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冷水
冷水
《裙下臣》封面上,鐘鳴長紗裙曳地,低頭扶話筒,骨骼勻停,包裹着薄薄一層發亮皮肉,既不娘也不基佬,只是年輕幹淨得閃閃發光。淡白燈柱罩下,劉海在臉頰上投下細致陰影,眉睫低垂,眼尾格外悠長。
周識的拇指在那道眼尾上碰了碰,冰冷的塑料封面下,鐘鳴似乎要擡起眼睛。
鄒箬陽打呵欠:“說來說去,阿鳴又不是你親生細佬,你也不姓鐘,他也不姓周,點解你這麽認真的?專輯專輯,說到底是工作而已。阿鳴自己也不會問你今天在哪巡邏明天在哪值班的嘛。要我說,就不至于。”
周識搖搖頭,從封面上移開了手指。
鐘鳴出道後就搬離了廟街,一面是不想再回那間“兇宅”住,一面也是粉絲們追得兇,廟街太不隐蔽,他現在在何文田山道租公寓住。
當時大佬周很不開心,一拍椅子,“做什麽要搬出去!這裏又不是沒你間屋!買間屋多貴的!何文田的地價我最清楚,三十年前你大佬伯我在那邊斷頭路打劫,在神學院門口的交叉路口那裏埋伏,看到哪邊來車就開車撞——”
鐘鳴說:“買什麽買嘛大佬伯,何文田的一百二三十平方最便宜都要兩千三百萬,買一間我傾家蕩産到下輩子。我用公司的名租,便宜好多,報稅又省一成。況且廟街去上班都好遠,我住何文田可以睡懶覺。而且大明星哪有住廟街的,又不是粵劇明星!”
周識搬着那箱專輯,一邊想鐘鳴算的糊塗賬,一邊在那條大佬周打過劫的山道上走。
大佬周打劫的英姿周識沒有見過,山道上的一條小路始終還在。
這裏的樓越長越高,沖上雲霄。那所神學院早就被賣給了地産商,蓋起豪宅,現在鐘鳴住在裏面。
鐘鳴拉開門,就見周識抱着箱專輯站在門外,欲言又止了半天,也沒憋出一句話。
鐘鳴哈哈大笑,“哥,你真的去買專輯了?”
周識說:“是啊,買空銅鑼灣。”
鐘鳴說:“尖沙咀呢?”
周識說:“今天太晚了,都關門了,我就先——”
鐘鳴拉着他往裏走,“好啦好啦,我知,你雙面間諜工作好辛苦的嘛,沒空看娛樂新聞的。”
周識把那箱專輯放下,接過杯子,把冰水一飲而盡,“是啊,好忙。”
鐘鳴說:“我随口一說嘛,點解你這麽認真的?”
周識頓了頓,正要開口。
鐘鳴又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廢話,我都知啦!好兄弟嘛!”
周識一口水嗆在喉嚨裏。
從小到大,每當鐘鳴強調“好兄弟”的時候,周識就知道,一定是鐘鳴有事了,或者即将有事。
周識放下杯子,“你說。”
鐘鳴狗腿地蹲在沙發前,“是這樣,哥,白偉志給我簽了部電影。”
這個時代的大明星都是這樣,又要唱歌又要演戲,紅遍整個亞太圈。
周識說:“怎麽了?”
鐘鳴說:“警匪片。”
周識說:“嗯。”
鐘鳴說:“我演匪。”
周識挑眉,“本色出演?”
鐘鳴“嗨呀”一巴掌拍周識的大腿,“我這麽五講四美的大明星!你這個哥哥怎麽這樣的!”
周識笑着說:“你接着說。”
鐘鳴說:“是匪,但是是卧底。”
周識說:“然後呢?”
鐘鳴說:“然後導演嫌我身無二兩肉。”
周識說:“是啊,鄒箬陽都講你是白斬雞。”
鐘鳴勃然大怒,拍案而起,“鄒箬陽?他自己不也是白斬雞?還是童子白斬雞!”
