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忘年
忘年
半夢半醒,依稀聞見宮人傳喚,賀媞軟綿綿從榻上支起身子,西坤宮掌事宮女茯苓攏了一盞燈近前來,隔着鵝黃紗幔輕聲詢問道:“殿下?”
窸窸窣窣的響動,是值夜的內侍從紫檀木盤中取金剪子挑起了燈花。
挑得兩盞飛鳳纏枝銅燈,暈暈藹藹的燈光似水紋緩緩游開,賀媞掩唇低咳,茯苓會意,向後吩咐一聲。
內侍執剪子應喏退下,候在殿外之人仍覺昏暗,不知太後起榻。
“三娘來了?”
“是,殿下。”茯苓在賀媞身側疊手跪坐,續道,“已入得偏殿一會兒了。”
“頭先派人來問過,奴等回禀說殿下歇了。”
賀媞理了理襟口,案上孤燈照出她面容仍有濃濃倦意:“不過全母女名聲罷了。”
“本以為宋栾那日自西市歸來無功而返,怕我降罪遂硬着頭皮薦了此人,雖然姐妹畢竟遠親,之前觀其畫像并不肖似,今日一見……”
“殿下覺得像?”
賀媞笑着否認:“仍然不像,只是不知為何,偶爾會令我想起李懷疏。”
她生着一雙圓眼,含笑時眼尾稍彎上去,無論說什麽,眼中總噙着幾分興味,少時僅是游戲人心的散漫,爾後玩弄權術數十載,在眼底形成一層薄薄的陰翳,外人猜不透,也不敢猜,以致深宮中無人向迩,真真應了孤家寡人之稱謂。
茯苓望了眼窗外,廊下左衛走動,仍影影幢幢,她扼袖為賀媞整理桌案上的書:“還未出來,殿下該放心了。”
從前廢帝年幼,賀媞尚可垂簾,雖則要緊事已被李懷疏蔭蔽,但她好歹能過問一二,沈令儀即位後将她這西宮太後架空得幹淨,無一本奏疏可呈到案上,聊以解悶的也就眼前這些閑書。
其實奏疏也好,閑書也罷,對賀媞而言并無什麽區別,都是消遣度日的玩意,反正她從來荒唐。
莫說敷衍朝政了,假使過得了心裏那關,早就效仿前朝章後興築鶴臺,廣羅天下美人,豢養面首,夜夜風流。
賀媞揉着眉心,不以為然道:“豈弟君子,莫不令儀。鄭毓為她起的名字,她也就長得好,不然沾得哪處邊?”
“像她,又不是她,勾起心緒卻無處可解,還疑似我的人。你使人盯着,那李識意今夜怕是要吃些苦頭,碎瓷似的,捱得過什麽,适才來的醫官不必回太醫署了,為她就近辟一居室作值房,随時候着罷。”
茯苓應聲稱是,見她眼下淤黑,兩頰略微浮腫,想是連着幾個雨夜擾了眠,兼之她中毒卧床半月,身子到現在也沒溫養過來,忍不住切切恨罵了李懷疏幾句。
“她也讨不得什麽好,我幾時平白吃虧過。”
燭燈微焰,賀媞眼簾盡垂,無人知曉內裏藏的情緒,只聞聲音喑啞:“怪只怪那日被一人擾了心神。”
茯苓聽得心尖一顫,說的是誰,她竟輕易對應。
那日長安漫漫風雪,城野皆滿裹銀裝,傾盡山河之力長鋪萬裏缟素,浩浩蕩蕩為無疾而終的帝王送葬。
從宮中來的馬車再如何尊貴,行至半途也被厚重的雪吞沒了大半個車輪,賀媞不顧勸阻,棄車步行,到得太平坊李府時鞋襪半濕,稍作收拾便徑直去了雪廬。
她記得自己與李懷疏各懷鬼胎的交談是以一句關心切入的。
“令尊已故,李大人如今貴為府君,誰還有資格動刑?”賀媞難得出宮,一面将潮冷的掌心湊近炭盆,一面賞玩雪廬中可供清談之景,好似沾上宮外二字便格外新鮮。
“并非家法。”李懷疏傾身為她添了幾塊銀屑炭,無意自衣袖中裸露半寸手背,只見鞭痕猙獰,幾近血肉外翻。
仔細嗅嗅,周遭依然聞得見血腥氣。
