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攻心
攻心
“你……竟教我殺她?”
李懷疏眼睫微顫,驚得忘了自己頸間受其相逼的困境,她仍握着銀釵,腕骨卻松了力道,任由生死被拿捏,只是費解地看着沈令儀。
如是真正的李識意該作何反應?
她其實不知,但七娘見外人見得少,也不曾耳聞沈令儀與賀媞之間的龃龉,遇到這般情形,驚詫困惑總不會出錯。
況且,她并非伶人戲子,演戲唱曲必要博得滿堂彩,無論僞飾成什麽模樣,只要不像李懷疏便好。
細枝末節之處本難掩飾,倘若別的地方再露餡就不好圓過去了。
李懷疏早已是個死人,違背祖訓,入不得李氏廟堂,濁亂朝綱,也不配大綏廟享,百年之後不過荒山白骨一堆,後世無人記得,此世也當逐漸遺忘,又何必再掀起無謂的波瀾呢?
她因有玄眼而略通演卦,但不懂神鬼玄學,只隐約覺得魂魄離體久了不是什麽好事,當務之急,是查清楚七娘魂魄去向,将身體歸還,她自飲孟婆湯入輪回道去。
倘若這期間能順便找到投毒攏香之人那就更好了,她甘願赴死與她被人害死是兩回事,怎能沒頭沒腦作個冤死鬼。
輪椅上的人無端咳起了嗽,斷斷續續,嘴角的血跡才幹涸,又似要再咳出個好歹來。
弱柳扶風,就連肌膚都好似比常人纖薄,咳喘一會兒便上了顏色,眼尾兩道弧線分得靈妙,像水中魚尾拖曳出的漣漪,随她眼睫一顫便輕蕩開去,愕然之态輕易被人納入眼底。
沈令儀無意問責李識意不用敬稱之罪,仍靜靜地端詳着她。
孱弱的人,咳嗽聲也輕得很,袅袅繞梁,如煙似霧地往耳朵纏了幾匝,沈令儀便似心中另有了思量,松開手,釵子自李識意虛握的掌心遽然而墜,又被她接了去。
“不可以麽?”沈令儀退後半步,從袖袋裏摸出塊絹子,慢條斯理地擦拭着污了銀釵的血跡,燭焰下,勻淨修長的手泛着如玉的光澤。
李懷疏抿着唇,露出些許斟酌神色,良久方道:“她是你阿娘。”
“內侍省沒教過宮中規矩?稱陛下。”
“才入宮半日,是沒……”
沈令儀:“那便從明日開始學。”
她聲音其實輕柔,在魏郊的印象中淑妃鄭毓也是似水的聲線,可惜身處北庭枕戈待旦的那幾年筋骨重塑,從此聲如冷刃,一句随口的命令聽來也毫無轉圜餘地。
偏殿空置已久,一應陳設或多或少積了灰,宗年五大三粗倒不覺得什麽,魏郊甫一進來便被浮塵嗆得鼻子發癢。
欲遣宮人收拾,沈令儀卻說不必,魏郊曉得她不願在西坤宮逗留,從善如流地領着宮人退下了。
燈架覆着薄薄一層灰,燈苗微晃,沈令儀的輪廓被牽出細細的毛邊,她低頭垂眼,絹子翻過另一面,銀釵在無聲細膩的動作中幹淨如初。
作為皇帝,将其弑殺太後的憑證祓除,這是不深究的意思。
聽不見回複,沈令儀也未言語,只是淡淡瞥一眼她。
“是,陛下。”李懷疏聲線柔弱,将咳出血色的嘴唇輕輕含咬,大概因為容顏稚嫩,被迫服軟的姿态莫名有些乖巧。
喜怒不形于色之人,相似的笑容與神态她卻能作出确切解讀,熟谙個中區別。
她知道沈令儀瞥這一眼意味着什麽,再不好好應答,自己就要吃苦頭了。
見沈令儀再度近前,李懷疏心緒已然平複,呼吸自如,卻在釵子回到掌心時,被對方之言揉皺了心髒:“你阿姐慣于自苦,別說你是她妹妹,即便李氏任何一人受她牽連,她都難安。”
銀釵猶帶沈令儀身上餘溫,明明該是溫涼才對,卻灼得李懷疏手心如置火焚燒,待回過神時才發覺是她自己将釵子握得太緊,被尖利之處刺痛了肌膚。
