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盡歡
盡歡
太極宮已被黑壓壓的北庭軍隊包圍。
兵士從正門疾步邁入,高聲呼喝:“泰安公主除奸佞以正道,諸位大人還請辨明真相,切勿盲從亂黨!”
這是降者不殺的意思。
庭院中一幹人等紛紛跪地俯首,或有猶豫之人便有兵士亮刃威脅,也只得不甘不願地跪了下來。
殿門大開,雪落無聲。
先帝靈前魂幡猶在,香火長明。
今日并非盛典,但沈緒年歲太小,不得不将稚嫩身軀藏在繁複隆重的衮冕服之下,以在無助時刻撐起君王之相。
供案前站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她入殿後便徑直走了過去,不跪也不行祭拜禮,随意上了炷香,目光散漫地掃過貞豐帝簇新的牌位,負手而立,不知在想些什麽,又像是在耐心等候着誰。
“這人就是朕的姑姑麽?”沈緒問身邊的宮女。
弄春從前侍奉過沈緒的父親哀太子,哀太子死了以後又侍奉沈緒,自然見過泰安公主,雖然時隔多年,但模樣并未大變。
她瞥了一眼,便似被那人周身難以形容的壓迫氣息刺到似的,匆匆收回目光,口中顫聲稱是。
幼帝有樣學樣地将兩條小孩的胳膊也伸到背後,衣肩上的日月章紋微微皺起,他不悅地蹙了眉頭:“春姨,你怕她?”
弄春:“陛下……”
幼帝鼻間輕哼,很是不屑,張口欲言,卻見一雙沾過雪污的靴子停在了自己的雲頭舄前。
從前是皇太孫,如今是皇帝,他幾時被人如此逼視?
來人身上有淡淡脂粉氣,幼帝被熏得鼻子發癢,視線上移,只見沈令儀的頸項也似李太傅那般修長白皙,耳垂以豔麗的珠串墜飾,如将馬尾高束的長發堆成雲髻,應是雍容光華之态,但此時的她也格外标致,美得飒爽利落。
“李懷疏呢?”沈令儀半彎着腰,扶膝看着這個素未謀面的小侄兒。
這是她入殿以來頭一次開口,不為玉玺,也不問幼帝準備如何禪位,卻關心起了李懷疏的所在,就好似這個人遠比江山帝位來得要緊。
隔着十二串五色冕旒,沈緒竟不敢與她對視,鼓足了勇氣才仰頭稚聲斥道:“放肆!朕是皇帝……”
假使是平時,禁軍聽得這聲放肆便可入殿拿人,但如今殿外人人自危,誰會顧得上一個宛如喪家之犬的君主。
他這般貓兒似的張牙舞爪,沈令儀不知想起什麽,眼中笑意一閃而過,又淡淡問了一遍:“李懷疏呢?”
長而不細的眼眸直将小皇帝看得生生往後退了幾步,弄春扶住他,他也揪緊了宮女的衣袖。
幼帝唇瓣發白,覺得自己這身衮冕好似被沈令儀無甚意味的目光剝了個幹淨,她身上有歷經沙場帶出來的血腥氣,脫下戎裝也聞得見,像是浸透在了骨裏,令人膽寒。
“我……我不知太傅去了哪兒……”他隐隐洩出了哭腔。
沈令儀站起了身,漠然将目光收回。
本以為既然是她教的學生,總該有幾分像她,如今看來,除了幼時個子一般矮也無甚相似之處了。
李懷疏從雪中穿行而來。
見她行動略有不便,粟潇吩咐了兩人帶她入殿。
利刃逼在脖頸,庭院中的大臣呼吸粗重些都怕皮肉被刮出血來,應被下獄的佞臣卻得如此待遇,令人大為不解。
“李氏府君以玄眼知天意,本朝開國時便被奉為玉臺卿,論起觀測天象,那可是比太史監準多了。”有人冷笑道,“玄眼代代相傳,李相恐怕早就料到了今日。”
此事并非秘密,只是無人想起,他這一說,頓時嘩然一片。老邁的聲音怒而附和:“原來如此,難怪贻誤戰機!賣主求榮,你配做什麽府君?實在有辱李氏門楣!”
“若非我李世伯膝下無子,府君的位置哪輪得到她?女人目光短淺,幹得了什麽大事?”
“依我看,此人合該淩遲!”
