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番外·當年明月(中)
番外·當年明月(中)
“王爺、王爺……”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宦官從水廊匆匆過來,邊走邊喚道,“王爺,這就快卯時了,還是快過去毓慶宮吧,別讓太後和姚……哎呀!王爺!您怎麽又去踩水?要是受了涼、咳病又犯了可怎麽辦?奴婢怎麽向陳太醫交待呀?!”
他說着,跪到池邊,連拉帶扯地把男孩的兩條腿從水裏拖出來,從袖子裏掏出一塊絲帕,細細擦幹了,又給他穿上鞋襪。
他做這些的時候,男孩始終沒有反抗,攤手攤腳地任他擺弄,他嘴裏咬着一根草葉,閑閑道:“李玉璋,我說過多少次了,說話要小聲,不要大驚小怪,沒事不要亂叫。啊,有事也別叫。你那嗓子簡直比姚老頭家養的黃鹂還尖,老是這麽怪叫,你嗓子受得了,我耳朵可受不了。”
李玉璋一邊給他擦着腿,一邊絮絮叨叨:“您要是少惹太後和姚相生氣,少讓奴婢擔驚受怕,奴婢才不會讓您的耳朵遭罪。”
說話間,男孩已經穿戴整齊,拍拍衣服站了起來。他年紀尚小,還沒有完全長開,潋滟的眼邊有一顆小小的淚痣。身上穿着一套淺綠色的缂絲錦袍,纖瘦的身體柳條一般的柔韌。
十二歲的宋淩站在陽光下,李玉璋看着他的時候不知為何竟在他身上看到了一股帝王之氣,但這話他是打死也不敢說出口的,他很清楚宮裏的忌諱、太後的忌諱。
他只好說:“王爺,快走吧。您要是再遲到,奴婢的腦袋可就真保不住啦。難得太後允了您進宮聽課,可別辜負了她老人家的一番美意才好。”
“呵……”宋淩滿不在乎地輕笑着,拍了一下身邊的柳枝,“皇兄十六了,翅膀硬了,她老人家覺得鎮不住了,這才想起了我來。讓我跟着姚老頭子學個一年半載,說出去也好聽些。她一婦道人家,能打些什麽算盤?可我就偏不稀罕那個位子……”
“哎喲,王爺,”李玉璋急急忙忙捂住他的嘴,“這話可不能亂說,要是傳了出去,可是掉腦袋的大罪!”
宋淩笑着掙脫,伸手點了一下李玉璋的腦門:“你這顆腦袋能值多少錢呀?整天惦記着。你要是再這麽惦記下去,我可真想摘下來玩玩,看看到底有什麽好……”說着,臉色已沉了下來,語調也不似方才般輕浮了,“放心,這話除了你和陳太醫,我絕不會對第三個人說。這整個雲京城,我能信的,也只有你們兩個了。”
李玉璋了解眼前這個孩子,從小就是一副七巧玲珑心肝,看似随随便便,實則心思缜密,識大體,知大任。他明白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在這一方面,李玉璋其實并不太為他操心,那些唠叨只是出于習慣,誰讓這孩子是自己看大的呢。
他操心的反而是他的健康,宋淩遺傳了他很早就病逝的母親,從小身體不好,受一點涼就會感染風寒。樊太後還是皇後的時候,就總說他是裝病博同情,背着皇帝暗示太醫們不要醫他。太醫院的人也清楚,他的孱弱是天生的,治不好,勞心勞力的不說,把他醫好了沒什麽好處,醫壞了更是大罪,倒不如不去管他。若不是這些年太醫陳文拓冒着得罪太後的危險悉心為他調理,只怕這孩子也熬不到今天。
想到這裏,李玉璋總算露出了一點笑容:“好了,王爺,別說這個了,快過去毓慶宮吧。”
宋淩看了看天色,點點頭,走出去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什麽,側臉對李玉璋道:“我讓你準備的小竹馬弄得怎麽樣了?陳太醫說過幾天帶小安茴過府,我要陪他玩呢……嗯,他家那個小孩兒,是叫安茴嗎?不知道有沒有安芡這麽漂亮……”
“王爺,陳小少爺才剛斷奶,路都不會走,騎不了竹馬。”
Advertisement
“诶?那我上次去他家,看到院子裏有一個挺可愛的小竹馬……”
“那是陳家小姐小時候玩的,天潮發了黴,他們拿出來曬來着。”
“啊?不是給小安茴騎的呀?”