她了解沈令儀,沈令儀也了解她。
她們曾是這世上最熟悉彼此的人,然而這句關系的注解在天人永隔的當下已不該再有任何後續了。
沈令儀:“沒有能力,也未洞悉內情,全憑一腔真情厚意便置自己于險境……”
視線順着李識意殘廢的雙腿一路向上,竟被她眼中的恍惚刺得一愣,白皙的頸間喉頭滾了滾,不曉得咽下了什麽過分言辭。
“陛下是想說我愚蠢麽?”李懷疏仰視問道。
銀釵半握,她曲起指節輕輕摩挲薄而輕顫的蝶翅,這微小的動作興許連她自己都未察覺,其中含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眷戀她也不知。
這道目光近乎失去僞裝,是屬于李懷疏的清淡溫柔,又因類似情況從前有過許多回,她與沈令儀鬥嘴十次九輸,所以問得頗為喪氣。
她有些惱,惱自己嘴笨。
熟悉感似風倏忽而過,來不及兜住,沈令儀只是覺得愉悅,她眨了眨眼,笑了一下:“這是你說的。”
如是魏郊沉璧在場,必定長舒一口氣,他們這些奴仆婢子仰人鼻息,誰不盼着主子整日笑得跟個彌勒佛似的,沈令儀近來卻甚少露出笑容,弄得一衆宮人也不敢肆意嬉笑,氣氛沉悶可怕。
賀媞存的什麽心,沈令儀在此刻終于知曉,也不免感到意外。
她未納皇夫,後宮一應事務是當太後的賀媞說了算,魏郊掌內侍省,聽命于她,自然也聽命于賀媞,是以之前過禮的十幾位侍君她雖未親見,但畫像仍由魏郊硬着頭皮呈到了案上。
閑時大概翻了翻,十之二三是得了幾分神韻,餘下七八是長得像,還可能是畫師妙筆的功勞。
唯獨賀媞設局的這個李識意,時間匆匆,畫像來不及一覽,沈令儀聽李懷疏說起過,但從未見過,今夜一見,姐妹二人從樣貌上來說幾無相似之處,李識意卻能驅散她心中積壓多日的陰霾。
大約是自幼相伴,沾染了些許習性的緣故罷。
“即便報仇,你要殺的不該是太後,攏香之毒與她無關。”
“什麽?”李懷疏驚訝的點在于沈令儀從何得知。
然而沈令儀無意往下深入。
或許是不能與她道,也或許是嫌她蠢,不屑與她道。
此次入宮本就被動,假使一直是這樣的處境,舉步維艱,談何查訪。
李懷疏原本是想遠離沈令儀,離得越遠越好,巴不得受其冷落,被遺忘在一隅才好行事,但她身上既有攏香的線索又另當別論了。
略作思忖,心生一計,時間緊迫也不及瞻前顧後,大膽地使了出來。
見她沉默,李識意扶住輪椅上身微傾,分明一副想追問的模樣,終又忍住了,不甘不願地低頭抿唇,拿起宮娥适才所遞絲絹,扼袖擦拭嘴角的血跡。
高門貴女,行止儀态無可挑剔,沈令儀瞥了眼,長睫之下卻閃過一絲異色。
官員衣冠由少府監織染署供給,分冬夏二季發放,歲有定額,衣服遺失或是破了是不能腆着臉皮伸手再要的,倘若于此處失了官儀,自有負責監察的殿中侍禦史彈劾,輕則罰俸,重則會以不敬天子之罪嚴懲。
但衣服本來就是消耗之物,髒了得洗,洗得多了容易破,确實無解,于是諸官唯有平時多加注意,尤其是絹衣露出之領口與袖口,白而顯髒,更得萬分小心。
李識意扼住寬袖時,拇指下捏,二指齊置于袖內使其稍遠,掌心呈微攏之勢遮住衣袖,衣料長垂腿間,姿态翩然。
如此嚴謹端方,細細想來卻不合她身份,倒像是……
盆中炭已燃多時,積了炭灰不大暖了,沈令儀不冷,但聽見李識意咳嗽也知其畏冷,她執起火箸撥弄炭火,口吻閑适問道:“字寫得如何?”