李懷疏站在檐下,一路走來,雪落滿身,縛眼的白布與官帽垂下的軟腳在腦後糾纏飛舞,黑白之間,一身平整的緋紅官服更襯得她肌如冰雪。
将身後難聽的辱罵置若罔聞,李懷疏微微颔首,對引路的兵士道了聲謝,舉步邁進了正殿。
“太傅——”幼帝好似見到了救命稻草,甩開弄春的手,急切切向李懷疏奔去。
弄春尾随在後,忍不住朝臉色晦暗不明的沈令儀偷瞄一眼。
李懷疏略往後退,避開幼帝委屈至極的這一抱,仍固守君臣本分,恭敬行禮道:“陛下。”
“太傅,我怕她。”沈緒已無法強撐人君之相,不抱就不抱,他站穩了,紅着眼眶拉扯李懷疏的衣袖。
想到沈令儀此時此刻興許正看着自己,李懷疏氣息略有些不穩,緩了緩,才溫言道:“是臣來遲了。”
“她會殺了我麽?”
“她不會。”
沈緒吸了吸鼻子,松開指間捏着的袍袖一角,他端正身形,以強硬的口吻向李懷疏道:“太傅說過,要以命保我安安穩穩退位。”
這皇帝他本就不想當,一輩子困于高牆,還不如梁間燕來得自由。
先是君臣,再是師生,縱然沈緒依賴她親近她,危難時刻也依然會舍棄她。
李懷疏并不為此感到難過,反而覺得心裏那份枉為人師的愧疚被填平了少許,點頭承諾:“陛下放心。”
“弄春,陛下累了,你且服侍他去偏殿休息。”
“是,中書令。”
殿門在身後沉聲合上,眼前庭院空空,徒留滿地寂靜雪景,朝臣不知被帶到了何處。
沈緒情緒有些低落,垂首問道:“春姨,她會死麽?”
“太傅待我很好,我怕死,但也怕她會死。”
弄春回望一眼,正殿門前所有宮人已被遣散,北庭軍隊也似得到了什麽命令,俱都四散開去。
她年逾四十,橫跨兩朝,知道許多不該為人知曉的秘密,譬如先帝給李懷疏賜的那樁婚事,當真只是為了使皇太孫有親近之人可依嗎?
天子之女生來尊貴,出降驸馬使得,終身不嫁也使得,縱然荒唐些,養幾十上百個用來消遣的面首也不是不行,但有違天理倫常之事又怎麽……
“中書令不會死。”
兩鬓微霜的宮女眼睫顫動,想到那兩人過往難以清算的恩恩怨怨,低聲嘆息道:“只是恐怕也不會好過。”
大殿內安靜非常,聽得見外頭風雪呼嘯的聲音。
李懷疏:“殿下不是為除奸佞而來?我已在此,動手罷。”
她不知沈令儀方位,只是朝前邁出一步,唇間帶出釋懷淡然的笑,赴死對她來說像是種解脫。
“他方才說你以命保他?”
“既是帝師,自當如此。”
沈令儀稍稍一頓,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連聲稱贊道:“很好。”
是了,我也曾是她的老師,突逢亂局卻不保她,反而向先帝獻上禍國的谶言,迫使她被驅逐出京。
眼睫在白布上刮過幾個來回,李懷疏雙手在衣袖中輕輕握起,她緩過心中絞痛,誠懇道:“我對不起你,施加重刑或是就地處死,要如何讨還,悉聽尊便。”
一時緘默無言,她明白沈令儀這是應了的意思,知根知底,她們從來便是這樣的關系。
欠她太多,遲早要還,躲不過也不想躲。
李懷疏才将不知如何自處的心放下,可再傾耳時又聽見了不知什麽物事叩擊桌案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清脆,但又似乎很有些分量,是……那人脫下了甲胄?
短暫清明的一瞬間,李懷疏忽然意識到沈令儀将要付諸實施的“讨還”沒有自己想的那麽簡單,她很快轉身,辨不清來路去向也管不了那許多,疾步想要遠離這個地方。
她因動用了玄眼而罹患眼盲,十天半月左右才能慢慢恢複視力,如今聽覺變得尤其敏銳,耳後腳步聲漸漸逼近,她呼吸微滞,忽而轉身朝右,卻哪曉得前頭是一根朱紅梁柱。
沈令儀不費吹灰之力地追上,将李懷疏從梁柱跟前揪住,筆直往後拖去,一把按在了地上。
幾步之外便是先帝供案,她力道之大帶出一陣勁風,吹滅了幾盞燭火,剩下的也忽明忽暗了好一會兒。
肩背毫無緩沖地磕到堅硬冰涼的地面,李懷疏痛得悶哼一聲,烏紗帽跌落在旁,影影綽綽的燭光映照出慘白面色。
她生得異常白皙,适才奔逃時也不知擦碰到了哪兒,側頸間留下一小團淡粉痕跡,瞧着就好比驟雨摧殘桃花,在風中抖落一地春意,是淩亂破碎之美。
沈令儀單膝跪地,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似有幾分憐惜地伸手撫過她眉間,輕聲笑道:“不是說還債麽?你想尋死?”
