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頁
那些令她反複懷疑過的事情終于找到了憑據,從一開始,她就在心中給後來自己反複糾結的好與惡下了清晰的定義,越過天花亂墜的史書,她看到的只有一個新婚之夜瑟縮在角落、無人去管的好人。
周檀在她心中為自己制造出失望、鄙夷、厭惡,十分熟練地把她驅逐出去,可惜他想錯了很多,晏無憑說清楚了這些事情,曲悠立刻明白了他在想什麽。
要做孤臣,不要軟肋。
她等着周檀像從前一般嘲諷她,可對方卻沉沉地沒有回答,曲悠俯下身子去,發現他垂着眼睛,意識已經有些渙散了。
曲悠把他拖到角落,本想拿稻草将他圍住,可點火餘下的稻草沾了雨水,濕潤不堪,萬般無奈之下,她只能學着最惡俗的橋段,懷抱着對方,與他互相取暖。
夜已幽深,雨聲逐漸變小,周檀在她懷中沉沉地昏睡過去,又清醒片刻,她聽見對方在夢魇中粗聲喚“老師”。
曲悠突然想起彭越臨死前的言語,顧之言清正一生,若周檀不曾背叛師門,那他到底在诏獄當中知道了什麽,才不惜自毀聲名,走上了與前半生截然不同的道路?
不等她細想,周檀又在她懷中不安地掙紮起來,冷汗涔涔,她伸手為他拭去,聽見他小聲說了一句“好黑”。
曲悠的睡意頓時去了七八分,她揉着眼睛看了看,那攤火已經快要滅了,她身上沒有火折子,若是火滅了,只能等天亮再見光了。
她嘆了口氣,輕輕地将周檀松開,挽着袖子鑽到了破敗的神臺之後,如果她沒有記錯,方才她應該看見那裏遺落了許多從前挂着的燈籠。
摸黑找了半天,曲悠在其中尋到了半截蠟燭。
她連忙用手挫去了表層陳年的蠟油,借着最後一點火星點燃了燈芯,又找了個相對完好的燈罩,秋風蕭瑟,不時漏風,不一小心就會熄滅。
破廟中終于有了一分暖光,她提着那盞寒顫的燈走向角落,發現周檀已經醒了。
雖然醒了,可他連半分移動的力氣都沒有,曲悠将那盞燈挂在近前的桌沿上,重新抱住他,口中警告道:“我很累了,沒空和你吵架,這裏太冷,別亂動。”
周檀的目光黏在那盞燈上,他動了動嘴唇,沒有推開她,反而擡起寬大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蓋在了她的身前。
兩個人對着破舊燈罩內飄忽不定的燭火發了很久的呆,曲悠抱着周檀的胳膊,突然道:“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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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檀聲音嘶啞:“明日便送你回曲府。”
“啊,不是那裏,”曲悠搖了搖頭,認真道,“我的家鄉,其實在杭……在臨安,你待過的地方,少時我在臨安長大,後來來了首都,已經很久沒有回去過了。”
周檀靜靜地聽她說着話,她的聲音很好聽,就算偶爾蹦出幾個他聽不懂的詞彙,他也舍不得打斷,便不去詢問。
“我想回家,臨安有個古鎮,我從前每年春天都和朋友們一起去劃船,鎮上的花開得極好,我第一次偷折,被治安處抓了,罰了五百塊。”
曲悠絮絮叨叨地說着,她已經好久不曾說過這些了,如今這樣的日子與她隔着千山萬水的遠,她離家遠游,再也回不去了。
見周檀不說話,曲悠也突然打住,醞釀了一會兒才繼續說:“我知道,你想讓全天下人都記恨你,這樣在你做什麽事情的時候,就不必擔憂有人會為你傷心了。”
周檀閉目裝睡,沒有回話。
“算了,我如今跟你說這些,你也不肯聽。這樣吧,等你有朝一日真的對我坦誠的時候,我就告訴你一個大秘密。”
風突兀地在窗棂叩出一聲響,周檀睜開眼,緊張地看向那盞搖搖欲墜的燈,生怕熄滅,見它沒事,才放下心來。
曲悠還在繼續說:“你知道我為什麽對你這麽感興趣嗎?其實從前我想知道的是別的事情,可是見到你的那一剎那,我就有一種直覺……尼采曾經說過,人之所以偉大,在于他是一座橋梁,而不是目的,你雖然不肯告訴我你究竟在籌謀什麽事情,但我覺得,你就很像一座橋梁。”
這次他完全聽不懂,沉默片刻,扯着幹啞的嗓子勉力問:“倪兄這話是什麽意思?”
“聽不懂了吧,”曲悠有些困倦,迷迷糊糊地道,“我知道橋的彼岸在何處,但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毀滅和犧牲,願意為了打破不公正而奉獻自己的一切……你後來的法,超越了這個時代,我敬佩你。”
周檀還想再問一句,可是曲悠已經枕着他的肩膀睡着了,嘴中依舊嘟囔着一些他似懂非懂的言語。
“我愛那樣一種人,他為擲色子賭贏而感到羞愧,并自問是不是作弊的賭徒,因為他自甘滅亡。”
“我愛那樣一種人,他在行動之前先抛出金言,他所履行的,總超過他所許諾的,因為他自願沒落。”
“我愛那樣一種人,他肯定未來的人們,拯救過去的人們,因為他甘願因現在的人們而滅亡。”
……
“我愛那樣一種人,他們全像沉重的雨點,從高懸在世人上空的烏雲裏一滴一滴落下來:他們宣告閃電的到來,而作為宣告者滅亡。”
瞧啊,我是閃電的宣告者,從雲中落下的,一滴沉重的雨點。
作者有話說:
——出自《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