周識笑着說:“嗯,你繼續說。”
鐘鳴說:“哦,導演嫌我身無二兩肉,要我找教練練一練。可是你知道現在健身房教練都好兇的嘛,不兇的又一定是基佬。我這麽大的明星,這種事還是要找知根知底的人來。然後我就想,我就想了想,我想了又想,我認識的人裏最muscle的是誰。”
周識說:“是誰?”
鐘鳴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周識看着瘦削,但鐘鳴知道他發小在警服或者黑衫包裹下的身體——八塊腹肌塊壘分明,肱二頭肌粗過腿,胸又厚又挺,大過陳逸雯。鐘鳴當時就嘩的一聲,好想合影留念,差點電話畫報公司來拍照。
周識站起來,掂了掂地上簇新的杠鈴,“今晚開始?”
鐘鳴誠意十足,“現在開始。”
十分鐘後。
鐘鳴叉着腰高聲怒吼,“不就是練個肱二頭肌,肌就肌不肌就不肌,多大點事兒幹什麽要體罰?!太你.媽的不局氣了吧?!”
周識無奈,“那個才幾公斤?”
鐘鳴說:“……不練了!反正不練了!今天不練了!我要睡覺!”
周識說:“……那就睡覺。”
鐘鳴不依不撓,一把把他推進客房,“你也睡覺!不許偷偷練!好幾百斤的東西幹什麽要拎來拎去的!”
周識:……
周識沒睡好,第二天在警署開會時忍不住打了個呵欠,拿拳頭擋了一下。
陳兆基瞪他一眼,講完一頁,又翻過一頁,“哦,這個月還有一件事。”
衆位警員凝神細聽。
陳兆基說:“我們警署和英華公司有合作,英華幫我們推代表形象,必要時我們替英華培訓藝人。”
衆位警員就“轟”的一聲。培訓藝人,一聽就是美差!又有錢賺又有假休,而且誰知道是不是培訓陳逸雯?
周識聽到“英華”兩個字就有不良的預感。
陳兆基說:“有沒有人自願報名?”
衆位警員紛紛舉手:“我!”
陳兆基說:“這次培訓的藝人是鐘鳴。”
衆位警員紛紛放下手,“切,大男人有什麽好培訓的!”
周識想到那副白斬雞身材的訓練難度,想到昨晚練杠鈴被說成是體罰。他默默低頭,假裝自己不存在。
陳兆基的目光逡巡一圈,衆位警員頭大如鬥。
陳兆基的目光停留在鄒箬陽臉上,心想,兩只白斬雞一起練,會不會好一點。
鄒箬陽連忙舉手,“陳Sir!鐘鳴跟周識是朋友來的!朋友一起訓練會不會效果好一點!”
陳兆基重新把目光放到周識臉上。年輕人臉上挂着莫名神色,一點莫測,越發顯得英氣逼人。
陳兆基想,果然,還得是周識。
周識心想,果然,最慘又是我。
周識也不用巡邏了,也不用送少女回家了,也不用參與街頭鬥毆了,專門拿出白天來訓練鐘鳴。
鐘鳴坐在大榕樹底下舔雪糕,感激地說:“哥,還是你對我好。”
周識心想,那我敢不對你好嗎,剛才做幾個引體向上,喊得全警署都以為我變态教官。
導演很認真,還要求鐘鳴住警署體驗生活。
周識本來訓練鐘鳴就已經灰頭土臉,一聽這句話更是眼前一黑。
陳兆基說:“鐘先生,你住這間屋。”
鐘鳴剛沖過涼,頭發半濕半幹垂在眼前,抱着被子點頭,“多謝陳Sir。”
周識也在擦頭發,說:“你缺什麽來我這裏拿,我先回去。”
陳兆基說:“導演要求鐘先生不享受特殊待遇。阿識,你也住這裏,鐘先生也好有個照應。”
周識腳底一崴,“……陳Sir,阿鳴不慣同人一起——”
陳兆基板起臉,“導演要求鐘先生不享受特殊待遇。”
周識心想,那就要我享受“特殊待遇”。
他五官淩厲,這麽一垂眼,就帶出一副兇相。
陳兆基心裏一跳,鐘鳴看出不對,連忙拍周識肩膀:“哥,兩張床的嘛!我ok的!”
