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番外·當年明月(下)
番外·當年明月(下)
宋致接着道:“你以後少和他們在一起。那小東西小小年紀就知道惡人先告狀,知道裝哭賣乖,又整天跟着淩那個人精,長大還不知能成什麽樣子。你小心總有一天栽在他手裏,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皇帝的話便是聖旨。襄藍不敢違抗,可心裏總有些不以為然。小安茴才半歲,牙都沒長,話也不會說,哪裏來宋致說的那些心機和城府。而且他似乎很能明白安茴父親的心情——不論是誰,在看到宋淩看着安茴的眼神時,都不忍心把孩子從他懷裏抱走的——襄藍認得那種眼神,母親看着自己的時候,也是一樣的神情。
在襄藍眼裏,宋淩和陳安茴比毓慶宮那些每天戴着一副大人的面具、內心卻幼稚得可笑的少年可愛多了。
當然,這些話,他只敢想,不敢說。這以後也聽從宋致的命令,盡量回避那兩個人。
沒有想到的是,當年宋致一句不經意的提醒,在二十多年後竟一語成谶。
那個時候的襄藍不知道,在這個世界的背後,在他們所有人看不見的地方,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它無所不知,無所不包,卻沒有絲毫的悲憫。它冷漠地擺布着每一個人的生生死死和喜怒哀樂,每一個人都是它臺面上的棋子,生死哭笑不由己。
它的名字,叫作命運。
只是當時的襄藍,除了對宋致日益加劇的乖僻有些無可奈何之外,并沒有多想些什麽。
襄藍第一次見到宋淩同人争執,是在浮碧亭。
他本以為,像宋淩那種人,對凡事都帶着一種旁觀者的姿态的那種人,優哉游哉笑看他人沉浮的那種人,是不會同什麽人起争執的。
可是他錯了。
那天他跟着宋致一起匆匆趕到浮碧亭的時候,那個遭杖責的小太監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了。一個容貌清俊的青年太醫正在替他查看傷勢。
宋淩一語不發地立在一邊,神色冷酷,但看到襄藍的時候仍落落大方地朝他笑了一下,并沒有向宋致行禮。
之前襄藍婉拒了好幾次宋淩“和小琉寶寶一起玩”的邀約,不禁有點心虛,臉紅了紅,連忙低下頭。
宋致也不去看宋淩,瞥了一眼地上的小太監,冷冷道:“多少杖了?”
Advertisement
一個提着刑杖的年長太監上前一步:“回皇上,二十七杖。”
“太後說了多少杖?”
“四十杖。”
宋致甚至沒有擡眼,只是用眼角掃了一下,那太監便跪下了。
宋致神色不變:“你知道規矩的。”
那太監快哭出來了,語無倫次地為自己解釋着,他打到一半,懷王就來了,不但不讓他打,還讓陳太醫直接就上藥,他不敢違抗太後懿旨,又不敢開罪懷王……說到後來,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襄藍有些于心不忍。
宋致嫌惡地皺了皺眉,看向宋淩:“懷王今天怎麽有興致進宮?”
宋淩垂了一下眼睫,擡起來的時候眼神清亮而雍容。
“臣弟在宮外撿到一樣東西,睹物思人,想見見皇兄,就進宮來了。”他的語調帶着些輕浮,可輕浮背後卻又似乎異常的清醒。
宋致冷笑一聲:“懷王常進宮走動是好事,可管教宮人是永延宮的家事,皇弟還是不要插手了吧。”
宋淩食指抵着嘴唇,朝宋致這邊走了一步,問道:“皇兄為何事懲罰蘇碧喜呀?”
