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刑部大堂今夜燈火通明,許成義獨自連夜嚴審花鈴,擺在他桌案上的是一幹人的證詞他盯着跪在下面的花鈴,就像是盯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花鈴,本官知道你在青樓中是個赫赫有名的人物,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但是在本官面前,不要妄想任何的狡辮之詞,以為可以蒙混得過本官的眼睛前日宮中有個太監卷款逃跑了,據說他之前偶爾會出入你的那個什麽花影小築寒煙樓中也有許多人供說曾看此人多次找你,一個太監,哼,找你這個妓女做什麽?”
花鈴一言不發,并不回應
許成義又道:“這太監雖然在逃,但他是伺候陛下的近身太監,可以聽到不少不該他外傳的軍事機密據聞他逃亡的方向,正是近來一直在挑起叛亂的四殿下那裏你既然和他過從甚密,想來一定知道他去了哪裏、做什麽去了,快說!”
她望着地面,依舊默然
“別以為本官問不出你的話來,就對你沒辦法了,本官可不是你那些憐香惜玉的恩客!”他一拍驚堂木,“快說!”
花鈴緩緩擡起頭,素白的小臉鎮定如水,“大人既然斷定我是奸細,就判我死罪吧”
許成義瞪着她,“死?你以為想死那麽容易?你拒不交代是想保護你背後的主子?只是,你的主子會為你出頭嗎?你今夜本來在暖閣中招待蔡天一,為何将他用藥迷例,又換了便裝出門是要夜會誰?
“你給蔡天一吃的迷藥,據太醫診斷後,确定是從宮中流出的你一個平民百姓如何能拿得到後宮都禁止随意使用的禁藥?必然是宮內有人給你,或者就是那太監選傍你的,你拿這迷藥做什麽?不只是對付蔡天一這樣的嫖客吧?”
連番的質問,花鈴只淡淡一笑,“花鈴命薄如紙,輕殘如絮,沒有什麽主子值得我去賣命,或是為誰遮掩”
見她居然如此嘴硬、堅不吐實,許成義冷笑一聲,“沒有主子?沒有主子你一個青樓女子怎麽會和反斌有牽扯?必然是說謊!看來不用刑你真的不招,來人!上鑼子!”
一排冷冰冰的木條由麻繩綁串,出現在花鈴面前
許成義放低聲音道:“我聽說你彈得一手好琴,這鑼子可是最傷手指的,你若還想日後有機會彈琴,就不要讓手指受苦十指連心,一會兒拉拽之下,你這身細皮女敕肉的,只怕是受不住”
花鈴的十指已經被強行穿過粗大的木條,兩邊客有一名行刑的獄卒等候着
她征愕地看着自己柔若無骨的纖纖玉指,即将筋斷骨折,她忽然昂首道:“大人可否賜我筆墨,再給我一晚的時間?”
許成義以為她害怕了,心想,今晚這一夜過後,等她招供,明日清晨一樣可以上報皇帝,便揮揮手,讓獄卒撤去刑具,
“好,本官就給你一晚去想若是到了明日你還不招,就別怪本官冷面無情了!”
之後,花鈴被丢進昏暗潮濕的牢房內,獄卒在桌上放了一盞燈,又端來一套筆墨紙硯,喝道:“大人心慈手軟,才給你這一夜對間招供你好好想,好好寫,或許還有活命的機會,不要和自己的小命過不去!”
花鈴對那獄卒微微一笑,“多謝大哥”
那獄卒被她這明豔笑容閃得愣住,一時間競忘了她還是個重刑待罪之人,心中不得不惋惜,好好的一個美貌女子,先做妓女,再做間諜,真是自甘堕落,今日落得這下場,又怨得了誰?