李懷疏裝作不知她何有此問,答得猶豫:“阿娘聘了教谕,阿姐閑時也會教我,但字寫得……”
她故意一頓,果見沈令儀投來目光,好似在期待她會往下說些什麽。
“不怎麽樣。”李懷疏聲音喑啞,移開臉不作眼神交流,僅是預想到那份失落,她便心軟了。
“是麽?李氏家學淵厚,本家的娘子卻一紙狗爬字,傳出去恐怕贻笑大方。”
“主母憐我是個孤女,養在長安方便照顧罷了,我如何代表得了本家?阿娘阿姐知我羸弱多病,只盼我長樂安康,也不會于學問一事上苛求,但一切只怪我天資不足,怎麽也練不好字。”
入宮半日,先是佯裝弑殺賀媞,再是費盡心思與沈令儀周旋,一刻也不得休息,李懷疏已深感體力不支,肺腑更似受了傷害,喘息艱難,愈往後說聲音愈細如蚊蚋,面色也蒼白得很。
沈令儀見她如此卻毫無憐惜之意,望向窗外寥寥落落懸于中天的孤月,淡淡道:“宮中多得是耳報神,明日便該傳得朝野皆知了,無論如何,今夜之事需給個交代。”
“李懷疏的字師從大儒章阖,後又自成一派,筆鋒靈動,清麗含蓄,引來京中女眷争相模仿,你的字既是她教的,便臨她的帖子罷。”
“哪篇?”
沈令儀眉頭輕蹙:“你像是早料到了這個結果?”
“……咳咳咳……如陛下所言,我險些犯下株連宗族的大罪,是該給個教訓。雙腿殘疾跪不得,一副病體不堪重刑,摹臨書貼,我在家中也常以此代過。”
她掩唇咳嗽,雪白鵝頸似支不起頭顱彎了下去,眼眶充血,實在可憐。
沈令儀了然般點頭,貌似好心問道:“你想臨哪篇?”
又在李懷疏張口欲言時施施然下令:“不如《南涉廟詩稿》罷。”
李懷疏:“……”
“五十遍。”
垂眼看着自己細白的腕子,李懷疏咳得更厲害了。
沈令儀既起了疑窦,必要伺機試試她,《南涉廟詩稿》字數甚多,臨個幾十遍,還怕字跡露不出破綻麽?
知她一向心黑,李懷疏仍忍不住掀起眼皮瞪她一眼。
“嫌少?”沈令儀眼含笑意,關心道。
怕她随口再說一篇字數更多的,李懷疏立時氣弱:“不敢。”
“那便好好寫,三日後呈給魏郊。”
殿門開了又合,沈令儀的身影映在窗紙上,漸行漸遠,宗年也帶領左衛有序地離開了西坤宮,周遭一時回歸難得的寂靜。
李懷疏只身于偏殿中,疲累感後知後覺襲來,她靠着椅背閉上了雙眼。
沈令儀即位不過月餘,賀媞執掌後宮幾十載,大半宮人聽命于她,人心收攏不是易事。但沈令儀既知她與太後并無牽涉,為何仍要試探?莫非這些侍君不全是太後手筆?
恐怕前朝局勢已大變,現與君權分庭抗禮之人是誰?博陵崔放麽?
內侍入殿,拜了一禮:“侍君,随奴回寝殿罷。”
“好。”她想了想,又吩咐,“勞煩取一沓官紙來。”
“三日之期尚早,侍君今夜還是趁早休息為好。”內侍見她一臉病容,忍不住相勸。
心中計較的事再多了一條,李懷疏輕撫那支銀釵,仍然執着:“無礙,我已休息夠了。”
回到兩儀殿,沈令儀并未歇下,不多時,左衛上将軍段績奉密诏入內。
“太後為朕新納那名侍君,聽聞她前幾日差點死了,還魂後與以往大有殊異,實情為何,速去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