賀媞要賞雪,李懷疏便命人敞開半扇窗,寒風乍起,吹落樹上二度梅,也逼散室內暖氣,她衣着卻甚是單薄。
适才的婢女去而複返,腳步匆匆,臂彎裏的素色氅衣比起前一件已輕便許多,罩在她身上時仍激得額頭滲出冷汗。
青花茶盞幾欲捏碎,緩得喉中嘶聲,李懷疏飲下沖鼻的湯藥,不緊不慢斂了衣袖以遮住傷痕,出聲十分虛弱:“而是罪己。”
北庭十二軍渡奉河至石浦關,斥候快馬加鞭将旨意傳達,命其降,于是關門大開,引狼入室。此舉雖然避免了內亂兵禍,卻辱沒了軍人寧死不降的血性。
沈緒一個五歲幼子,将不費吹灰之力得來的帝位棄如敝履,願作來去自由的梁上燕,李懷疏應允了,卻不忍心告訴他,房檐即樊籠,他這只燕恐怕窮極一生也飛不出長安了。
仿佛應了李元昶臨終之言,近來非議四起,李氏阖族清譽盡毀。
枉為人師,不忠不孝,滿口謊言,所以罪己。
李懷疏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天陰雲低,她要淌這場江山風雨亂,不辯清白,是不想辯,也不敢辯,只因她的确有自己割舍不下的私心,不惜頂着亂臣賊子之名送那人登上九重闕,所以罪己。
“滿朝文武皆以為中書令閉門不出是在裝病,本宮也以為,原來是真病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阿娘竟許你如此自傷?”
“臣的母親長于西域,有許多觀點與中原殊異,她雖然對臣嚴苛,但素來不認同子女是父母所屬,覺得我們長到十八歲便該自理人生了。”
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弱冠,可談嫁娶可成家立業,賀媞活了半輩子也沒聽過哪家哪戶是十八歲給孩子辦成人禮的,于是奇道:“為何是十八歲?”
“臣也不知,興許是邊民風俗。”
茶釜中的水已沸過三回,李懷疏扼袖執帕掀開蓋子,任蒸上來的潮氣模糊了面孔,無謂地笑了一聲:“況且……縱使皮開肉綻疼痛難忍,對臣來說也不是自傷,而是不足為道的自贖。”
“我依然對不起蒼生。”
玉白冰涼的手遞過來一盞清茶,賀媞瞥了眼,心下了然,仍鬼使神差喝得一幹二淨。
耳聞窗外鶴鳴九霄,如月如風,如一切不可觸碰之物。
恍惚之間,與她隔案對坐之人好像是李懷疏,又好像不是李懷疏,茶湯入口,浸過她雙唇,竟似一顆在腌壇中沉到最底的酸梅,漬得心肝脾肺既酸又澀,好不是滋味。
賀媞疲懶地靠着憑幾,雪仍在下,靜默無聲,只是在心事重重的當下已不堪為景了。
“你恐怕也對不起我。”她閉着眼,似在自語。
你恐怕也對不起我。
任李懷疏長了顆七竅玲珑心也只聽得出第一層意思,能解深意之人,真正對不起她的人,已埋泉下泥銷骨。
李懷疏起身離開坐席,她滿身鞭傷,只是簡單的呼吸都牽動得猶如肝膽俱裂般的痛楚,伏跪的姿态卻做得無可指摘,雙手疊放在地,額頭抵着手背,朗聲道:“謝殿下成全。”
“殿下不願被駕于高位為沽名釣譽的儒夫利用,臣也不願兵戈之聲淹沒長安,只好委屈殿下卧榻半月,此事當有轉機。”
她落眼于案邊酒盞:“待塵埃落定,臣自會向殿下讨這杯酒喝。”
賀媞用意深遠,她明白,也甘願赴死。
頭上珠串顫動,賀媞睜開眼,寒芒逼人,呵笑道:“奇了,難得有此機會,你不殺我?”