“王爺,您上次去陳家是一年前了,那是陳小少爺還沒出生呢。”
“哦……難怪,我總記得上次見陳夫人還摸她的大肚子來着,怎麽突然就蹦跶出一個小娃娃呢。”
“王爺……”李玉璋已不知該說什麽好了。說他“貴人多忘事”吧,也不見得,只要是上了心的人和事,他是特別的細心謹慎。可是那思維的回路卻又總讓人摸不着頭腦,也許只有用“異想天開”才能形容了吧。
此後的日子,襄藍每天都能看到那個随随便便的懷親王宋淩。
他總是坐在最靠近窗戶的座位上,從不認真聽講,大多數時候是瞧着窗外支頤發呆,有時候則是漫不經心地咬着筆杆子,不知在紙上塗畫些什麽。
來毓慶宮上課的孩子總共有十來個,卻沒有人同他閑聊。人人表面上對他畢恭畢敬,私底下從不把他當回事。大家都聽從家裏大人的囑咐,巴巴地讨好皇帝宋致。
宋淩仿佛也不在乎這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們一下堂就圍着宋致轉,一個人收拾了筆具施施然晃出去,也從不主動跟人說話。
侍讀學士唠叨過幾次,要他上課用心聽講。宋淩笑嘻嘻地說小王從沒念過書,大字不識一個,先生您教的東西太深了小王我聽不懂。他笑起來的時候雍容璀璨,格外美麗,總把侍讀學士弄得呆呆地說不出話。這麽幾次之後,也不再有人管他了。
可是襄藍知道,其實宋淩都懂。只有在首相姚素蕪教授那些晦澀難懂的文章的時候,他才會露出少見的嚴肅表情,眼神是犀利清明的。
只是襄藍不太理解,既然他明明明白,為什麽要假裝不明白。明明可以不用挨訓,為什麽從不為自己解釋,挨訓的時候也是笑笑的仿佛很享受。
不禁想起宋琴對他的評價——“成天不知在想些什麽”。
似乎如此。
但又好像不完全是。
具體是一種什麽,十一歲的襄藍說不上來。
可是他越來越覺得,這個懷親王是個比皇帝還要古怪還要孤僻的孩子。
比方說,有一次,下堂的時候,宋淩站在毓慶宮的宮門口,仰着脖子看天,一言不發。
襄藍以為他在想心事,剛想鼓起勇氣上去寬慰,看到的卻是宋淩嘴角一抹邪惡的微笑。
不一會兒,毓慶宮門口就聚了一大批人,除了剛下堂的王公子弟、侍讀的學士,還有路過的太監宮女,甚至連那天授課的翰林院掌院學士也擠在人堆裏,齊齊朝同一個方向眺望,七嘴八舌地談論着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而混亂的制造者宋淩早就退到了一旁,抱臂冷冷看着,眼裏是濃濃的、毫不遮掩的揶揄和不屑。
好像一個頑童。
襄藍忽然有點頭皮發麻。
他看着宋淩慢吞吞地回到空無一人的課室裏,甩着袖子來回踱了兩圈,伸了個攔腰,随後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往外晃。
路過門口的時候朝襄藍粲然一笑。
陽光太亮,襄藍被刺痛了眼睛。
可是,他又不像是個壞人。
因為第二天,宋淩給了襄藍一樣東西。
一個小小的瓷瓶。
襄家鐘鳴鼎食,襄藍自然認得那是官窯的青花瓷,是好東西。剛在心裏贊了一聲,就聽到宋淩說:“不是讓你看瓶子,裏面……”
襄藍打開瓶子聞了聞,一股清涼的甘草香撲鼻而來。
宋淩拉過他的手,翻開他的手掌:“果然……這個要是不管它,會留疤的……”
襄藍的手昨天傷了,替宋琴在禦花園捉鹦鹉的時候絆了一跤,擦破了手掌。他覺得是小傷,又怕父母擔心,就沒有張揚。好在不影響日常起居和寫字,自己随便清理一下就由它去了。
宋淩抓着他的手反反複複地看,嘴裏嘟囔:“這麽好看的手,留疤就可惜了。”
襄藍看着他。
宋淩忽然一笑:“放心,這藥是我熟識的一個太醫自己調制的,好用得很。我用過好幾次了,三天就能好全。”
襄藍呆呆地點頭道:“謝謝你……”他只顧着道謝,竟忘了身份和稱呼。
宋淩也不在乎,又笑了一下,飄啊飄啊的走開了。
那瓶藥果然好用,才塗了兩天,手掌的傷口便全好了,沒有留疤。
只是襄藍後來一直在想,他的傷并不深,手也一直藏在袖子裏,平時動作都很小心,連乳娘也沒有發現。宋淩他似乎從沒正眼看過自己,怎麽就偏偏知道他手受了傷?襄藍同他也從未說過一句話,又為什麽會給自己送藥膏?