結果兩人進屋關門,鐘鳴抱着被子往其中一張單人床上一坐。
咔嚓。
鐘鳴無辜地眨眨眼睛,“哥,床怎麽塌了?是不是我增磅了?”
……增磅增磅,增他老母個……
周識把他趕去另一張床,“警署經費緊張就是這樣。睡覺。”
鐘鳴“哦”了一聲,也确實是累了,頭沾枕頭就要睡着,只迷迷糊糊問:“那你怎麽辦?”
周識說:“你不用管。”
鐘鳴沒有搭腔,已經陷入淺淺的睡眠。鼻尖上一點水光映着微淡月色,潤澤得不可思議。少年人的脖頸細長,隐約浮出一點青筋,不知再過幾天或者幾年才會長大。
周識壓下心中焦躁,移開目光,打開冷氣機,然後從門後翻出涼席,蹲下來鋪在地上。
身後那張床上,鐘鳴翻了個身。
周識停下手中動作,聽到鐘鳴在半夢半醒間問:“哥,那你睡哪兒啊?”
他說的是北京話,周識反應了一會才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什麽。
鐘鳴學語言極快,九歲那年就跟在他屁股後面把粵語學熟了,還順帶着跟醜基貓仔學了一籮筐髒話和古惑仔伎倆,北京話反而很少提,也就是偶爾聽到隔壁他和鐘植浩搬杠時話趕話地說幾句。
那時他坐在桌前做功課,心想北京話還是好聽。雖然聽不懂,但是那麽多的兒化音,那麽多的曲折,大年初一早上放的鞭炮一樣熱鬧圓融,柴火氣也有,硝煙氣也有。
尤其是鐘植浩過身之後,就沒再聽鐘鳴提過鄉音。自然,也是因為沒有人跟他說。
周識感覺手臂和雙唇像灌了鉛,過了好半天,他才繼續鋪展開涼席。
一只手從他臂下穿到胸前,把他往後帶了帶,帶着鼻音說:“上來。”
周識一愣,下意識回答:“放手。你又不慣——”
鐘鳴反而拽得更緊,一路把他拽得躺下,頭沾上枕頭,才帶着困意搭腔,“丢……睡個毛的地上,你裝什麽裝,你以為我不知道?”
周識突然屏住氣,“你知道……什麽?”
鐘鳴閉着眼睛往後蹭了蹭,像是睡着了,半天才繼續說:“好兄弟來的嘛。兄弟之間有什麽慣不慣……”鐘鳴打了個呵欠。
周識輕輕地說:“嗯。”
又隔了許久,鐘鳴輕聲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周識也是隔了許久才回答:“我在想什麽。”
鐘鳴喃喃着說:“大夏天地上涼快是不是?你還以為你是那年考警校的時候呢啊?涼席一卷就睡,你以為自己是寧采臣。”
周識:“……”
鐘鳴又打了個呵欠,聲音越來越低,“年輕人,就知道貪涼快,将來長大了不好生養,萬一遇到惡婆婆,天天逼你去河邊洗衣服,哭都來不及……”
周識哭笑不得,拍了一把他頭發未幹的腦門,把黏在腦門上的濕發信手拂開,“滿口胡言亂語。”
鐘鳴半閉着眼微笑,“得啦得啦,你大人有大量。哎,哥,我聽說呵欠會傳染,你說是不是真的?”
他話音未落,周識也打了個呵欠,然後周識悠長地“嗯”了一聲。
第二天早上,鄒箬陽哈欠連天地值班回來,還想沖個涼再睡覺,結果洗澡房門口貼着“今日暖水停供”。
鄒箬陽心想,冷水就冷水,本警察血氣方剛。
一進洗澡房,鄒箬陽“哈”的一聲,“阿識!你大早上發什麽瘋沖涼!冷水澡哎!”
周識走出來,萎靡地“嗯”了一聲,披上白襯衫。
鄒箬陽走過去掰着周識的臉看,傻笑起來,“周Sir啊,訓練鐘鳴鐘先生有那麽累?兩只黑眼圈拖到胸口。”
周識一邊擦頭發一邊看鏡子,心想,我到底哪裏像直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