是伸出拉她的姿勢,卻落了個空。
轉身的剎那,即便她咬牙忍着,眼淚還是猝不及防掉了下來,她像具行屍走肉一般只顧悶頭走,似乎走得快些就能從這兒脫離,當自己從未來過。
趙嫣是臨時起了念頭來的,蘇玉卿同她說怕穆婕妤傷了她才獨自前來。
可她自己坐在屋子裏坐不住,越想越擔心,穆婕妤能傷自己,那蘇玉卿獨自一人去不是更危險嗎?
她來了,但她沒想到會聽到這些,她最想念的,也是她以為最疼愛自己的人從頭到尾都是假的……不僅如此,而且她竟然做了無形的劊子手。
這就是真相。
她拖着遲滞的步伐走得艱難,不知不覺間已經淚流滿面,秋風一吹,凄涼無比。
身子從後面被猛然罩住,拖入一個溫暖幹燥的懷抱,蘇玉卿從身後擁住她,頭抵在她額角,輕輕地觸碰,有些讨好,“公主?”
趙嫣轉身撲進她懷裏,無聲淚泣。
蘇玉卿忽感覺身體一片冰涼,她的心也跟着難過。
自那日趙嫣人不人鬼不鬼的回了屋子後,就不再出門見人,對外說生病了。
蘇玉卿上門尋了幾次,就吃了幾回的閉門羹,她一概不見。
是一日的夜裏,小滿敲開她的房門。
“大人,您去看看我們公主吧。”
她嘴角下拉,神情委頓,向她哀求,像是怕她不答應便着意渲染誇大趙嫣的病情。
蘇玉卿穿着中衣立在門邊,聽了她的話頭也不回就走進了夜色裏。
她的屋子裏黑漆漆的,小滿把她送到後就關了房門離開了,蘇玉卿回頭看了一眼,便動身朝床帳裏走去。
她舉着一盞蠟燭,撥開幔帳,朝床帳裏看去。只見趙嫣披頭散發,赤着腳靠坐在被褥上,臉上猶有未幹的淚痕。
她呆愣愣地看着自己。
她慢慢在床邊幾案上放下燈,坐到她面前,撥開她的頭發,替她擦幹淨眼淚,“是不是做夢了?”
趙嫣眼噙着淚微微點頭,把頭側過去,臉就勢埋進她的手心裏。
蘇玉卿能感受到滿手的濕意,于是她的心也跟着濕漉漉起來。
“臣同公主說些趣事吧,是臣進宮前的事。”
“臣出生那一年,是同西州打得最兇悍的一年。我母親分娩在即,敵軍兵臨城下,父親命城中家眷收拾細軟提前離開,他提槍上馬已做好此生不再見的準備,因不知腹中的我是男是女,便給我取了兩個名。”
“族行從玉,男孩叫蘇珏,女孩叫玉卿。”
“此後,我便扮做男裝,頂着這個男孩名跟在我父親身後行走軍帳,起初是好玩,我父母也由着我,外頭的人只當我母親生了雙生子,後來我發現天地廣闊,我可以去任何地方馳騁,性子頗野,不通教化,直到我十歲時遇見恩師許憫文,他實在教我實多。”
“他是個怪人,一年只收一個弟子,一年男弟子一年女弟子,他說這樣做就是為了跟朝廷的禮法對着幹,我認為很有意思,就告訴他我是女子,他便欣然收我為徒,天南地北什麽都教。時日一長,我十四歲時,便瞞不住女子身形,叫人看出來,恩師與我煮茶填詩時以過從甚密為由遭旁人陷害,風言風語傳的滿城都是。”
“我父親狠下心将我送回京,想就這麽讓我嫁了,蘇珏這個身份也被他親手從這個世上抹殺掉了,再然後,我便進了宮,直至恩師去世也未能與他再見一面。”
趙嫣聽着忘卻了傷心事,擡頭觑她一眼,“沒了麽?”
“沒了。”
“這算什麽趣事?”
蘇玉卿一曬,“确不是什麽有趣的事,哄不了公主高興。”
趙嫣卻噗嗤地笑了,漸漸捂着嘴越笑越大聲,最後扶着腰已經笑得直不起來了。
慢慢的,她緩過來望着她,睇眄流波,膝跪行至她面前低頭在她額頭上落下一吻。
“我已經很高興了,你不要離開我,我也不離開你……”
“好。”她這樣承諾着,或許稱不上承諾,卻重若千鈞。
趙嫣挪了一下,在自己身邊的床褥上空了個位置拍了拍,“你上來。”
蘇玉卿脫了鞋子,坐到她身邊,趙嫣分了一半被子給她。
兩人聊了很多,她們将彼此毫無保留地展開,将身體裏最柔軟最不設防的地方暴露出來,将整顆心髒攤開來給對方看。
“……還有,我阿娘還是心裏有我的。”趙嫣抿了抿唇,問她:“你信嗎?”
蘇玉卿攬着她肩,讓她在自己懷裏靠得更舒服些,聽她這樣問,她毫不遲疑點頭答:“信。”
趙嫣笑開,“她教我玩過很多把戲呢!”
她探身将燈挪近一點,在床帳裏側照出一大片燭光。
趙嫣對着那燭光,兩只手交疊,手指擺出動作,很快在床帳上投下影子。
像一只……小狗的頭?
蘇玉卿微微笑着輕撫她的發頂,只聽趙嫣動了兩下手指,影子小狗便張開了嘴叫了兩聲“汪汪”。
這當然是趙嫣學叫的,她模仿完了還不忘擡頭看一眼,調皮地吐了一下舌頭。
她鼓勵道:“學得很像。”
趙嫣立刻興致勃勃,“我還會別的,都是我阿娘教的,我可以學給你看!”
床帳上的影子随她的動作一直在變,一會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豬,一會是一條露出尖牙的蛇,一會又變成了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
最後她展開雙手做翅膀,将自己變成了一只小鳥,邊揮動翅膀邊道:“你看,這鳥是我們,前邊就是宮牆,我們飛出去吧!”
火光撲閃撲閃,一跳。
燈滅了。
四周陷入無邊的黑暗。
蘇玉卿見懷裏沒了動靜,忙坐起身,“我再去找一盞燈點上。”
還沒起身,衣角被人扯住,她在黑夜的聲音顯得迷茫而帶着幾分懇求。
“你親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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