襄藍在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漸漸明白,這個看起來随随便便,好像什麽都不放在眼裏的懷親王,心思比任何人都要細密。而且,他其實很善良。他只會捉弄那些他不喜歡的人。
襄藍開始覺得,進宮上課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了。
又有一天,宋淩抱了一個小孩子來上課。
也不知道那孩子是哪兒來的,看起來才半歲多的樣子,說話走路都不會。樣子倒是粉雕玉琢的十分可愛,尤其是一雙眼睛,不是全黑的,而是琉璃珠子一樣淡淡的顏色。
宋淩第一天抱孩子來的時候是氣呼呼的,很少見。襄藍覺得有趣,多看了幾眼,發現他左邊臉頰有一塊小小的紅腫。
然後上課的時候宋淩好幾次對着那孩子龇牙咧嘴、狀同恐吓。可孩子回望他的時候卻笑得一臉天真無邪。一大一小把毓慶宮的課堂當作無人之境。
端坐正中皇帝宋致不發話,就沒人敢說他們。侍讀學士的臉色比鍋底還要黑。到了最後,襄藍實在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結果被罰默三遍《大學》。
後來的幾次,宋淩的臉不腫了,他也不對着孩子扮鬼臉了,而是由着他在書案上爬。孩子爬來爬去沾了一手的墨,到處按手印。有時候是自己臉上,有時候是宋淩臉上,還有一次印在了宋琴的衣襟上,宋琴驚叫一聲,飛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鐘粹宮。要不是宋致神色陰戾,襄藍只怕自己又要笑出聲。
襄藍坐在毓慶宮課室的另一角,遠遠看到臉上挂着墨手印的宋淩,他正瞧着懷裏的孩子,笑得不見了眉眼。襄藍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毫無負擔的開懷笑容,忽然有點莫名的失落。
那天下堂的時候,宋淩又飄到襄藍面前,往他懷裏塞了一樣東西——一個軟綿綿、香噴噴的小娃娃。
襄藍搞不懂。
“他們也不帶你玩,我把小琉寶寶借給你玩吧。”宋淩笑着說。
襄藍又搞不懂了:“小琉寶寶?可皇上說這是陳太醫家的小公子,好像叫……安茴?”
宋淩撇了撇嘴:“安茴安茴,又不是安息茴香,烤羊肉嗎?我不喜歡那名字……”
他捧着孩子肉嘟嘟的小臉舉到襄藍面前,獻寶似的:“你看他的眼睛多漂亮,琉璃色的,叫‘琉’,多好呀。”
襄藍不知該怎麽接話,只好傻傻地陪笑。
那天,三個孩子在暫時沒有主人的毓慶宮裏玩了一個下午。
襄藍和宋淩都是好靜的人,說是玩,其實真正在玩的只有陳安茴一個。
冬日的午後,陽光帶着淡淡的涼意,空氣裏飄散着清雅的梅花香氣。宋淩把自己價值連城的玄狐披風鋪在草地上,讓小小的安茴在上面爬。他自己挑了塊石頭坐下來,閑閑地望天。襄藍背靠着石頭坐在草地上,在宋淩哼的奇怪的小調裏昏昏欲睡。
第二天,宋致假裝是不經意地問起了這件事。襄藍不會撒謊,便照實答了。
宋致并沒有責怪他,只是面無表情地緩緩說道:“那小家夥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上次拔了姚素蕪一把胡子,老姚還沒發火,他就先哭……淩把他抛上抛下的時候倒是笑得開心……那陳文拓也是的,自己的兒子不好好帶着,老是扔給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像什麽樣子。”
宋致平淡的語調裏帶着淺淺的恨意,可襄藍卻在裏面捕捉到了一些難以捉摸的羨慕。
宋致又說:“你以後少和他們在一起。那小東西小小年紀就知道惡人先告狀,知道裝哭賣乖,又整天跟着淩那個人精,長大還不知能成什麽樣子。你小心總有一天栽在他手裏,怎麽死的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