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變化
變化
過了正月,前朝複朝後,大臣似乎在這一個年關達成了統一決斷,一致反對皇帝的胡作非為。但皇帝的決定無人能更改,任憑朝臣們說破了嘴,即便庭杖加身也沒能使他們退卻。燕王叔、安國大長公主等皇親國戚紛紛出面阻止。
皇帝仍然一意孤行,君臣關系勢同水火。
這場拉鋸戰持續了月餘,其中太子作為國之儲君,得到了大部分朝臣的認可,他軟硬兼施,委婉勸誡兼直言進谏,被皇帝罵得狗血淋頭,下朝後又親自慰問庭杖後的臣子,盡心竭力。
他夾在兩方人馬之間心憂如焚,奔波勞累,日漸消瘦,這一切朝臣們都看在眼裏,一時博得賢名無數。
君臣之間拉扯了一月,以接連貶黜十七名言官,老太傅憤而辭官、病死返鄉途中結束,朝堂上再也沒了反對的聲音。三月祭春社過後,十六公主便要被送往武陽。
趙媗接到皇帝的口谕,怔怔然原地坐了一天,第二天認命後遵從皇帝指令開始往各宮拜別。各宮的娘娘們雖與她的生母處不來,這時卻抛卻舊怨,噓寒問暖,顯得格外憐惜這個女孩。
她們望着她亦有種兔死狐悲之感,朝恩夕斷,皇帝如此薄情,對自己的親生女兒尚且如此,對她們這些無寵的妃嫔又能有多少顧惜呢?
這日,趙媗從冷宮出來,她趕在出宮前再看了一眼冷宮裏的母妃,穆婕妤在冷宮住久了,人也變得有些健忘瘋癫,母女倆面面相觑,她似完全認不得趙媗,眼裏全是陌生的警惕。
如何安頓穆婕妤?這個問題她想了一路。
草木萌發的初春,萬象更新。
河邊柳樹下一群太監拉着敞布朝樹上焦急地看,準備兜住随時可能從樹上掉下來的白色小貓,光禿禿的樹上靈活矯健的小太監踩着樹杈一步步小心翼翼地靠近小貓。
趙嫣站在底下屏氣凝神,全神貫注望着樹上的白毛團子。自從她住進永安宮後,雪色便跟着她日夜形影不離,淑妃索性就将雪色抱在了她屋裏養着,長日無聊,趙嫣對着它愛若珍寶。
“慢些,別将它驚着了。”她小心叮囑,樹上捕貓的小太監繃緊心弦,憋着口氣不敢吐出來,愈發輕手輕腳。
趙媗站在遠處,将一切盡收眼底,心裏酸得冒泡,不由出言譏諷:“真是士別三日,十七妹妹現在出門好大的排場。”
這些年趙媗即使收斂了些,暗地裏也總是尋機會處處刁難,眼角眉梢的倨傲分毫不減。趙嫣一回頭便瞧見她趾高氣昂地立在河岸上,兩人的梁子結得深,她也不想正面撕破臉皮,遠遠行了一禮後回頭抱起雪色準備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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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媗頓時心頭火起。
“你站住!”趙媗追上來,伸長胳膊按住她肩膀,不讓她走,“我同你說話你啞巴嗎?真是長本事了,別以為淑妃收養了你,你就可以不把我放在眼裏。”
趙嫣被她揪住頭發,頭皮都快被扯下來,疼得淚花直冒,“啊——你快放手!”
眼看兩人在河邊就要扭打起來,宮人紛紛上前拉開她們,勸她們收手,但收效甚微,都是金枝玉葉,宮人們誰也不敢出重手。
“你就是一個沒娘的野孩子,你和你母親都一樣,身為下賤!一個婢生女而已,父皇何曾放你在眼裏過!不定……指不定是哪來的野種呢?”
“公主,不可渾說了!”
宮人們吓得面如土色,女孩兒打架扯頭花是小事,大不了打到貴妃跟前各打兩棒子再息事寧人。可她不該胡言亂語到杜才人身上。混淆皇室血脈,若真問起罪責來,在場所有人都得砍頭,禍從口出,也不知穆婕妤在十六公主跟前嚼什麽舌根子……
趙媗自知失言,被人拉開後住了嘴,站在半步開外的地方定定看着趙嫣。
趙嫣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頭窩着火,揚手就是一個耳光,“我不準你說我母妃。”
她頭一回對趙媗的挑釁生氣。
無論旁的人怎樣诋毀她、欺辱她,她都可以忍受。可杜才人是個十足的可憐人,從出生起就沒過過一天松快日子,日夜操勞,趙嫣不想她死後還要被人誣蔑。
她看見趙媗似是被她一巴掌打蒙了,眼神呆滞,半天沒回過神來,又道:“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往後別讓我再從你嘴裏聽見你侮辱我母妃,否則……否則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趙媗卻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事情,捂着臉被扇的半邊臉笑起來,“做了還怕人說嗎?你這樣信誓旦旦是覺得自己當真就清清白白,半點虧心事都沒做過嗎?我怎樣去的武陽,你比旁人都、清、楚。”
她的話一字一頓,趙嫣先是一怔,整個人頓時像是被紮破的紙老虎,瞬間沒了威懾力逐漸顯露出色厲內荏來。
“我母妃遭到了報應,已經瘋癫無狀,下半輩子只能渾渾噩噩地在冷宮度過,我自然也有我的報應。那麽趙嫣,你呢?你的報應是什麽?”
“七年前你騙了所有人,你很清楚我母妃根本沒害過淑妃的孩子,她縱然有錯,可落到今日的地步也是你害的。去守陵的人原本就是你,你為什麽總是來搶我的人生?”