花鈴回過頭,挽起袖子,呵了呵有些冰涼的十指,便為自已細心研墨,左手無意中碰到一枚金戒指,讓她驟然停住了手
這枚金戒指,是朱成淵當年第一次在她那裏過夜後又過了幾日拿來贈予她的戒面中間的圖案是一朵國色天香的牡丹,側面環曉着一串小巧的鈴檔
金子素來因為質地太軟,最不易塑形,她所見過的金戒指向來都只有最樸拙的花紋,少有能做得這麽精細的當日他送給她時,并未為她講明他是請了怎樣的能工巧匠細心打造,只說這是兩人締結盟約,他的一份“誠意”
她戴上這份“誠意”,一晃兩年,競沒有再摘下來過他沒有問過她是否喜歡這戒指,她也沒有刻意地去表示自己有多喜愛這戒指上專屬她的圖騰
她放下筆,想将那戒指摘下,但那戒指興許是在乎指上戴得太久了,早與她的手指觸在一起,她必須狠心用力拔月兌才将戒指從手指上拔了下來
即使再有千萬的不舍得,即使再有多麽深的誤解,這戒指終究不應做為任何的憑證,值得她細心收藏
将戒指放在桌上觸手可及的一隅,她重新提起筆,眼前雪白無痕的一張紙,幹淨得像是人出生之時般的潔白,她征在那裏,不知道該從哪裏落下第一筆
直到了筆尖的墨汁漸漸開始凝因,那落在紙上的第一滴液體,卻不是墨,而是淚……
朱成淵前半夜始終睡不着,想的都是花鈴,好不容易到後半夜他迷迷糊糊地睡了,夢中依然都是花鈴夢裏花鈴始終走在他前面,只給他一個背影,他笑着上去拉她,卻總落了空
一夢驚醒,他竟出了一身冷汗,胸口的傷勢又開始抽疼起來,而屋外依稀有管家正在和什麽人說着話,很是焦急的樣子
他煩躁地說:“一大早,在我窗外唠叨什麽?又是誰來探病嗎?本王今天一律不見”
避家在窗下回應道:“王爺,不是哪位大人,是……個很奇怪的小夥子”
“什麽小夥子,不認識的人一律轟走”
“是”管家汾咐了幾句,過了一陣,那管家無奈地又來享報,“王爺,那小夥子無論如何都轟不走,說是有急事一定要見您”
“難道還要我親自去轟他嗎?”朱成淵氣憤的冷冷道:“笑話了,堂堂王府競連個人都不會趕了?”
“那小夥子執意跪在王府門前,大概是會兩下功夫,三兩個人竟然拉他不起他堅持要見王爺,又偏偏不說來意,只說自己姓『花』,還說什麽有人命在旦夕,求王爺去救……”
一個“花”字,讓朱成淵的胸口似被炸開了一道口子,他一手撐着枕頭勉強坐起,大聲而急促地說:“讓他進來,”
一個清俊得大約只有十七、八歲的少年被帶到他面前他揮揮手,屋內便只剩下他們兩人
朱成淵盯着那少年的眼,“你有事求我?要我救什麽人?”
那少年便是花钰,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個頭,“王爺,我知道您認識我姊姊,我不只一次見過你們倆在清心茶樓說話,交情一定匪淺她昨晚不知道為什麽被兵部的人抓走了,鬧得滿城風雨傳聞她勾結赦黨四殿下,将要以間謀罪名被問斬”
朱成淵的瞳眸緊縮,厲聲道:“你說清楚,兵部又不負貴問案,怎麽可能随便抓人?”
“千真萬确,據說是兵部尚書許大人親自帶了上百人圍住寒煙樓抓人的”
他驟然掀開被子要下地,突然胸前劇烈的撕痛感讓他不得不疼得彎下腰,捂住傷口急促喘息
花钰看他這個樣子,也愣位了,“原來……你受傷了”
“沒、沒事……”他咬緊牙,大聲将管家叫進來,汾咐道:“備車,我有急事要去兵部一趨”
避家吓得忙攔阻,“王爺,這怎麽可能?您昨天剛受了重傷,大夫不許您下地行走,囑咐至少要休養半個月,這會怎麽可能去兵部?王爺有什麽急事要辦,吩咐一下,我派人傳信給許大人,許大人看在王爺的分上,不可能不妥善處理的”
他緊皺着眉頭,“這件事必須我親自去許成義那個人向來心狠手辣,除了陛下,別人的話他未必會聽得進去你去備車,別再讓我說第三遍,你知道我素來沒有耐心!”
他最後這一句話,雖是自齒縫中勉強擠出來的,但是每一字都強硬得不給人反駁的餘地
避家不敢得罪主子,只好一邊匆匆忙忙地去找府內辜養的家醫同行,一邊又去吩咐婢女一路上小心服侍照顧,并備了一輛最寬大舒适的馬車,将他擡到車上
車子剛剛駛出王府門前的胡同,就有另一輛鵝黃緞子的馬車迎面而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從馬車上走下來的竟然是皇帝朱成霄本人
他一眼就認出這輛豪華馬車是六弟的專屬馬車,便叫人停車,問:“這車上的人可是你們王爺?”