明知不是尋死是找不到路,這人仍煞有介事地問她,一如從前的惡劣。
“你大可囚我殺我,不必想方設法□□我。”
李懷疏呼吸紊亂,幾次掙紮起身都因力氣懸殊被再次摁倒,只得一把握住對方想要往她腰間摸索而去的手。
“□□?”沈令儀細細品味一番這個詞,語氣沉了下去,“多年前我與你去端州查案也曾有過一段,你喜歡緊緊握住我的手臂,如今例行雲雨對你而言便成了□□?”
供案上擺着卸下的一副臂甲,用意不言而喻。
李懷疏聽出她有幾分傷心,也後知後覺她的體貼,然而此時除了逃離以外別無所想,于是趁着對方分神的間隙手腳并用地爬了起來,沒站穩就趔趔趄趄地往外邁開步伐。
充作靈堂的大殿何等莊嚴肅穆,先帝靈前,國喪未除,她竟要對她做這樣的事——是她做得出來的事,卻沒想過她真要對自己這麽做,李懷疏只消想想都恨不得暈死過去!
——“咚”的一聲悶響。
沒逃走,也沒暈死,倒是自己将自己絆了一跤。
“去哪裏?”
“如你所願将你下獄,或是在這裏,即便是衆目睽睽的朝堂之上,我要做的事要讨的債都沒什麽區別。從今往後,從明日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哪裏也去不了了。”
沈令儀輕輕嘆息幾聲,不明白李懷疏為何總要自讨苦吃,她起身走過去,不由分說地将跌倒在眼前的人橫抱起來,口吻竟難得有些溫柔:“腿軟了還要跑,我會吃了你不成?”
陷于沈令儀寥寥數語為她編織的恐懼中,李懷疏驚得渾身發抖,恍惚之間,竟還不忘将滑落一半的衣肩給理了上去,緊咬牙關,又是一副寧死不從的倔強模樣。
“我有時也會忘了你其實還比我小那麽幾歲,趙郡李氏究竟是什麽門風,教出你這麽個年紀輕輕油鹽不進的人來。”
沈令儀将她輕手輕腳地放在地上,這次沒再給她任何機會,幹脆利落地卸下她腰間蹀躞帶,這上面吊魚袋系環佩,叮鈴哐啷一堆東西,走路時卻不許發出聲音來,哪一樣不是約束朝臣儀表的物件,眼下卻被用來綁縛她。
羞憤難堪,李懷疏呼吸幾如潮起潮落,她的雙手被反束在後,已無多少主動的餘地,卻仍不願就範,抗拒時無意将鵝白的頸項送往前去,便被沈令儀輕柔地吻了一下。
她驟然睜眼,白布後的眼神被這個吻輕而易舉碾碎,沈令儀在親吻中專注地聽素來冷靜自若的人是如何銀牙咬碎徹底崩潰。
“殿下……沈令儀……放過我……”
沈令儀盯着她,氣息不勻地問道:“你當真願意被我放過麽?”
“抗旨拒婚是為了誰?清白之臣卻甘為千夫所指,又是為了誰?”
“世家名門之後當光耀門楣,百官之首當為表率,颠倒陰陽之事自然做不得——如此,究竟是哪個身份阻你對我表述心意?”
沈令儀貌似溫和地笑了一聲:“我不知,你也不說。”
“沒關系。”
她捧住李懷疏想要後退的臉,邊吻邊道:“不敬先輩的不孝子孫我做得,與棟梁之臣但行茍且的淫君我也做得,中書令還有什麽別的顧慮麽?”
李懷疏已聽不大清沈令儀說些什麽,詩書萬卷沒教過她如何纾解情潮,她起初咬牙去忍,忍不住了便落淚,漸漸放下了已無意義的抵抗,深陷在這場久違的潮膩中,到最後,失儀的叫聲回響在空曠的靈堂。
思緒迷亂,腦中回憶自顧自地翻過多少舊年頭,她與她碎葉城相識,長安重聚首,端州一晌貪歡,又是五年別離,到得如今就好像一場她甘之如饴的夢。
更漏滴殘,後半夜雪漸停。
沈令儀擁着身下人盡歡,卻不曉得她苦苦謀來的這個人中了一種名叫攏香的奇毒,一月內必定毒發身亡,藥石無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