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剛才那對打鬧的小男孩,此時已經坐在一起,開開心心地吃着同一串糖葫蘆。他們還很小,骨骼像水仙花一樣纖細,柔軟的頭發東翹西翹,撲閃的眼睛裏充滿了璀璨的笑意,飄落的花瓣落了他們滿身。
即便站在十步開外,也能感受到他們的那份毫無瑕疵的快樂。
想起自己和他們一樣大的時候,漏夜逃出客棧,獨自一人,咬着牙,走了數百裏路,當掉了身上一切值錢的東西,衣服、玉佩、香囊、發箍,直到鞋子……問了無數的人,智鬥若幹個人販子。最後昏倒在母親曾帶我拜訪過的,陳家舊管家的門口……
當時老管家剛告老還鄉不久,他同父親感情深厚,聽聞噩耗一度長跪不起。老管家冒着匿藏朝廷欽犯的危險,把我說成是他的遠房侄孫,求一戶老鄉收養了,每個月還定時送些銀兩作為撫養我的費用。
開始的兩年,一家人都很疼愛我,鄉野之家,民風淳樸。那對夫妻多年無所出,便收我為幹兒子,加上老管家給的月銀數量可觀,幾乎能抵一個普通民家半年的開銷。那時我已經開始害怕女人,可幹娘并沒有在意,他們俨然把我當作了自己的親生孩子,漸漸地,我便不再怕她。
可是後來,當幹娘有了身孕,一切就變了。
幹娘懷孕之後脾氣不好,經常打我。幹爹學問不高,加上那年收成不好,他認定我是掃把星,還要賴在他們家浪費糧食。好在他惦念着老管家每個月的那筆錢,并沒有趕我走。有了老管家的錢,幹爹變得財大氣粗,不但重新修葺了房子,擴大的院子,還請了不少傭人。
我只好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每天捧着一本書躲在廚房。幹爹家的廚子對我不錯,從不攆我。有時候幹娘在院子裏發脾氣找不到我,他也不揭發。
他還在廚房養了一只大貓,肥得跟小豬一樣,幾乎走不動路。我很喜歡那只貓,因為它的眼睛又大又亮。聽說貓的眼睛可以看到死去的人的靈魂,于是我一直希望在它的眼睛裏找到父母和姐姐。
幹爹沒什麽學問,可是他最怕別人說他沒學問。他剛發財那會兒,買了好多書回來裝點門面,只是買來之後就再也沒有碰過。這正好便宜了我,我就這麽窩在廚房溫暖的竈頭邊,撥弄着大貓的脖子,讀完了《資治通鑒》和《帝王策》。
直到有一天,幹娘生下了小弟弟,我的生活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幹娘生産之後,脾氣仍舊不好,甚至更差,聽到嬰兒的啼哭就會變得歇斯底裏,不但打我,還打自己的孩子。幹爹嫌她們母子整天沒日沒夜的吵鬧,開始變得長期不回家,終日在青樓買醉,對家裏的事不聞不問。仆人已經被遣散盡了,那個慈眉善目的廚子也抱着他的貓走了。
幹爹不肯花錢請奶娘和丫環,仿佛孩子與他無關似的,卻在青樓一擲千金,家裏幾乎難以度日。幹娘每次發作,我只好把弟弟抱得遠遠的,可孩子沒有奶喝,餓了哭得更兇。
我無能為力。
弟弟四個月大的時候,我已經心力交瘁。當時我只有八歲,卻經常幾日幾夜不眠不休的照看孩子和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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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裏,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幾天沒合眼了,三天,還是四天,時間對我來說似乎已經無關緊要。孩子不停地哭,他早已哭得聲嘶力竭,嗓子也啞了,可他還是不停地哭,好像永遠也不會再停下來。
我想喂他米湯,整個人卻昏昏沉沉,半夢半醒之間,錯拿剛換下的尿布放在了孩子的臉上,頭一歪,就睡着了。
那是多麽香甜的一覺啊。醒來的時候,整個世界無比寂靜,靜得幾乎可以聽到牆根下蟲子的低喃和院子裏樹葉舒展身體的聲音。然而下一刻,我卻猶如置身冰窖——
剛滿四個月的小弟弟,臉上蓋着尿布,已經停止了呼吸……
死亡,再一次以這樣猝不及防的方式闖入我的世界。
接着下來的,是另一場的流浪和逃亡。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加上我長大了不少,這次的逃亡相對顯得很輕松。兩個月後,我回到了雲京。
弟弟的死亡喚醒了我對四歲時那場屠殺的記憶,我想查出真相,回到一切最初開始的地方。
想起淩撿我回家的那一天,我是那樣不可自拔地看着他那雍容而迷離的眉眼,聽着他那秋水一般的聲音,鬼使神差地跟他回了家。宏煜更是讓我想起了那個死在我手上的幹弟弟,一種強烈的贖罪的心願讓我留了下來。
“你說,”浩楓接着問我,“這事和襄藍會不會有什麽關系?”
