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生
重生
倒春寒的時節,冷風剝去桃紅柳綠的春意,灰沉沉的天色又一次布滿了長安的上空。
一連幾天淅淅瀝瀝的小雨澆滅了京城百姓踏春出游的興致,去不了郊外松泛筋骨,有點閑錢的便往茶樓酒肆裏頭鑽,咂酒喝茶,不敢妄議即位不久的女帝,聊的大多是同一件事。
勤王之師口口聲聲的除奸佞,這場世人皆知的戲還差一個理所應當的收尾,卻不見新君對李懷疏有任何處置。
或許即位之初不便大動幹戈,且李氏一族名望頗深,沈令儀只是罷了幾名廢帝寵信的官員,佞臣之首既不下刑獄,也沒有留在府中待罪,幾如消失了一般。
如此過了月餘,沒等到什麽旨意,竟突然傳來李懷疏離世的消息,沒頭沒尾,蹊跷得很,像是內裏藏着錯綜複雜的隐情。
午後雨停,棗紅色的矮馬在青石板上踏起因水淤滞的馬蹄聲,太平坊街道寬闊,兩旁栽種的榆樹堪堪越冬,枝葉稀疏,避不了什麽雨。
從太醫署趕來的孔曼雲鬓發微濕,望向不遠處冷冷清清的李府,心裏頓時五味雜陳。
以往殷勤送拜帖的人如今都怕惹得一身騷,哪敢專程祭拜罪人,坊邑的鄰居逼不得已路過都小心翼翼貼着牆根走。
眼前這座檐牙高啄的府邸不見半尺缟素,李懷疏頭七未過,朝野上下随波逐流唾棄她也就罷了,家裏便是連個引魂以歸的簡陋喪事都不興給她辦嗎?
孔曼雲無聲嘆了口氣,驅馬上前,立時便有久候在外的人迎了上來:“醫正一路奔波,且入府喝口茶水。”
“不必,病人何處?這就帶我過去罷。”孔曼雲翻身下馬,将缰繩遞給來人,從馬鞍上卸下醫藥箱便自顧自前行。
仆人愣了愣,聽出她口吻有些冷淡,不曉得自己哪裏開罪了她,但轉念一想,醫者仁心,病人的生死安危的确比稍事休息要緊得多,于是從善如流地答應。
孔曼雲跟随仆人步入李府,一路走一路瞧,只見曲水如帶,百花浥露,空氣中彌漫着雨後清新的味道,蕩滌了一切污濁,又有稚子追逐嬉戲的歡笑聲穿牆而來,端的是無事發生。
趙郡李氏傳承幾百年,子孫綿延,為官者不在少數,死了李懷疏想來還不至于傷及根本,只是這府君的位置不知由誰繼任,嫡支一脈本來就只剩下李懷疏一人。
“夫人怎麽對旁支這般上心?”孔曼雲忽然問道。
太醫署人手有限,僅供宮中與百官公卿驅使,像李氏這樣的高門大族雖然也算在內,但要是稍微沾點邊的親戚都得使喚醫官,那他們幹脆日日待在署裏和衣待命得了。
仆人也是個懂事的,曉得避開話中機鋒:“七娘雖是遠房所出,但親生爹娘去得早,她自幼長于夫人之手,與夫人及府君的感情自然深厚些,否則也不會在聽聞府君的死訊後悲痛難當絕食自盡了。”
李識意序齒行七,時下稱呼女子為娘子,故而仆人喚她七娘。
孔曼雲不以為意地笑了一聲:“絕食?若真想死,何不尋個痛快的法子?”
“這……”仆人只得硬着頭皮如實道,“醫正不知,我家七娘自幼體弱,腿有殘疾不能行走,痛快尋死的法子她想得到卻做不到,下人也不敢幫。”
如此倒說得過去些。
孔曼雲緩緩自勾起的嘴角放下譏笑,想着暫掌家事的應是李懷疏的阿娘,心裏仍是不平:“沾了幾分親緣的妹妹願為姐姐去死,親生母親竟是連炷香也舍不得給女兒點上嗎?”
仆人喉中一噎,李懷疏與康瑤琴母女關系不睦是遠近皆知的,再說,她死無廟享是李元昶在族中幾位耆老佐證之下做的交代,孤魂一縷又豈是為娘的只手促成。
涉及別人家事,孔曼雲不好過多置喙,借口舌之快發洩了心中不忿,這才正色詢問:“你家七娘病症如何?”
竹木小橋上隔水望見一僻靜之處,柳梢掩映的屋室便是李識意的居所,仆人頓了頓,說:“已救回來了,身子雖然孱弱,但從前也是這樣,只是……”
“只是什麽?”
“七娘像變了個人似的。”
仆人一五一十道來,以便孔曼雲了解病人情況:“府君死訊傳來那日七娘便粒米未進,她身子弱,不過三兩日即氣若游絲,意識卻似清醒,吃食跟湯藥灌進去又吐出來,竟是一心尋死。第四日,七娘昏昏沉沉,僅剩一口氣吊着,到了傍晚才被救醒,那時便有些奇怪了。”
孔曼雲腳步微滞,凝神去聽:“怪在何處?”