“弑君之名,我一個遺臭萬年之人再承受不起了。”李懷疏慘淡地笑了笑,她瘦削的雙肩隐隐發顫,似是在緩忍傷痛。
十數年前,鄭毓身死,崔嫋如日中天,後宮一片亂象。
賀媞連夜急召玉臺卿李元昶,命其演卦,但李氏族中生變多時,凡男子者皆不可繼承玄眼,府君也不外乎。
來的是個粉雕玉琢似的女孩,乳母牽着她,口中喚她觀音奴。
觀音奴年幼個矮,生得一雙短腿短手,入殿時險些被門檻絆倒,奶聲奶氣地“哎喲”一聲,惹來衆人哄笑。她天真爛漫,不知何為局促赧然,臉蛋蹭着乳母,也望着衆人咧嘴笑,下一刻卻被毫無耐心的爹揪着衣領丢到了賀媞面前。
朝野鹹聞,李懷疏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當年演卦之事她又怎會遺忘。
賀媞猜得到,承受不起弑君之名是其次,她不殺她,定然也是在為沈令儀考慮。
出來時正值黃昏,大雪方霁。
馬車艱難在雪道上前行,賀媞隔簾望着遠處白雪覆頂的山脈,喃喃道:“功名半紙,風雪千山。”
她們約在這大雪之日見面,賜一杯酒,送一盞茶。
都是顧慮萬千心思深沉之人,知道對方居心叵測,卻仍赴約而來,用茶,也飲酒,将生死置之度外,也篤信自己此行必有所得,這很難不說是掌權者猜度人心的默契。
李懷疏将毒下在煮茶的水中,兩人同飲,以消賀媞疑心。其實解藥塗在了掀起爐蓋的帕子上,她為臣子,煮茶奉茶一事自當親為,再順手用些糕點果子,毒自然就解了。
賀媞的毒坦坦蕩蕩下在酒裏,她為太皇太後,是君上,賜酒焉能不喝。
前幾日在半間兇肆,謝浮名聽李懷疏敘述事情經過,撫掌幾回,沉吟道攏香之毒不溶于水,這毒不該是太後所下。
至此,她才曉得其中另有蹊跷。
她曉得——甚至她不該曉得,但李識意不曉得,所以才有為姐姐報仇的行刺之舉。
那麽賀媞呢?她既知李懷疏是死于攏香,又為何要在席間承認是自己下的毒?真正下毒之人究竟是誰?
李懷疏強迫自己一刻不停地思考這些問題,沒有破題的線索不要緊,只要心裏想着事就好,她甚是需要一副緊繃的神經以防自己在沈令儀面前露出破綻。
“你序齒行七,家中稱呼你七娘。”
“是。”
“朕素聞你有腿疾,如今還是走不了路麽?”
“倘若行走自如,适才必不會潰敗!”
沈令儀清楚見到,李識意眼中傷恨疊加,再無別的情緒翻湧。
她看起來就是個未谙世事的少女,關系親昵的阿姐中毒身亡,她仿佛一夜之間成了飛絮飄萍,被仇恨灌頂,明知弑殺太後是滅族大罪,依然铤而走險。
當真如此麽?
她拾步上前,倏忽靠近。
近得蒼葭色天子燕居服的熏香在李懷疏鼻尖纏繞,一寸一寸侵入,霸道地驅散了別的味道。
她近似在熬受一場蓋帛之刑,無形的桑皮紙濕潤受潮,不由分說地蓋在臉上,剝奪了她自由呼吸的權利,她心肺驟然縮緊,喘息愈快了幾分,卻徒勞地吸入了更多屬于沈令儀的氣息。
沈令儀虛握扶手,俯身靠過去,嗅得她嘴角淡淡的血腥味,也洞察了她眼中不斷泛起的莫名的潮意。
像是害怕得要哭了。
但她的眼神明明很冷靜。
輪椅上的人向後稍退,僵硬的脊骨貼緊了椅背,李懷疏倔強地擡眼與沈令儀對視,君王身上籠罩着無形的積威,裁斷天下人生死,懼而退縮是本能。
李識意的臉,是她與沈令儀對峙的底牌。
攥着銀釵的手驀地被人握起,她像是被燙了一下,立時想要收手回來,然而——沈令儀攥着她的手,甚至貼着指縫纏入了五指,與她一道握緊了那支銀釵。
“咳咳咳……”李懷疏渾身緊繃,咳個不停,清冽似冰的眼神慢慢融化。
沈令儀執着她緊握銀釵的手,擡臂,教她直指蒼白脆弱的頸間,染血的釵頭抵着單薄的青色脈路,她咳喘得厲害,不堪一擊的頸脈亦随之起伏鼓動,好似在勾誘自己留下不可治愈的創痕。
然而她只是逼視着她,冷聲道:“下次,往此處刺入半寸,便可如願殺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