宮人們驚訝地說不出話,面面相觑,只恨不得自己立刻聾了。
*
趙嫣回到永安宮,臉上的神情愈發凝重。方才鵑娘聽到宮人的報信趕過來,及時制止了鬧劇的發生。淑妃倒沒說什麽,叮囑她回屋好好休息,她心裏卻滿是疙瘩,不是滋味起來。
一直欺負她的趙媗不日便會遠遠離開,而她獲得了淑妃的庇護,不再昏暗迷茫的前路憂慮,可是她的心為什麽總是安定不下來?
沒過幾日,趙媗在一個悄無聲息的陰冷清晨離開了皇宮,蘇玉卿作為随行宣旨女官,一并離開了。趙媗走前托人給她帶了封信。
她在信中向她誠懇道歉,并且不會再深究七年前的事情,這件事從此将會被她爛在心底,再無人會提起。只希望趙嫣看在她替她擋了一遭的份上能夠幫她照撫冷宮裏的穆婕妤。
這個要求對現在的趙嫣來說不是難事,她都能幫助遠在浣衣局裏的丹珠,穆婕妤品階并未廢除,娘家勢力尚在,皇帝只是将她變相軟禁了。
她能明白趙媗為什麽會選自己,她有一個最大的毛病——心軟,這一點趙媗比她更清楚。在她說了那樣一番話後,她就不可能對穆婕妤的下場無動于衷。
她嘆了口氣,将信件焚燒殆盡。紅色的火舌舔舐紙張,一個個黑色的墨跡瞬間消失殆盡,在炭盆裏化為飛灰。
她們的出生時間何其近似,但時光卻是這樣殘酷地輪轉,将一切的天差地別明明白白橫亘在她們面前。彼時她是驕縱任性萬千寵愛的姐姐,她是幼年失恃孤苦無依的妹妹,現下一切都颠倒過來,她跌落塵泥終身困于牢籠,她躍至雲巅四方鋪滿金玉錦繡。
春花落滿了宮闱。
宮牆裏自此少了位公主,但這一切似乎又沒什麽不同。
趙嫣去冷宮看望過幾次穆婕妤,她果真誰也不認識了,看着她的時候反而笑了。宮裏的太監嬷嬷慣會拜高踩低,對着她奉承道:“公主放心,她的病啊,再也不會好了。您何需親來,奴婢和張公公都是宮裏的老人,下手自有分寸。”
趙嫣冷冷地看她,“我要你好好照顧她,三餐四季、炭火衣物,房裏派人按時打掃,頭疼腦熱也需及時請太醫,不能耽擱。”
兩人懵了,擡頭互望了一眼,唯唯應下。
趙嫣帶了淑妃發給她的體己錢,全都讓小滿裝了袋子,吩咐給他們。
小滿遞出去的時候一臉肉痛之色。
鼓鼓的錢袋讓兩人态度急劇轉彎,登時眉開眼笑,“全憑公主吩咐,奴婢們不敢怠慢。”
做完這件事,轉眼就入了夏,小滿在房裏指揮着宮女們将春天的紗簾換下來,從庫房裏挑了幾匹煙霞色雲紗,幔帳煥然一新,坐墊、靠枕等都鋪上了竹席,擺上了幾個竹夫人,瓶裏插上了幾朵園裏新開的薔薇。
淑妃賞了一缸睡蓮被安放在院中。
“聽說這是進貢的品種,開出的睡蓮是白色的。”小滿一邊收拾一邊同她說道。
趙嫣專心對着自己的賬冊,春天一過,她就不再去蒼梧齋同公主貴女們一道上課了。淑妃讓鵑娘教她理賬,執掌人事,她如今已經能做得井井有條。
見她沒理自己,小滿也不在乎,兀自絮絮叨叨,“公主,夏日炎熱,屋子裏這些燈就收起來吧。”
趙嫣立刻從賬本裏擡起頭阻止她,“不要!就放在那裏,你別動它們。”
小滿望着這些擺放起來的燈籠架子欲哭無淚,她家公主還真不是個愛新鮮的,每年元宵都得往上擺一個。
她懷裏斜抱着個竹夫人坐在塌上,蔥黃的衣擺垂到地上,頭上僅僅用兩個素簪固定,嗔了她一眼,“這麽大的屋子呢,你再忙些別的去,盯着我的燈做什麽?”
小滿哼了一聲,“已經忙完了,您再坐會吧。我午間時候瞧見蘇大人屋子裏搬了好幾盆新花,還是兩盆足人高的昙花,蘇統領特意從外面搜羅來的,拿黑氈布緊緊裹着,看着像是個寶貝,我去問蘇大人能不能勻一盆給咱們。奴婢長這麽大都還沒瞧見過昙花。”
小滿這些時日與蘇玉卿房裏的灑掃宮女混了個熟,不待趙媗反應,她就已經走遠了。
趙嫣看着她背影漸行漸遠,在隔壁院子的拐角消失不見,突然心慌了一下,沒來由地緊張。
她套上鞋子,急匆匆跟了過去。
還沒到就聽到小滿的笑聲:“我就是說說笑,又不是真要大人的花。”
她還真去問了!趙嫣臉騰地一下就燒起來了。
沖進去一看,小滿正在和她熟識的小宮女說笑,蘇玉卿并不在場。
她略微松了口氣,身後突然有人喊她,“公主。”
趙嫣炸了毛般跳起來。
“吓着了?臣不是有意。”
臉上熱度稍褪,她揣着擂鼓般亂跳的胸口,回頭看向面前臉上挂着淡淡笑意的人。
快三個月不曾見到了,她還是和從前一樣,從容地站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