他個子沒有宋致高,身材也沒有宋致寬厚,可是他這一步裏帶出的隐然的威勢,竟硬生生逼着已做了四年皇帝的宋致後退了一步。
宋致自知失态,幹咳了一聲:“要罰他的不是朕,是太後。蘇碧喜踏死了太後最心愛的白兔,因此杖責四十,與人無猶。”
宋淩又向前一步。這回宋致有了防備,雙腳猶如生釘一般,牢牢扣在地上不動。襄藍微微擡眼,看到他脖子後面已聚起了細密的汗珠。
“皇兄不問臣弟在宮外撿到了什麽嗎?”宋淩悠然問道。
宋致緊捏着拳頭,咬着牙不吭聲,也不回問。他似乎把全副精神都用在對抗宋淩的氣勢上,對那個問題顯得毫不關心。反倒是襄藍,好奇地瞧着宋淩。
宋淩不再往前,只是突然展顏一笑。一直低頭立在他身邊的李玉璋便從懷裏掏出一團包得很好的錦帕,交給宋致身邊的司禮監秉筆太監。宋致點了一下頭,那秉筆就一層層把錦帕揭開。
才揭了一層,宋致的臉色已僵住了。
襄藍立在宋致的另一側,看不到那錦帕裏包的是什麽,又不敢伸長了脖子去瞧,只好小心翼翼地盯着宋致愈發陰沉的側臉,他從沒見過宋致用這樣陰冷的眼光看過人,便在心裏一個勁地希望宋淩不要再說什麽過分的話了。
可宋淩顯然不願意見好就收。
“臣弟閑來無事在城裏閑逛,居然看到有人在賣這個。臣弟認得這是皇兄的東西,當下心裏驚了驚……”
襄藍看不見那東西,卻已經看見捧着東西的秉筆太監身體已像篩糠似的抖個不停。
宋致的臉色陰沉猶如地府幽靈。秉筆太監一個站不住,“啪嗒”跪倒在地,嘴裏斷斷續續地嘟囔着“皇上饒命”、“奴才一時貪念”等等奇怪的說辭。
包袱從他手裏落出來滾在地上,襄藍這才看清,那裏面是一雙做工極致的赤舄,上面綴着一對極為罕見的渾圓的南海黑珍珠。光是這對珍珠的市價,只怕已在千兩之上。
然而這雙赤舄的顏色卻不是正常的大紅,紅得有點偏暗,看起來黑沉沉的讓人心怵。
襄藍心裏陡然一亮,頓時明白了。
只聽宋淩仍在施施然道:“臣弟把它買了下來,讓人驗了,知道不是人血,這才放下心來……只是……”他目光掃了掃,飄落在宋致臉上,語氣忽然變得很輕松,“只是沒想到,我這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哥哥,竟然會親自下廚宰兔子烹饪野味。真是讓小王……刮目相看。”
宋致依舊咬着牙不吭聲,可拳頭已微微松開了。
宋淩笑了,一臉雍容璀璨的神情:“臣弟有個不情之請……想向皇兄讨了這個小太監,不知皇兄肯不肯割愛?”
宋致沉默了半晌,終于慢慢道:“要你就拿去吧。”
宋淩徹底笑開了:“多謝皇兄賞賜。那臣弟就此告退了。”
蘇碧喜早已淚流滿面,邊搖搖晃晃地被陳文拓扶起來,一邊一個勁地說着蘇碧喜謝皇上開恩之類的話。
宋致仍是沉着臉:“不用謝朕,謝懷王吧。”
蘇碧喜剛想向宋淩磕頭,就看到宋淩笑嘻嘻地說:“你不要叫碧喜了,碧喜碧喜,跟倭人說話似的,不好聽。我看你頭發挺直的,以後就叫蘇直吧。”
撿回一條小命的蘇碧喜換了名字,直向宋淩叩謝。
襄藍望着自己眼前的宋致。宋致正看着幾步開外的那幾個人,那邊的哭也好、笑也好、道謝也好、調侃也好,近在眼前,卻又仿佛非常遙遠。宋致的表情早已不似方才般陰沉,襄藍又從那裏找到了那種熟悉的羨慕。
他在心裏暗暗嘆息了一聲,突然記起南朝劉宋的末代皇帝劉準的一句話——
“願生生世世,莫生在帝王家。”
他從來不是帝王家的孩子,對這句話只是聽過,卻從未放在心上。然而此刻,他卻突然明白了其中的悲怆和絕望。
襄藍有些同情宋致,而心裏更多的,則是對宋淩的驚羨。
宋淩這樣的人,如果一輩子做一個閑閑的親王,于他來說,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如果他有朝一日真的坐上了皇位,又是幸是不幸?
可那個時候的襄藍只有十一歲,這個問題他思考了很久,仍是答不上來。
他只知道,那天他跟着心情很差的宋致到了鐘粹宮,見到宋琴。他看到一種溫柔而寵溺的笑容從宋致的嘴角綻放出來,很快蔓延了整個表情。
後來他們兩人上了暖閣,襄藍被打發到書房替宋致寫功課。
襄藍在紙上寫下第一個字的時候,看到窗外冬天的第一片雪花徐徐飄落,耳邊仿佛聽到了那天下午宋淩哼哼的奇怪的小調,伴随着陳安茴天真無邪的笑聲。
襄藍環顧空空蕩蕩的幽暗的書房,心裏忽然起了一陣酸楚。
——完——
“荒草”至此全部完結啦~撒花~
謝謝大家一路以來的關照,謝謝編輯奶茶,謝謝小夜、青羽、七殺、kitty、maggie、aslanding、lvzhen、阿寶、靜山、cyo_in、ilovehuosiy、nuomishuier……還有許許多多可愛的讀者,好多名字來不及寫>_∠,包括一路BW的各位^^;;(是說都最後一章啦,冒頭留個言吧,哭T_T)。
“未來”和“橡樹”那邊小茶會努力噠,請大家繼續支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