“七娘快清醒時緊緊捂着肚子,冷汗涔涔,面白如紙,□□時斷時續,仿佛在承受莫大的痛楚,卻哪是久未進食乃至體虛暈倒的症狀?待醒來後,她忘了自己為何尋死,向貼身侍女問清緣由又開始不吃不喝,這次尋死未果,七娘孤零零在房中待了半日,想通了似的,願意用膳服藥了。”
“夫人卻不甚放心,聽聞孔醫正家裏世代從醫,于疑難雜症略有所得,府君過世前也是由您診脈才知道是中了什麽……攏香之毒,這才請了您來。”
宮裏宮外為李懷疏會診的醫者無數,孔曼雲是唯一能說出這是什麽毒的人。
她家傳的醫書中記載,攏香無藥可醫,從何而來不可考,前七日毫無症狀,第八日症狀顯現,發作的時候腹中絞痛難忍,渾身骨頭猶如蟻噬一般,既癢又麻,日夜不停,叫人恨不得立時去死。
七又十七,第二十四日是毒發之日,除了前述情況以外,還會被毒素催發出沖鼻的異香,死後久久不散,甚至能弄蜂引蝶。
攏香。
此時此刻有個人在睡夢中重溫了這毒的滋味。
幾條巴掌大小的鯉魚擺着绮麗的尾鳍浮躍水面,水線稍漲的池塘輕輕蕩開漣漪,岸上閉目淺眠的人耳尖跟着動了動。
面龐蒼白的女子遲鈍睜眼,緊握的掌心已不知不覺攤開,魚食從指尖結伴滾落,與橋廊木板磕碰個清脆,那雙蘊煙帶霧的眼眸這才清明了幾分,低頭看着岸邊劃水而來的魚群,無端嘆了口氣。
身後,她的貼身侍女玉芽也跟着愁眉苦臉嘆了口氣:“唉。”
不必回頭也猜得到玉芽臉上是什麽表情。
李識意生性天真爛漫,眉間堆滿了草木葳蕤的朝氣,唇角一牽,重山雲霧破開萬縷憂愁散盡,近日的她沉默寡言,還會唉聲嘆氣,可不是像鬼附身麽?
她嘆氣是因為見到在水裏活蹦亂跳長了存許的錦鯉魚群,想起從前的事,玉芽嘆氣是詫異自家娘子性情大變,莫非有什麽沒診斷出來的隐疾。
玉芽恐怕想不到,她眼前這人并非李識意,而是鬼使神差死而複生的李懷疏。
攏香不僅無藥可醫也無藥可緩,李懷疏每日都在生生忍受着毒素發作的劇痛,她吃不下東西,也睡不好覺,到後頭幾乎瘦成了一副骨頭架子。
孔曼雲曉得這毒的厲害,曾向沈令儀直言既然無法解毒那何不如了斷性命。
初登玉階的女帝橫戈馬上握得動長刀,也執山河掌社稷,那日手中朱筆卻落了兩回,她沒說好或是不好,眉心蹙起耐人尋味的弧度。
李懷疏替她拾起那支筆,攏着衣服在幾案邊歪歪斜斜坐下,仰臉笑道:“你要這麽輕易地放過我麽?”
沈令儀重新握起朱筆手卻隐隐發着顫,她索性擱筆,半晌才道:“解了毒,我大可向你慢慢讨還。”
她側目看着被自己以待罪身份囚禁在甘露殿裏的李懷疏,沒穿官服,沒戴烏紗帽,拆骨剝皮的疼痛終于使她從一絲不茍的身份裏走了出來,往日被禮制規訓得板正的脊梁骨變得軟綿綿,随意地坐,随意說話,随意依靠着她。
燈影幢幢,恍惚間,沈令儀覺得她們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碎葉城,已經很久不曾有過的恬靜時光。
李懷疏伏在沈令儀肩上,氣息微弱,疼得煞白臉蛋滲出薄薄一層冷汗,卻露出滿足的笑來:“既如此,解不了也讓我再多活幾日。”
眼皮似有千斤重,她閉了眼眸,嘴也笨如學舌的鹦鹉,吞吐了幾次也說不出那句在腹中萦繞千百回的“我想再多看你幾日”。
就這樣,李懷疏熬過了整十七日的攏香發作,直到毒發身死。
此生她與沈令儀之間恩怨糾葛難解,身份也天差地別,她為人臣,自可以成就沈令儀明君事業,她若真是甘露殿的主人,君臣禁斷,陰陽颠倒,沈令儀将永遠做不了明君。
她為了她可以吃盡一切苦頭,最後一件不過是藏之于心自斷念想。
我從未後悔。
但這樣的苦一輩子就夠了。
将死之日,李懷疏在心裏這麽對自己說,她沒想過自己會重活一次,還是以別人的身份。
為了私心翦除異己禍亂朝綱,她既然頂着這樣的罪名,毒發身亡後就該下阿鼻地獄受盡酷刑,豈料黑暗如潮般席卷,輾轉醒來她卻已經躺在了李識意的床榻上,被滿屋子人“七娘七娘”地呼喚着。
同樣殘破脆弱的身軀,同樣一張臉,就連聲音也一模一樣,她想說自己不是,那樣的情形下又有誰會相信?
屋檐下的風铎被吹得叮鈴作響,有道溫和婦人的聲音傳來:“七娘,岸邊風大,喂了魚就當回屋去。”
與她并肩而行的還有一人,正是孔曼雲。
李懷疏望着池面的視線顫動幾下,轉過輪椅後稱呼道:“母親。”
康瑤琴走到跟前來,看着她,直将她看得低下頭去,這才擡手輕撫她的發絲:“這是怎麽了?平時都喚的阿娘。”
“你姐姐對我才這般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