跋車的一見朱成霄身上的龍袍,慌得從馬車上滾了下來,叩首回應,“是我們王爺”
“你們王爺昨天受了那麽重的傷,這麽早又要去哪裏?”
朱成淵聽到二哥的問話,自車內挑起窗市,露出半張慘白的臉,強笑道:“正要進宮去向陛下請安謝罪昨天臣弟不小心中箭,讓陛下受驚了,又勞陛下差遣了那麽多大人來看望我,臣弟受之有愧”
朱成霄氣道:“胡鬧!誰要你請安謝罪來着,回去老老實實養你的傷去!朕今天心情不好,出宮散散心,正好順路到你這裏來探病,我們別站在這路上,回你府中說話”說着,徑自上了他的馬車
朱成淵躺在車內,一雙烏黑的眼直望着皇上,向來輕松笑容在他這張沒有血色的臉上顯得格外諷刺,“陛下是昨晚被哪宮的娘娘氣到了,所以找臣弟讨教哄女人的方法?”
“女人?”他一臉的鄙夷,“朕現在最恨這兩個字若不是因為女人,朕也不會大清早的這麽晦氣!”
“怎麽?真的有女人給陛下氣受?”朱成淵嘿嘿一笑
他一邊體貼地給六弟掖了掖錦緞棉被,一邊恨恨地說道:“朕讓你入朝幫朕做事,你推三阻四不來,可朝中還有幾人可信可用?”
“昨天許成義向朕禀報說抓了一個青樓女子,和老四那邊有關,拍着胸脯保證說一夜之內就可審出口供來,雙手奉上到朕的面前朕信了他,可是大早起,你猜他給朕送來了什麽?一首絕筆詩!”
仿佛有個人從朱成淵身上一下子抽幹了他體內所有的熱血,害他全身發涼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乾啞地從唇齒中逸出,像是從別人口中問“那女人難道死了?”
“是啊,她倒是個硬骨頭,競然一句未招就吞金自殺了!許成義那個笨蛋,這麽重要的人犯,竟然不知道要重兵看守,讓她得以用自已的戒指自殺,現在什麽口供朕也問不出來了”
說着,朱成霄氣呼呼地從袖中拿出一張紙來,展給他看,“你看看,她到死都沒有供出幕後主使者是誰!若真是老四派來的,朕不得不服老四教人的本事,競讓一個青樓妓女都這麽剛烈!”
朱成淵張大眼睛,面前那張紙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視線模糊還是怎地,一個個的字既生疏又熟悉那張紙上斑斑駁駁,似是寫詩者在落筆時流下淚水,将每一個字都渲染開灰蒙蒙的霧痕——
不怨堕風塵,皆因天意寒生死愛恨談笑事,背人淚偷潛
心咬如秋月,魂清似塵煙回首歸途早注定,原是夢中歡
一口鮮血驟然從朱成淵口中噴出,濺到那紙上,朱成霄看了驚呼一聲,回身去扶,他已經軟軟倒下
紙上,墨跡,淚痕,血珠,都混雜交織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了
朱成淵徹底病倒了這一病,兩天兩夜沒有醒來
持續不斷的高燒将他幾乎擊垮,幾日內王府中進進出出的都是朱成霄叫來的太醫
病中的朱成淵并非喪失了全部的神志,他依稀能聽到有人在他床邊輕嘆,“王爺此病極為兇險,只怕是兇多吉少”
兇多吉少……他現在最恨的世間二字就是“吉兇”那個小小的陀螺,為他算出了多少步的好棋,卻不曾算出那個女人的結局
那一晚,當她出現在他面前,滿是驚喜、滿是哀容地對他說出告白時,他算到的結果,依然是大吉大利他誤以為所謂的大吉是指他的人生順遂,卻不知這陀螺只算命,不算情只算持有人的命,而持有人心中所愛之人的禍福吉兇,一概與它無關
多麽勢利而愚蠢的陀螺,就如同這世間的人一樣,而只為對自己有好處的人效力不,愚蠢的人是他,妄想以一個陀螺就能掌控命運軌跡,結果從無失算的結果其實是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