她問完,又側頭想了想,自己否定了自己:“應該不會,那時他才十四歲而已。”
我讓浩楓調查襄藍已經是去年年底的事了。
他的背景很簡單,可是簡單過了頭,反而讓人心存懷疑。
襄藍比淩小一歲,祖籍在關外黃河北部靠近蒙古的河套平原,他的父親是原兵部侍郎襄鑰,同樊家的關系一向不錯。襄藍小時候由于聰明伶俐,被選為大皇子宋致的伴讀,讀書期間頗受姚素蕪賞識。後來襄鑰升任湖廣總督,襄藍并沒有跟着去,而是留在雲京準備春闱大考。
應麒十六年,他高中榜眼,出任翰林院編修。
在宋致的信任和姚素蕪的舉薦下,此後十年他平步青雲,一直做到了內閣次輔。父親外調之後,他和樊家的來往依舊十分密切,還有一段時間做了樊虞的老師。
先皇宋致、樊家、襄藍、寶苑公主……在表象之下,這些人之間似乎還有着某種隐秘而微妙的聯系,仿佛有一樣東西,或是一件什麽事,可以把他們串在一起。我總是隐隐有這樣的感覺,可真要說,又千頭萬緒的說不上什麽。
我想淩是知道這一切的,但是他不會告訴我,我也不會去問他。
有些謎底,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去解開。
聽了浩楓的話,我緩緩點了點頭:“照理應該如此。但要說他和此事全無關系,還言之尚早……我總覺得,他到淩身邊,是有目的的……”
一轉頭,看到浩楓目光灼灼地瞧着我。
“不要那樣看我,我并不是為當年的事耿耿于懷。而是……這段日子我有時候靜下心來想一些以前的事,有很多事因為自己當年年少氣盛,因為我的驕傲,被歪曲了色彩……近來我越來越覺得,當年是不是錯怪了淩。他沒有留住我,也許……是為了保護我。”
“因為襄藍?”
不由自主地揮了揮手,似乎想趕走什麽夢魇。
“也有可能是我太自以為是,事實本來就是這麽簡單。他喜歡襄藍多過我,于是就讓我走了。”
“我看不見得,”浩楓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神色竟有幾分失落,“皇帝對你的心意,連我看着都心疼。偏偏你自己這個身在福中的,後知後覺,總要說他偏愛襄藍。你回來這大半年,公事之外,他見過襄藍幾次?手指頭都能數過來。”
不等我答話,她接着幽幽道:“你對我沒這份心,我認了。可說到底我們名義上還是夫妻。皇帝他這樣對你,什麽都落不着,到頭來還要被你說得跟沒心肝似的。我看呀,最沒心沒肺的人就是你。”
我無奈地抓抓頭:“我說一句,被你駁了十句。你都把我搞糊塗了,我們現在在說什麽呢。淩喜歡我我知道,我也喜歡他呀。我回來這大半年,家裏睡過幾回,手指頭不也數得過來麽?”
浩楓突然站住了,定定瞧着我:“你這一被說中心事就插科打诨的壞毛病,什麽時候才能改改?”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她的眼睛,我只好苦笑:“你都說是毛病了,哪有這麽容易改。”
“其實你心裏對皇帝有說不盡的依戀,卻偏偏不肯承認。否則天大地大,那個時候的你,哪裏不去,只能想到回他身邊?”
浩楓再次嘆了一口氣:“琉,那個人已經去了那麽久了,你們之間再刻骨銘心也好,再難以忘懷也好,死了的人就是死了。你也是,我也是,我們手上沾過多少人的血?取過多少人的性命?他和他們,一樣是死,你能說有什麽不同嗎?人命跟人命都是一樣的,不一樣的只有活人跟活人之間……琉,別拿死人跟活人比,也別跟自己較勁。你記着他,跟你愛皇帝,是兩回事……”
浩楓靜靜地說,我靜靜地聽,腦海裏空空如也,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腦袋是空的,心裏也是空的。那些年被那個人填滿的地方,在回來雲京的這段時間裏,在和淩的親密相處裏,其實早已一點一點空出來,轉讓給了新的主人。
我害怕的是,我曾以為對那個人的愛就是一生一世,卻不料他終究被歲月帶走,被淩無所不在的包容和寵溺一分一分驅逐殆盡。我害怕自己竟是如此涼薄如此無情。
我害怕的,只是去承認這些而已。
正全神貫注地想着,冷不防身上一重,背上像是多了一大坨軟綿綿香噴噴的東西,伴随着銀鈴般的嬌笑,在我耳邊吹着氣。
“三表哥!終于讓我抓到你啦!看你還往哪兒逃!”
我僵直。
背上的小女孩扒着我的肩膀湊上來看了看,嘟囔着:“不是三表哥,認錯人了啊”,兀自松了手,一蹦一跳地走開了。
我徹底懵了。
這麽多年我幾乎沒有接近過女人,更不用說背她們了。當年姐姐就是這樣,在生死一線之際,壓在我的背上……
姐姐……
漫天飛舞的粉色花瓣不知何時變為殷紅,鮮豔得好像飛濺的鮮血。
我漫無目的地揮着手,想逃跑,卻發現退無可退,背後已緊貼一棵山櫻花樹。只好把自己縮成一團,我越縮越緊,頭腦一團亂七八糟。一種錐心的痛楚從身體深處迸發出來,我必須緊縮自己來抑制它、阻止它的無限生長……
耳邊似乎有人叫我的名字……
女人的聲音……
“安茴!”她叫。
“安茴!”她又叫。
“安茴……活下去……”姐姐說。
姐姐?……是你嗎?……
不!姐姐已經死了!我親眼看着她死去的!她披頭散發、滿身是血地死去了!
我猛地推開身邊的人。
可是身體裏的痛楚和恐懼卻并沒有因此減退,反而以更加猛烈的聲勢向我兜頭蓋來。
我看到山櫻花沉甸甸的枝丫下,父親飛落的頭顱,看到母親胸口迸出的鮮血猶如驟然綻放的牡丹,看到管家、書童、侍女一個個悄無聲息地軟綿地倒下,看到明晃晃的鋼刀閃耀着令人心悸的慘白光芒。
滿天飛舞的,輕飄飄的,全是血珠子……全是血……全是血!全是血!!